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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琅桥夜话
    一个玄衣男子惬意地侧躺在悬崖边缘一块极大极平整的寒冰水玉上。

    他右手支颐,墨黑如鸦羽的发丝从他白皙得几乎没有雪色的手指之间流连浅过。

    寒冰水玉冷然的光投射在他近乎完美的脸庞上,愈发将他衬得像一个由冰雪堆砌而成的人,不温暖,不真实,却着实鬼斧神工。

    他的身前摆着两樽酒盏,一盏空了又空,一盏原封不动。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鞋底叩雪的轻响,吱吱呀呀的,像是细雪的呻吟。

    “你来了。”他淡淡地道。

    阿意颔首,没有出声。

    沈爻慵懒地给她腾出了一小片空间,很大方地说:“来,宝贝儿。坐,想坐哪儿就坐哪儿,千万别客气。”

    就这么点地方,还想坐哪儿坐哪儿?

    阿意面露迟疑。

    身体却很诚恳地僵在了原地,委婉拒绝。

    沈爻凉凉的眼风扫了过来:“不坐的话,你就什么都别想从我这里知道。我知道,你有一些事情想问我。”

    话语未毕,阿意已径自飞扑了上来:“坐,我坐便是。”

    沈爻嫌弃,抽出了被她压住的衣角,足尖碰碰她:“去,那边去去,你挤着我了。”

    “……”

    死傲娇,不是你让我想坐哪儿坐哪儿的嘛!

    “你想问什么?”

    阿意思索:“当真什么都可以问吗?”

    沈爻捧着酒盏,细细斟酌:“在这琅桥上,你不是我的下属,也不是我的奴仆,我们是平等的关系。在这里,你问我什么样的问题,又或是提出了怎样的要求,我都不会追究你的责任。当然,也仅仅只是在这里,你懂了么?”

    “懂是懂了……只是……”

    沈爻你个臭不要脸的,我什么时候成了你的奴仆?

    “只是什么?”

    “啊,没什么。我我想问这块冰石头为什么,为什么要叫琅桥啊?它哪里像一座桥了?”阿意想了一会儿,决定还是先不要问那些比较敏感的问题了。

    沈爻这个人翻得一手好脸,万一第一个问题就赖账了,反而得不偿失,得先和他搭上话,再顺着毛把他捋舒服了,她就不信他不说。

    “好问题。”

    沈爻面色波澜不惊,朝她招招手,阿意刚把耳朵凑过去,就被他在脑门上爆了个震天响的毛栗子,她捧着嗡嗡作响的脑袋朝他怒目:“沈爻!!!”

    “叫这么大声做什么,我又不聋,听得见。”沈爻望着她,嘴上虽没笑,眼里却是满满的笑意:“我敲你,是因为你傻。我问你,桥建在哪里?”

    阿意皱眉,觉得智商遭到了侮辱:“河上啊。”

    沈爻不紧不慢地继续问道:“那这寒冰水玉又放置在什么地方?”

    阿意望了一眼万丈陡崖下奔腾不止的忘川,道:“河上。”

    沈爻猛地一拍手:“所以啊,都是建在河上的嘛,我叫它琅桥,你有意见啊?”

    “不许!”

    阿意满头黑线,恍然大悟,拖长了声音道:“哦——你起的名字啊?怪不得,怪不得……”

    “不是我起的,难道是你起的吗?”沈爻很不满。

    阿意撇撇嘴:“别!我可取不出为此等指鹿为马的名字,你牛掰,还是你牛掰!”

    沈爻俊眉一扬,像执拗的小孩一样揪住她的衣角,依依不饶:“你不服啊,你要是不服,你可以去问晦冥城里的任何一个人,只要有一个人说这块大冰块不是桥,我城主的位子立马拱手送给你。”

    “我服,我服还不成么?”阿意无语,这晦冥城可是你的地盘,哪怕你说月亮是方的,天空是黄的,草是五彩的,他们都会立马附和你,然后顺带再把你吹得英明神武,天花乱坠的。

    “服就好。”沈爻满意地点头,指着她面前的酒杯:“喝!”

    “……”

    原来这厮在这里等着她呢。

    喝就喝,一杯酒而已,老娘还怕它不成!

    说来也是奇怪,一杯飘着雪渣渣的药酒下肚以后,她冰冷的身体霎时间活泛了起来,四肢百骸都暖洋洋的,很是舒坦。

    她伸手去倒第二杯,却被沈爻嬉皮笑脸地截走了:“谢谢啦,宝贝。”

    “……你大爷!”

    不想再和他兜圈子了,阿意觉得自己都快被沈爻给兜进圈子里了。

    毛也不捋了,爱谁谁吧,直接开门见山。

    “三年前,你就曾为了瑶台镜镜灵阿念去到平安津;这一次,你派我去洙州,根本就不是为了秦桑的玲珑骨,对不对?你早就知道地宫中的秘密,却把我蒙在鼓中,想借着我和秦家的关系,替你拿到瑶台镜的碎片,对不对?”

    沈爻点了点头,坦然道:“不错。”

    他又故作讶然道:“这回晦冥城都好几天了,你才想明白啊。”

    “所以……”阿意不可置信:“从头到尾,浅情知道,通叔知道,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你一直……一直都是在利用我?”

    “现在知道也不算晚。”

    沈爻照例丢下了一句硬邦邦的话,却在看到阿意神情时,突然就心软了,“也不全是这样,我是怕你在晦冥城憋坏了,所以特意让你出去走走,见见故人的。”

    阿意冷笑:“哦?按你的说法,你利用我倒还是出于一片好心了?”

    “沈爻,我从来没有见过脸皮比你更厚的人!”

    沈爻摊手:“那是因为你见过的人太少了。看来以后有什么任务还得派你去,多开开眼界才不会说这样的话。”

    阿意强忍住想泼他一脸酒水的冲动,恶狠狠地问:“那你也早就知道我会遇见晏离和穆清时,是不是?你丫的就是故意的,故意偷偷摸摸跟在我后头,好试探我的反应,是不是?”

    “我若说不是,估计你也不会信,那我还不如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你倒是光明磊落,坦坦荡荡得很哪!”

    阿意气得牙痒痒,“那画眠呢,我和他在洙州城郊的相遇,也是你安排好的吧?你知道我不会杀他,也算准了他会对我心生感激,知道他会在地宫封印被破后,跟着我来到晦冥城,好借此机会从画眠口中套出更多关于瑶台镜的秘密,是不是?”

    沈爻轻轻叹气,抿了一口酒:“我只知道地宫有炎火兽和六尾狐把守,再深入一点的便一概不知。你与那狐狸的相遇,不是我策划的,他对你莫名的亲昵也不是我能操控的。别的且不说,就冲着他是只公狐狸,我也万不能把他放在你身边啊,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么?”

    “还有,那炎火兽的事情也是我始料未及的,我到现在都没能完全想明白他和穆清时的关系,难道穆清时真的是夜来上神的转世?”

    阿意气得声音都在发抖:“始料未及?你把这一切都撇得好生干净啊。我看这一切都被你玩弄于股掌之中吧?”

    沈爻摇头:“你看,你又高估我了,你总是喜欢高估我。我也是人,是人就可能犯错,我也不可能总是在百发百中,算无遗策。”

    “我只能说,只要有你在的情况下,我就总是在出错,这倒是无一例外。”

    阿意想起了什么,又问道:“那时在地宫石室里,那个绿衣,是怎么死的?”

    沈爻看了阿意一眼,“那个叫绿衣的山鬼,大抵还是和秦桑有点情谊的,心口中了浅情致命的一击,也仍是强撑着逃到了羲和殿里,倒是死都要和秦桑死在一起。”

    这么惨烈的场景被沈爻寥寥几句就带过了。不过也无可厚非,毕竟对她来说,那些在她的记忆里占据过鲜活的一角的人,对沈爻来说,只不过是一堆陌生无聊的符号。

    她微微垂下头,面无悲喜,虽竭力克制,可话语里仍夹带着几丝不甘与怨忿:“就让绿衣这么死了,太便宜她了。”

    “你是想绿衣活着的,你在可怜她。”沈爻的语气很平静,也很笃定。

    “我没有!”

    意识到自己情绪的失控,阿意深吸了一口气,才道:“我当然是希望她死的,她挑拨了秦桑和萧衍的关系,害死了秦伯父和秦桑,还把秦桑抛尸弱水,害得她不得往生,手染鲜血,纵使……”

    阿意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纵使她只是奉命行事,我也不会可怜她,她毁了我的好姐妹……”

    沈爻把酒盏塞到她手里,强行和她碰了一下杯:“喝一口吧。”

    阿意灌了一大口,身体里喷薄的暖意熏得她眼里朦胧不清的水汽一下都冒了出来,辛辣的液体呛进了她的喉咙里。

    一滴水光顺势从腮边滚落,她镇定地用袖子擦了擦,这才对着沈爻不好意思地笑:“喝得太快了,呛着了。”

    沈爻并没有揭穿她,只是点了点头:“下次别喝那么急了,你呛着的样子太丑了。”

    “……”

    “沈爻。”阿意沉默了一会儿,突然低低地唤他。

    “怎么了,我在这里。”

    “这几天,我老是反反复复地想起以前的一些人和一些事。苏影是你的人,他才是真正的晦冥城派到虚妄门里的细作。”

    “而我……”她自嘲地一笑:“而我只是一个掩护他身份的替死鬼,对不对?”

    沈爻不置可否:“怎么,你要去提醒你的那个清哥哥吗?”

    阿意摇头,轻轻地叹气:“清哥哥在我的心里已经死了,现在的虚妄门早已物是人非,有的只是一堆恨我入骨的弟子和身肩血海深仇的掌门穆清时,我为什么要去帮他?”

    “沈爻……”

    他淡淡应道:“我在这里。”

    好像每次她没由来地唤他名字的时候,沈爻都会这样回答。

    阿意想问的问题太多了,她想问沈爻和师父的死究竟脱不脱得开关系。她想知道,她被威逼,被陷害,究竟是出自苏影发自内心对她的讨厌,还是出自站在他身后的沈爻的授意。

    她还想知道,沈爻胸前那一朵用鲜血化成的咒愿之花,与她的重生究竟有没有联系,他又是怀着何种心思,煞费苦心地救了她这个已经失去了利用价值的棋子。

    他收留她,调教她,究竟是因为报恩,是因为怜悯,还是因为其他?

    可是,有些问题,打从诞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是没有答案的。

    沈爻静静地等了很久,阿意却只是伸手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微笑道:“没有了,我想问的都问完了。”

    “真的没有什么要问的了吗?”他黑眸沉沉,看向她的时候,像是一口极幽深却又极清亮的潭水,照得她无处遁形。

    她仍是微笑:“没有了。”

    “好。”沈爻也笑了起来:“你自己说的,以后可不许后悔。”

    阿意摇摇头:“不会的,以后也还是有机会的。”

    沈爻一怔:“什么以后?”

    阿意模仿着他的口吻说:“在这琅桥上,你不是我的下属,也不是我的奴仆,我们是平等的关系。在这里,你问我什么样的问题,又或是提出了怎样的要求,我都不会追究你的责任。当然,也仅仅只是在这里,你懂了么?”

    沈爻语调中每一个细微的转折都被她学得惟妙惟肖,之后的尾音她更是添油加醋地往里面加了些庄严肃穆的意味,她的眉学着沈爻般深沉地半舒半展着,可嘴角偏又不自知地流露出了一丝少女的娇俏。

    “你看,你说的,只要是在这琅桥上,不管我问怎样的问题,又或是提出了怎样的要求,你都不会生气的,我下次若是有问题,自会约着你来这里的,机会多的很,有什么好后悔的。”

    沈爻的眉眼舒展了开来,像一朵浸润在水中的花苞,噙着甘甜的露珠,顺着涟漪的轻抚,缓缓在和风中漾开了一个醉人的笑。

    他的面庞是从所未有的柔和:“如此说来,我们的确是有,很多很多的以后。”

    月亮爬上来了。

    琅桥位于晦冥城最高峰的悬崖外侧,在这里,他们离月亮很近很近。

    仿佛一不留神间,这片浓稠的月色就能淋得他们满身如练的温柔,躲也躲不开。

    阿意聚精会神地看着这轮月亮,她在晦冥城也有一段时日了,她发现这里的月亮和虚妄门不一样,和其他地方都不一样。

    沈爻低沉的声音在她耳旁绽放:“最怜不过天上月,一夕成环,夕夕长如玦。月圆之后,接踵而来的便是长了数十倍之久的月缺,可见没有什么繁盛和圆满是能永垂不朽的。我觉得晦冥城的月亮便很好,没有月圆,只有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月缺,人们在黑暗之中没有了奢望,自然也就不会再有失望。”

    阿意想起他曾经评判晏离时的一番说辞:有软肋的人势必走不了太远,因为心里有太多的牵挂和忧惧。我很满意我现在的状态,没有软肋,只有盔甲。

    “沈爻。”她轻轻问道:“你曾经都经历过什么。”

    沈爻的眸子有些飘忽,他双手紧扣在寒冰水玉的边缘,手指无意识地抓紧又松开:“你觉得呢?”

    阿意摇头:“我不知道。”

    她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沈爻的回答,她以为沈爻永远都不会回答了。

    正当她准备起身时,她听到了沈爻一句无头无脑的应答。

    平平淡淡的,轻描淡写的,却飘杂着几丝凌乱不可察觉的血腥味,像是镇压着另一场无可回首的惊涛骇浪。

    他说:“忘川又叫澜沧江,我的师父叶澜沧,她的头颅便葬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