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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你的孩子(六)
    靳夕在八中校门口等了半个小时,何年才姗姗来迟,整个人裹得像个粽子似的。把脸埋在大衣里,也不解释迟到的原因。

    大小姐从来没有等过别人这么久,即使这个人是她的上司。

    “何老师,我没记错的话,我们约的是七点?打电话你也不接,迟到是不是该给个解释?”靳夕一把拽住何年的衣袖,没曾想将他拽了一个趔趄。他的脸从大衣里抬起来,没有一丝血色,还有些小红疹。

    “你……这是发水痘?”靳夕用她仅有的生活常识猜测了一下。

    “不是,放心。不会传染。走吧。校长还在等我们。”何年早上烧晕了,朦朦胧胧中听到电话响,才想到今天约了八中的校长。

    八中作为全国重点高中,出了学生自杀这样的负面新闻。可想而知,要进入采访的难度有多大。如果不是何年早年间帮了校长一个大忙,这个采访是不可能被批准的。所以今天的采访他必须要出面。

    靳夕发现这个组长好像身体不太好,这已经是她入职两个月以来第二次见他生病了。对于病人,不好过分苛责,她小心翼翼跟在后头。

    他们到的时候,正好是学生快上课的时间。走读的学生像蜜蜂归巢一般排着队往学校里走。

    八中的门禁很严,穿着制服的门卫大叔和几个教师模样的人站在校门口一个个检查仪容。穿校服只是最基础的要求,他们亲眼看到有两个女孩因为头发过长被拦住勒令去旁边的理发店剪完才准入校。但其实她们其中一个头发刚刚过肩遮住耳朵,另一个甚至只是刘海长过眉毛而已。

    男孩的裤子不能短过膝盖,不能穿球鞋而是统一的制服鞋。严禁携带任何与学习无关的器具,包括但不限于手机,小说,球类等等。

    靳夕小声朝他嘟囔了一句:“你觉得这里像不像监狱?我以前读的国际学校从来没有查这么严过。”

    她的话被旁边一个教导主任模样的老师听见,那位老师推了推眼镜,颇为自豪的说:“国际学校什么素质教育那套在这儿根本不适用。军事化管理对青春期的孩子才是最好的约束,咱们学校清北的升学率那是比什么国际学校都强。国际学校虚有那些好听的名头可没用,最后还不是得看成绩吗?家长最看重的也是这个,不然八中凭什么这么多年屹立全市第一。”

    靳夕撇撇嘴,不置可否。

    “您好,我们找罗校长。”何年出示了两人的记者证才得以放行。

    一路去校长办公室的路上,靳夕注意到操场上没有一个人。打球的,散步的,聊天的,一个都没有。曾经她读书的时候最喜欢呆的地方,在这里就形同虚设。

    罗校长接待了他们,语重心长的说:“小何。这几年提倡什么素质教育,外面闹得凶要给学生解压。其实都是扯淡,真要他们的孩子少报两门课外班,谁都不肯,生怕自己孩子落后于人。自己做不到却施压于学校,希望孩子又要玩的好又要成绩好,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这两个孩子出事是在校外,本来就和学校毫无关系。你说想了解一下同学们对他们的看法,我也让你进来了。最后报道的时候,你可不能倒打一耙说什么因为学校压力太大才导致学生自杀的。那你可就把你罗叔我架在火上烤了。”

    “放心。罗校长,不会让您为难的。咳咳……”何年喉咙嘶哑,依旧戴着口罩,说不了几个字就咳嗽。

    “感冒了吧?年轻人,拼命工作也要注意身体啊!”罗校长拍拍他的肩膀。“等会年级主任会带你们去班上了解情况。尽量在课间,不要占用学生上课时间。家长知道又要投诉。”

    靳夕有点担忧的看向何年瘦弱的身体,她在深调组的墙上看过他们五年前刚建组时的合照。那时候何年还身体健硕,笑容明朗。调查记者这一行真的这么消磨人吗?

    罗校长看靳夕一直盯着何年,也嗅出些暧昧的气息,笑着打趣他们。“年轻人在一起就是容易有火花。其实依我看,林姝和凌初两个孩子不也就是那么回事嘛……”

    “怎么回事?”靳夕没反应过来,反问了一句。

    罗校长看了一眼门口没人经过,才压低声音,似乎很不好意思说出口,“早恋。”

    年级主任先领着他们到一班林姝的教室,年级主任也是一班的班主任。全校最好的师资力量都倾斜在这个优中选优的一班。“小姝这个孩子品学兼优,平时在班上人缘也很好。但……要是说和谁特别好也没有发觉。你们看,想先和谁聊聊?”

    何年想了想,问道:“班上有参加学校诗社的成员吗?”

    “有一个,还是副会长。我叫她出来。”

    一个叫秦可可的女孩唯唯诺诺的从教室走出来,这个女孩个子较同龄人要矮了一个头,像个小学生一样,扎个双马尾,还挺可爱的,用现在流行的话应该叫小萝莉。

    问话由靳夕进行,以何年的话来说,她自己长得就跟中学生似的。交流起来没代沟。“可可,听说你是诗社的副会长,和会长林姝平时接触多吗?”

    “不多。”秦可可否认的很快,看到靳夕怀疑的眼神,她不得不解释道。“因为学校对社团活动不太支持,所以诗社没有常规固定时间的活动,我们有时候一周一聚,有时候可能一个月才做一次社团活动。而且很多社员都是看在林姝的面子上来的,我这个副会长形同虚设。”

    林姝家境优渥,面容姣好。结交甚广的同时,树敌一定也不少。少男少女心思敏感,更是如此。这个秦可可也许就是其中一个。

    “可可,你知道小姝在学校有没有玩得特别好的同学或者得罪过什么人?”

    秦可可想了想,“她和谁关系都差不多好,班上每个人生日她都要准备一份礼物,没得罪过谁。硬要说和谁亲近一点,可能就是凌初吧。诗社里他们走的最近。”

    “诗社最初是谁提议成立的?”

    “是我,我初一就开始做诗社了,那时候只有几个同学。后来林姝加入,一下子人就多了起来。我也主动把会长的位置交给她去运营。说实话如果林姝不是会长,这个社团早就不存在了吧。学校已经取缔掉除了学生会,模联以外所有社团。诗社是唯一苟延残喘的……”

    班主任在旁边咳嗽了一声,秦可可马上住嘴不再继续说下去。

    靳夕收回自己刚刚的想法,秦可可的诗社虽然“易主”,但实际上是林姝让它生存下来。秦可可不可能因此记恨于她。

    “能带我们去你们诗社的活动教室看看吗?”

    秦可可望了班主任一眼,得到对方的首肯,她才回教室从抽屉里拿出钥匙带他们去活动教室。

    诗社自从林姝死后再也没有搞过活动,桌上已经积起来一层薄薄的灰。

    “你们最后一次活动是什么时候?”

    “周五放学后。”

    靳夕猛地看向何年,对方也看着她,朝她点了下头。周五也就是林姝和凌初自杀那天!

    林姝的最后一天究竟经历了什么?

    “那天林姝有没有什么异常?”

    秦可可手心偷偷捏紧了衣角,摇了摇头,马上又心虚的低下了头。

    靳夕看到教室后面有一排铁柜子,上面都有标号。

    “那是什么?”何年指着柜子问。

    “是同学们的储物柜,大家写的诗,笔记本还有未读完的诗集就会放在这里面。”

    “我们可以看下林姝的柜子吗?”

    “你看吧。她的文具和日记本已经被她妈妈拿回去了。只有几本属于诗社的书籍还在。”

    靳夕蹲下来,拉开铁柜,空洞洞的柜子正如秦可可所说的,只斜着摆放了几本书。

    《纪伯伦诗集》,《泰戈尔-飞鸟集》,《化学习题册》……

    “《化学习题册》?”靳夕觉得在这里看到这本书有些违和,随手将它抽了出来。果不其然,外面的《化学习题册》只是一个书封,里面套着的是另一本诗集叫《无忌》。

    一本诗集为什么还要伪装起来?

    靳夕抱着好奇心翻开了这本诗集……

    “马上就要中考了,这可能是我们诗社最后一次活动!今天我们的主题是—心上人。”林姝站在讲台上,在黑板上写下这三个字。“大家不要笑,心上人不一定要是爱人,可以是你的亲人,朋友甚至宠物。只要是你放在心上的,甚至可以不是个人。”

    听完林姝的话,台下的成员笑的更欢了。

    凌初耳根微红,看着台上的女孩。他的心上人就是这样一个一句话就可以带动全场氛围的人,一个永远站在光环正中心的人。

    “大家可以自己写,也可以和我们分享你读过的关于这个主题的诗。半个小时后,我们开始分享。”林姝拍拍手上的粉笔灰,向坐在台下的秦可可招手。“可可,你跟我出来一下。”

    秦可可放下笔,陪林姝一起走出教室。会长和副会长一走,教室里的人绝大多数人开始嘻嘻哈哈玩闹起来。本来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是为了和林姝混在一个社团而来,没有几个真的喜欢读诗写诗。

    整个教室里只有凌初认认真真在纸上写下:“你是我的光,是我今后的方向。”

    十分钟后,秦可可脸色难看的跑进来,拿起书包一言不发就走了。大家都看着她,不知所以然。

    林姝尾随着她进教室,脸色也有点苍白,但还是挂着微笑的。她拍拍手。“副会长身体不适先走了,大家继续。二十分钟后,我们照旧开分享会。”

    凌初见到她从包里掏出一个笔记本,笔记本下挡着一个小小的盒子,是烟。

    她带着烟又走出去了,凌初看着自己手中的信纸,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追出去。

    林姝坐在天台上吸烟,听到铁门推开的声音,她下意识把烟蒂丢了下去。回头看到是凌初,她才长出了一口气。“你好像每次出现都喜欢吓我。”

    “对不起。”凌初摩挲着裤缝。

    林姝向他递出烟盒。“抽吗?”

    凌初摇了摇头,递给她那张演算纸写的诗。

    林姝又点了一根烟,边抽边读完了他的诗。她笑着举起演算纸,看向凌初。“这算情书吗?情书也该用张好点的纸啦。粉粉的那种。”

    凌初脸更红了。“我们马上就要毕业了,就算我妈贷款买了你家的学区房,我也肯定考不上八中高中部的录取线。我不想得到你任何回应,只是想在走之前告诉你我的真实心意。你如此美好,值得比我更好的,好一万倍的。我知道。”

    林姝的笑容变淡了。她把凌初的诗仔细夹进笔记本里。“谢谢,不过我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好。刚刚还有个人跟我说,我很恶心。”

    “是可可吗?她为什么这么说?”凌初有点生气的样子,就是那种心目中最宝贵的东西被人亵渎的感觉。

    林姝不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看向脚下的高楼。“凌初,有没有一刻,你想过……跳下去就一了百了?”

    凌初也站到了天台边,像飞鸟一样张开了双手。“经常想。”

    “不过不能是这里,你听过地缚灵的说法吗?如果我们死后灵魂要被禁锢在一个地方,我可不想是八中。一定要是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凌初像开玩笑一样轻松的说出这番话。

    “最好有瀑布!” 林姝补充道,伸出小拇指。“拉钩,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们一起。”

    两个小拇指紧紧勾在了一起。

    何年看靳夕捧着那本诗集蹲在地上脸色越来越难看,忍不住走上前去问。“这诗集有什么问题吗?”

    “这是一本……女同性恋诗人众筹自印的诗集。”靳夕翻到尾页,指着落款的一个名字“联合著作人:林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