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也许自己只要稍微努力下,伸长胳膊,抓住了她的手,她们之间的恩怨就不会再加重了。
陈一舟有几分愠怒,一回头,却瞬间因为激动而语塞,又因为语塞而显得更加激动,心中的千言万语像渴望喷发的岩浆,折磨得她脸红耳烫,连呼吸都开始变得困难。她的嘴微张着,半天才吐出来一个字:“张……”
“张司泊。”
陈一舟上下打量着他,他还和从前那样好看,身形利落削瘦,脸上山明水净,干净得像刚刚下过雨的湖面,长长的像蝴蝶的睫毛,在夕阳下投下一片光影,扑扑欲飞。他抬眸时,眼里盛满了揉碎的金光,却不刺人,温和而澄澈。他额角的软发,很像幼儿的胎发,细细软软的,在阳光下显得异样的温柔。
他回来了。
他真的回来了!
认清这个事实后,陈一舟终于按捺不住那种失而复得的、狂喜激动的心情,一把抱住了眼前的男人,紧紧的,感受到他身体的僵硬,一点一点变得柔软。
她听到了他的心跳声,扑通,扑通,一下又一下,坚强有力地跳动着。不知怎地,她发现自己的心跳竟也变得和他处在了一个频率之上,扑通,扑通,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了他和自己。
陈一舟正美滋滋地想着他们之间的故事,他突然抓着她的胳膊,推开了她。
她有些不解地抬头,却从他的眼里看到了一抹白衬衫的影像。
沈苑杰沉着一张黑脸,说:“陈一舟,立马回去写一份报告交上来。”
“是!”陈一舟知道自己不该不顾身份,在工作场所忘乎所以,因此,认错态度十分良好。
只是,沈苑杰的脸色却没有半分松懈,还是紫涨着,愁雾惨淡,眼里似有风云诡谲,人却跟雕塑那般,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看了许久,誓要将她盯出一个洞来。
“诶?你怎么还在这里?!无关人员,不准随意在监狱逗留!”旁边突然钻出来一个平头矮壮的男同事,看着张司泊一脸惊异地叫。再一回头,发现沈监也在,立刻尽职又讨好地赶紧上前推搡,直接将他带走。
陈一舟见状,立即扭头小跑着跟上,严肃地对那个同事说:“我送他出去。我来!我来!你先去忙其他事情吧。”
她走到张司泊旁边,问他:“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你怎么会来我们这里呢?毕竟这不是普通人会进的地方。”
“看朋友。”他说。
“朋友?”陈一舟眯起眼睛,心里暗道:原来你是有朋友的啊。怪不得不要我做朋友。
可是,“不对啊,你朋友犯事了吗?是什么时候被关进了这里的?”
“前几天。”
“喔,他叫什么名字?”
“罗珂。”
陈一舟刻意慢慢地走着,跟着他缓慢的步伐。她心里还有点不踏实,总觉得一切都是梦境,所以她其实并未认真仔细地去听他说的内容,只是单纯地、贪婪地享受着这种与他聊天的感觉,然后在我问你答,有来有往之中寻找踏实感,起码,这比他走之前三问一答的时候,关系要进了一步了不是吗?
她送他到门口,看着他高挑挺拔的背影慢慢淡出视线,突然有些恐慌他会一去不回,心思百转下,忍不住跑过去脱口叫住他:“张司泊,你是为了他才回来的吗?还是,有那么一点是因为我?哪怕只是一点点。”
张司泊顿住脚步,静静地望着她,琥珀色的眸子里,宁静平和。他说:“都有。”
“嗯?”
“我一直记得,你浑身是水,一步一步朝我走来的画面,”他慢慢地说,“我不知道是为什么,可我身体里产生了一种我非常不喜欢的异样感觉,让我时不时地难受。”
“伤心?难过?还是害怕?”
“分不清。”他说。
陈一舟看着他青瓷如水的面庞,眼里的干净透明,突然觉得自己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在畅快轻盈地呼吸着,吐故纳新。周边金色的阳光也全都化为了大把大把的向日葵,从他的眼里一直开到了自己的心里。
她笑着朝他用力而笃定地伸出自己的小手,然后在他还没反应过来时,率先握住他的大手:“张司泊,欢迎你回来!我很高兴,真的真的真的很高兴!”
张司泊愣了下,不太习惯地抽回自己的手,眼里闪过疑惑和不解。
陈一舟想了想,从口袋里抽出纸和笔,把自己的号码写给他,“我最近刚在网上买了一本《心情词典》,可是我发现,即便是号称是‘正常人’的我居然也不怎么能看得懂,所以,你如果有空,愿意和我讨论分析一下吗?我知道你的逻辑思维能力非常好。”
张司泊垂眸,看着白纸上的那一串数字,不知道在分析什么。好一会儿,在陈一舟以为他不愿意时,他才轻轻说了声:“好。”
陈一舟不敢太贪心,追问他的住址他的电话他的身体他最近过得怎么样,她只把这些问题先压在心里,默默地送他离去。
可是,她身体里横冲直撞、令人难以承受的欣喜,还是让她迫不及待地打了电话给郭壁微:“微微,他回来了!张司泊回来了!”
谁想,郭壁微在那头叫嚣得比她还大声,急着告诉陈一舟消息:“诶嘛!陈一舟你大发了,有门了!”
“什么门?”
“你甭管它什么门,总之老娘刚在网上弄了个罩杯升级付费按摩课程,等整好你的,再来整老娘自己的!你下班后就给老娘乖乖在宿舍呆着,听到没有?!”
“微微,上班时间呢吧。”陈一舟额头落下几根黑线,无奈地提醒她。
“上班?!喔,对,老娘在上班呢。哎呀妈呀,沈奕年你找死是不是?!干嘛站在老娘后面不出声?!”电话那头传来郭壁微一惊一乍的声音。
陈一舟等着听好戏,却听沈奕年竟开始细细碎碎地与郭壁微讨论起,怎么样的按摩手法才不会伤了身体的事情来。
沈奕年,果然是个尽职的妇女之友。
陈一舟挂了电话,心情平复了些,才想起自己的报告还没写,立即风风火火地边思索措辞,边往办公室赶,自以为万无一失地写好了,交给沈监,才又继续赶去忙活元旦晚会的工作。
胡音正在帮忙看着现场。
因为监狱里的女同事比较少,老一辈们又想让她们多锻炼,与犯人面对面打交道,所以,目前就主要是她们两个女孩子在打理,几个男同事在一边巡逻。
晚会的场地就选在监狱院子的空地上,搭戏台的搭戏台,报节目的报节目,犯人们各司其职,忙忙碌碌,看着就跟参加大学社团活动差不多。只不过,学生时代的活动就是为了娱乐和好玩,而眼前的,是带着以减刑诱惑为目的的背景之下的,所以,穿着囚服的他们一个个弄得格外卖力,跟八仙过海那般,各显神通。
陈一舟在一边看着犯人们参报的节目,有唱歌的,跳舞的,变魔术的,耍杂技的,真真是五花八门。
“报告队长,我也想表演节目,请问现在还可以报名吗?”陈一舟的旁边突然多了一道高大的人影,将她的身体牢牢锁在阴暗里。
陈一舟往后挪了个位置,仔细一看,却是那日新来的高个子犯人。他的五官端正,一双黑色的大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看着很有灵气。他在面对她时难得表现得很是谦恭有礼,进退有度。这让陈一舟不得不对他的适应力感到惊奇,一般情况下,新来的犯人总是容易出现各种情况。
“你叫什么?要表演什么节目?”陈一舟例行公事地问他。
“罗珂。表演小品《诈骗与反诈骗》。”
“小品?诈骗?”陈一舟在纸面上仔细过了一遍,搜索了下关键词,私下觉得一个诈骗惯犯要表演相关题材的节目,肯将‘秘密’公之于众,也是新鲜,做得好还可以有正面积极的意义,便说:“可以,正好节目单上没有看到类似的。”
“谢谢队长!”他恭敬的敬了个礼,“那我去做准备了。”
陈一舟看着这个健康向上的、跟正常人没什么区别的背影,眼里突然划过一丝疑惑:罗珂?怎么听着有点耳熟?
胡音在一旁喊:“陈一舟,过来帮忙。”
陈一舟只好赶紧过去。
等两个人一起将节目单整理好后,陈一舟按照指示,分别给指导员、政工股长和沈监各送一份到办公室。
指导员和股长待她一向都是和气的,只是沈苑杰。想到他阴晴不定的性子、对付琴婶的手段和冰块脸,陈一舟有点儿不想去。
可是,没办法。这是工作。
陈一舟硬着头皮敲敲门,心想,如果他不在就好了,自己可以找个借口直接把文件塞进去就走。
不过,她的幻想很快就破灭了,因为里边回了一声:“进来!”
陈一舟推门进去,见沈苑杰正在打电话,只好站在旁边等,听他说着什么饭局之类的,她也不感兴趣。
沈苑杰挂了电话,问:“什么事?”
“报告沈监,这是元旦晚会的节目单,请过目。”陈一舟把文件资料递过去,放在他面前。
可沈苑杰看也不看它,只是盯着陈一舟,问:“郑琴的事?”
不说还好,一说起这个,陈一舟就隐隐来气,“谢谢沈监,不过那不是我要的解决方式!”
沈苑杰面色难看,却仍旧忍着怒气问她:“你想怎么解决?你能代表组织吗?”
“我当然不能代表组织做决定!”陈一舟说,然后,在他越来越可怕的目光下,突然想起他也是为自己才这么做的事,稍微软了声音道:“我只是觉得罪不应当。”
沈苑杰说:“这可由不得你!”
“我知道。”
话落,两个人都不再说话,谁也不服谁,房间里立时生出一种诡谲的宁静。
良久,沈苑杰突然开口,语带坚冰:“那个人是你的谁?”
“……”
“跛脚男人。”
陈一舟霎时明白他说的是张司泊,还是这样的称呼,面色不禁冷了几分,胸膛里也如有火烧。她强忍着,从牙齿间挤出来一句话,“报告沈监,那是我的个人私事,不在工作的报告范围之内!”
“很好!”沈苑杰神色一凛,面覆霜雪,把报告丢到她面前,“认错态度不够,报告重写!”
“是!”陈一舟的脾气也上来了,心想:写就写,我不怕你。
她拿着报告就走,心里有气,干脆利用剩下的时间,一连写了五六份不一样的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