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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哮喘
    彭景结束会议时已经下午五点多了。

    他走进办公室,看到苏言躺在沙发上睡着了。夕阳投射在她身上,她脸上就像洒了一层金粉,让她的睡颜看起来更宁静美丽,也让他联想起宗教画里的圣母。

    彭景走到沙发前,单膝跪在地毯上,仔细端详妻子。她的腹部还是平坦的,下巴也依旧尖尖的,十指依然纤细,如果不说,看不出是孕妇。

    苏言上次怀孕时,突然间全身开始水肿,连手指都肿得厉害,结婚戒指卡在手指上怎么也取不下来,勒得指尖变成紫红色,最后还是他从工具箱里找到一把鹰嘴钳给剪断的。

    现在想来,将爱人手上的结婚戒指亲手剪断,显然不是什么好兆头。

    从那之后,苏言再也没戴过戒指。

    他盯着苏言的脸,心里忽然泛起一股柔情,她是他的结发妻子,两人相伴走过了十几年,他要回国创业,她就毫不犹豫地辞掉工作随他回国,他刚建立公司的那几年,她一直陪在他身边。

    他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陌生的?

    彭景想不起来。

    在他和苏言这么久的相处中,似乎从没有发生什么令他感到不快的事情。可当初那些让他快乐的事情,如今也只剩下一些寡淡的记忆碎片,不管再怎么用力回想,也难以感受到当时的情绪。

    他伸手抚摸她垂落在沙发上的长发,觉得有些惋惜。

    如果不了解苏言的个性,他也不会想到要提前转移财产。苏言不是那种甘于当个“正室”的“传统”女人,总会察觉什么,到时一定会离婚,他不提前做准备,怎么能收回她手里的景辉股份?

    不过,她现在怀着他们的孩子,会不会,改变一些想法呢?

    他想着,手掌贴在她小腹上。这里,曾经孕育过一个他和她的孩子……

    这一次呢?

    苏言醒来时,也有一瞬间的动摇。

    彭景跪在沙发前,头蹭着她的头,一只手贴在她腹部,像是在感受她腹中在孕育的生命。

    她侧过头,夕阳照在彭景脸上,他长长的睫毛尖端变成金色。

    这场景,和他们从前无数次亲密的时刻毫无差异。

    她忍不住伸手去摸彭景的头发,却看到他发间竟然不知什么时候长出了这一丝那一根的白发。

    唉,你也老了,变了。

    忽然,彭景抬起头,“你醒了?”

    “嗯。”

    彭景扶着苏言坐起来,一本书册“啪嗒”一声从沙发上跌落。

    彭景低头一看,是公司的年报。

    他的神情在这一瞬间有了极细微的变化。

    如果让苏言用言语来说明,她绝对无法说清,但她清楚地知道彭景在这一刻对她充满戒备、忌惮。

    苏言低下头,装作整理自己的头发衣服,“会开完了?”

    彭景不置可否,捡起掉在地上的年报,放在沙发一旁的小茶几上,去饮水机前给她重新接了杯水,“你看这种费神的东西干什么?”

    苏言看着彭景的后背,轻轻笑了一声,低声说,“你这里又没放时尚杂志。我看了几眼就睡着了。”

    彭景没听出她声音中的异常,接了水,转身走到她身边,递给她,“我以为你会直接到餐厅等我。”

    苏言接过水喝一口,似笑非笑看他,“我想来看看你,就提前来了。怎么?我来看我自己丈夫,还要预约?”

    彭景没笑。

    苏言故意问,“你明天有事么?没事陪我一起到西郊住两天?我爸妈最近可着劲捣腾我家后院那一块菜地,院子里几个大花盆也种上小白菜了,还真挺好吃的。”

    彭景摇摇头,“恐怕不行。”

    “为什么啊?”苏言故意问。

    他想一想,说,“公司准备再成立一个新公司,把水下监测器那一块单独分出去,南京有个军工企业对这方面很有兴趣。周末我想和南京的人再谈谈。”

    一旦和军工挂钩,企业必将受到许多额外的限制,尤其是景辉这种以技术为核心的企业。把和军工挂钩的这部分业务独立出去,开设一个新公司,这种做法是业内常用的。

    苏言意兴阑珊,“好吧。”

    彭景订的这家法国餐厅原先是座荒废了好些年的天主教堂,两三年前由餐厅老板不惜重金修复了原先的彩绘玻璃窗,是最近非常受欢迎的地方。

    傍晚的夕阳照在彩绘窗子上,那些宗教画中常用的鲜艳的宝石蓝、玫瑰红、祖母绿和金黄就投射在雪白的餐桌布上和墙壁上,绚丽非常。餐厅里烛光摇曳,音乐轻柔,宾客都是俊男美女。

    等前菜的时候,彭景问苏言这几天在做什么。

    苏言随口说自己每天牵着四条狗去附近公园遛弯,颇有乡间恶霸的排面。

    前菜上来后,苏言吃了几口,忽然想起孕妇不宜吃brie奶酪,赶紧把沙拉里的奶酪块给挑出来,放在盘子一角。做戏要做全套。

    彭景心中一酸。上一次,苏言也是这样,事事小心。可孩子依然没保住。

    饭吃到一半,苏言再次试探彭景,“你是不是想跟我说什么?”

    彭景一怔,“没有啊。”

    苏言笑,“真没有?为什么,我总觉得你好像在瞒着我策划什么呢?”她凑近一点,看着他,歪着头笑,“结婚十周年的惊喜?你该不会是偷偷给我买了什么珠宝吧?”

    彭景顿时觉得口中的食物难以下咽,他勉强笑道,“既然说是惊喜,那肯定不能告诉你啊。”

    苏言笑笑,没再追问。

    吃完饭,司机送彭景回裕泰别墅,彭景问苏言,“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去?今晚住在市里吧,明天再去西郊。”

    苏言拒绝,“我跟爸妈说好了今晚回去的,不然刚才也不会让人把我的车送过来了。”

    彭景没再说什么,只嘱咐她几句“多小心”。

    苏言等着彭景那辆宾利慕尚开远了,才去餐馆后面拿车。

    她还没走到车前,胃部毫无预警地一阵抽搐,紧跟着一阵头晕目眩。

    苏言赶紧走到院子边上一棵大树旁,半靠在树上,左手按在肚子上揉搓。

    她连着打了一串嗝,肚子里翻江倒海,额头冷汗涔涔。

    她从不知道,自己能有这样的演技,能忍耐住怒火和恶心跟彭景有说有笑地吃完一顿饭,偶尔还能调情几句。

    难怪好多人骂渣男时会说“你让我恶心得想吐”,原来这不是修辞手法啊!

    苏言干呕了几下,心里直叫:冷静下来,冷静下来,你可不能为了这个渣男伤害到自己身体,千万别吐,吐一次太伤身体了,吐完了,你都快虚脱了,还怎么开车回家?

    她扶着树喘息,慢慢蹲在地上,从包里翻出一瓶风油,哆嗦着手拧开,涂了两滴在指尖往鼻尖上搓。

    风油辛辣的气味刺激得她眼泪都要出来了。

    彭景,你竟然有胆量跟我说你要开新公司?

    开设下属公司,可能是经营需要,也是可能规避税收,转移财产的手段。

    资产变现后化作现金流注入新公司,再一转,就能变成“亏损”“债务”从账面消失。能在开设五年内获得盈余的新公司从来都不多,资金的去向更难追查。

    苏言刚看过景辉今年的年报,里面完全没有提到公司有展开水下监听器业务的计划。

    她心中关于那段录音真实性的最后一点点怀疑彻底消失。

    想起自己不久前见到彭景时竟然还有一丝动摇,她脸颊火辣辣的,仿佛被谁劈面打了几个耳光,这感觉,和她听到录音那天一模一样。

    那一天,是背后被打了一闷棍,今天,是当面被捅了一刀。

    情绪一激动,苏言的胃又开始抽痛。

    没想到屋漏偏逢连夜雨,不知是被刺激得太厉害,还是她这几天劳心劳力搞得自己太虚弱,苏言感到一阵阵熟悉的危险信号,心跳越来越快,呼吸越来越艰难——她的哮喘突然发作了。

    她像条晒干的虾米蜷曲起身体,艰难地大口大口喘着气,跪在地上,要从包里翻出缓释喷剂。

    正在她焦急害怕的时候,有人蹲在她身边轻轻叫了一声:“苏……姐姐?你怎么了?不舒服么?”

    苏言勉强抬起头,借着路灯光亮,看清了蹲在她身旁的人,竟然是顾山。

    他提起她的包,扶她站起来,惊恐又小心翼翼抚了抚她后背,像是想要帮她顺顺气。

    苏言艰难地说,“我……包里有,药。”

    顾山很快翻出那支淡蓝色的万托林喷剂,拔开盖子递给苏言。

    万托林喷剂的效用是扩张气管,是哮喘患者的救星。

    苏言连喷两次,深深呼吸,药效很快使她缓过了这口气。她眨一眨眼,在疼痛和窒息作用下产生的生理性眼泪扑簌簌流出来。

    她知道自己这时狼狈极了,但是跟生命比起来狼狈算什么?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逐渐平稳,胃也不再抽搐翻腾了。

    她对顾山说,“谢谢……你。”

    这时,苏言才察觉自己一直被这年轻男孩半搂着。

    顾山像是能看出她的不自在,赶紧往一旁让了让,但还是扶着她,“我——我和何初也来这儿吃饭。你好点了吗?先回餐厅坐一会儿?”

    苏言摇摇头,手颤抖着指了指不远处的车子,“我的车就在这儿。”

    顾山扶她走到车边,又帮她打开车门,小心让她坐下。

    苏言坐在驾驶座上,顾不上什么礼貌面子,闭上眼睛休息。等呼吸终于不再急促了,力气又回到四肢了,她侧过头,只见顾山一手扶着车门,站在车门和车身之间,正关切地盯着她看。

    “谢谢你。”苏言一阵后怕,要是刚才她呕吐了,再哮喘发作,很有可能呕吐物卡在气管里,那就完蛋了。

    她不禁骂自己不争气,苏言,不值得!不管是身家亿万的彭景,还是他的亿万身家,都没你自己的命值钱。

    你一定得好好地活着。

    她心里这么说着,可是眼眶却像有自己的意识,滚出酸痛滚烫的两行泪。

    “别哭别哭,没事了!已经没事了啊。”顾山手忙脚乱给她擦眼泪。

    苏言这才发觉,自己还一直握着他一只手。

    她急忙松开他的手,可没想到她还没来得及尴尬呢,顾山像是不知道该往哪儿放自己那只手了,神情羞涩,举动木讷,幸而路灯昏黄,看不清他是不是脸红了。

    苏言从车上的纸抽里抽几张纸,擦擦脸,再次向他道谢,“谢谢你,刚才多亏遇到你。”

    顾山这才回过神,小声说,“我……我没事。”

    你没事?这对话是怎么回事?

    苏言正发懵,顾山又突然清醒了,“你……你现在感觉怎么样?用不用去医院?这附近有家私人医院,急诊不用等的。”

    “我不用去医院。我现在没事了。”

    “真的吗?可是……”

    “成人哮喘就是这样。缓过来就好,只要不是太严重,不用去医院的。就算去了,也没用。”苏言勉强笑一笑,再次向他道谢,“谢谢你,顾山。”

    她说着,升上车窗,顾山却像是没明白她是要走,还站在车门之间不动,他低着头,问她,“你……你要自己开车回去么?你的……家人呢?你打电话叫他来呀。”

    他这句无心的话触动了苏言的心事,她笑笑,轻轻推顾山一下,顾山要么是非常怕痒,要么是害怕苏言手上有内力,她指尖还没一碰到他,他就捂着腹部往后退了一大步。

    苏言趁机关上车门,降下车窗,“我自己能行。”

    顾山愣愣看着她,突然说,“大大,我是你的书迷。”

    苏言一愣,这是什么套路?现在的年轻人说话都不讲逻辑的吗?不知道是不是她发病的样子吓着小朋友了,他从刚才说话就

    她此时心里各种情绪乱翻,也不按套路来了,直截了当地低声跟他说,“我没法给你加戏。抱歉。”

    “嗯?”顾山微微歪头,像是没听明白她在说什么,又像是小动物在好奇观察什么新鲜东西。

    合上车窗前,苏言又说,“谢谢你。真的,今天谢谢你。”

    她慢慢离开停车场,在观后镜里,顾山一直站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