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古代言情 > 大唐女史薛涛传
二十一      薛涛笺(2)
    十一月,节度府堂中燃起以蜜糅合炭屑与香料的香兽炭,淡烟蔼蔼,文札书信间都弥漫着清雅的兰泽之气。

    几个年轻的文官在几案上静静抄写文书,预备发放各州。薛涛看了一篇密信,不禁吃惊捏紧信笺,抬头看段文昌。

    段文昌屏退官员幕僚,苦笑道:“是真的。”

    这封来自长安的密信说,天子前些日在禁中打马球,一名同玩的宦官挥杆时乍然坠马,就如遭了雷击一般。天子心内恐慌,连忙避入大殿。谁知刚坐到御榻上,就头晕目眩,双脚麻痹无法落地。众人慌乱,传御医飞驰入视,竟诊断为中风。

    “天子才二十八岁……”薛涛蹙眉道。

    “有人说,这是太宗皇帝之灵在惩罚家奴与子孙。”段文昌苦笑,“其实,不过是奢侈放荡的恶果啊。”

    “元和中兴不过数年,皇室如此,真令人痛惜!天子中风,那朝政岂不更落入宦官之手?”薛涛忧心,“再这样下去,长安不安,西川也无法独善。”

    “薛涛……”淡淡的光影里,段文昌看向她,“在我们都还年轻的时候,我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只要有才华、耐心和勇气,驱驰命运、力挽狂澜、治国安天下,都不在话下。现在才知道,人其实很可怜,人力能达到的,只是万千世界的一点微尘。”

    “微尘也有微尘的力量。”薛涛折起密信,在烛上点燃:“活着就需尽力、尽情,不是吗?反正无论世事如何,我们仍然只能做自己。”

    “你终是我的知己。”段文昌不禁说。隔着烛光,两人相对微笑。

    良久,段文昌方道:“西川是我半个故乡,我将尽全力护它安稳。”

    薛涛浅浅一礼:“我替蜀人谢过相国。”

    段文昌想想忽笑道:“你也要为西川做点事。那蜀锦是珍品,薛涛笺也是珍品。我就叫有司参与,大力扶持造纸业,让薛涛笺行遍天下,和蜀锦一同为蜀地争光增利,如何?”

    薛涛扬眉:“薛涛笺早就名扬天下,为蜀地争光了,哪里用得着你大力扶持?”

    段文昌摇头笑了:“你那小作坊,一年也做不了多少份——”

    薛涛打断他笑道:“因为这种精美的纸笺,在书斋中供吟还可,广为使用,则太过奢侈,并不适合。你要扶持蜀地的造纸业,我倒有个想法:我早觉现有的纸笺,规格散漫,纸幅广阔,用时必须现裁,不方便又浪费。不如将蜀笺定为一定的规格,尺寸见方,然后号召有规模的造纸商按规格造短纸。在此基础上,鼓励各家发扬传统,创立新法,或染色、或用纹板砑,令纸面隐然起花木罗纹等,建立蜀笺独特的风格。”

    “这样的纸笺,定会上下风行。”段文昌点头击节,“按你说的做出来,今后西川公文用纸,就首先普及这种短纸。”

    薛涛笑道:“一草一纸虽微小,但节约起来,也是对造化的尊重。”

    段文昌想想又道:“这是你的主意,将来这类纸远销两都八方,都称之为薛涛笺。”

    梨花盛开春又来。

    薛涛伸出手,一朵明洁的花盏旋旋飞落,恰掉在她手中。她顺手将那梨花放在竹茶奁上。

    檐外无边丝雨,薛涛笑道:“相国有功,上月才在江渎祠祭了水神,即刻就春雨连绵。今年必是丰年。”

    段文昌微笑端起素瓷盏。

    丝雨如绪,飞花似梦,拂了两人满身都是。小小的茶坞外,是随意一处西川山水,安闲秀丽,也平凡无奇。便衣的侍卫在柴门外守候。

    “你说看我案牍劳烦得可怜,赐我一日悠闲,结果就在这里?”段文昌笑问。

    “我这一生没有寻常日子,所以喜欢看别人的寻常生活。”薛涛笑吟吟说,“你瞧外面,良田桑竹,阡陌交通,黄发垂髫,怡然自乐。难道必要像你平时那样,垂珠帘,焚名香,聚雅士,坐明堂,饮美酒,观伎乐,极尽奢华,才算休息吗?”

    一席话说得段文昌哑然,半晌笑道:“你这是指责我奢侈啊。”

    薛涛笑道:“你出身世家,自然以极雅、极奢、极妙为享受。却不知眼前这些,也是诗家清景呀!”

    段文昌向柴门外看去,荷锄的男子与包着头巾、拎着食篮的妇人相互扶持着走过。过了一会,一个满头插花的女童,咯咯笑着扒住门扉,伸进红红圆圆的小脸往里看。

    侍卫忙来阻止,薛涛笑道:“不要紧。”那女童转着眼珠好奇盯住她打量。

    不远处响起一串苍老的呼唤,女童忙咯咯笑着跑了。头发花白的村妪随后走来,路过柴门时往内看一眼,忙抖抖索索一礼,当他们是一对寻常官家夫妇。

    雨不知何时停了,阳光忽从万里云罗间抖出一缕金丝。

    “旱不苦,祷而雨;雨不愁,公出游!”土墙外小女童拍手唱。

    薛涛不禁莞尔:“旱不苦,祷而雨;雨不愁,公出游。这童谣在赞颂你的德政呢!真的,段相国一出游,这天就晴了。”

    段文昌也不禁笑了。

    梨花落尽,翠荫遍布,不久叶子黄时,梨果便如一个个黄金坠子挂在枝头。“炼珍堂”做了梨酪呈上,配以梨花酿,都盛在羊脂玉器里,食材器具皆莹润。

    又是中秋夜,月如冰轮乍涌。宴席上绯碧罗列,珠翠纷陈。

    红烛高烧,乐伎们做拜月之舞。

    酒过三巡,“元大才子”,人们又说到,“从同州刺史又转为越州刺史。虽然他在同州多有德政,离开时百姓不舍,遮道相送,但朝廷却并未嘉奖。看来,元才子辉煌的宰相生涯有如昙花,再难重来了。”

    一阵风来,送来丹桂的郁香。薛涛的心像被吹皱的秋水,微微波澜。她叹了口气。

    月上中天时,酒宴散尽。年轻美丽的乐伎们退下,奴子婢女们收去锦幕、陈设与几案杯盘,热闹繁华的广庭陡然闲寂下来。

    薛涛不禁灭了眼前的红烛,月光倏然照人,映得一切通透,如在水底。

    段文昌道:“如此清景,叫乐师吹箫吧。”

    “箫声如咽,过于悲凉。良辰美景,不如听芦管啊。”薛涛笑说。

    “诏书已下,十月,我将被征还长安。”段文昌垂目道。月光莹莹照进他紫色异文袍的丝绸衣褶,像霜雪。他的面庞埋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薛涛持着金边白玉酒杯的手停在半空,半晌方道:“也该回长安了——天子已经病了一年。正是尽臣子义务的时候。”

    段文昌默然看着她,薛涛失落地一笑,坦然又道:“当然对我而言……希望你一直在西川连任下去。”

    段文昌微涩地一笑,半晌望向月空:“宦海风波险恶,此次一别……”

    薛涛不禁看住他,眼眸里清光闪烁:“我们都善自珍重,好待来日重逢。”

    乐师吹起芦管。欢丽的乐声像绣球一路滚下去,仿佛青春的欢宴。往事如烟,两人都沉默着,感到一些温馨,随后却终是离情凄凉。

    乐曲终了,乐师躬身退下,露水侵袭桂花,空气中只余极淡的凉香。

    “相国,夜深了,武夫人着人来请了。”一位青衣书僮从花影内走出,上前躬身道。

    “哦。”段文昌起身,薛涛也起身,他道:“我送你出牙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