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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铁族客卿19
    (十九)

    “科技已经终结。”安德烈斯·埃斯特拉达站在客卿会议室的中间,抬眼扫视,坚实的下巴有力地上下开合,语气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犹疑,“至少对碳族是如此。”

    孔念铎站在一旁,聆听安德烈斯铿锵有力的演讲。今天是本届客卿大会的最后一次会议,外扩与内卷的话题,必须在今天得出一个确切的结论。对于会出现什么样的结论,孔念铎有十分的信心。

    工程师夏荔死于一场车祸。警方调查的结果是程序故障,导致两辆云霄车不受控制地撞在了一起。夏荔当场死亡,另一位驾驶员涉嫌危险驾驶以及非法改装,被警方拘捕,等待审判。

    外扩派领袖林佩莫名其妙死在了火人节的闭幕式上,谁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出现在火堆里。有一种广为接受的说法是,林佩一心想当凤凰,也许当万神殿的大火燃起时,她忽然间想要实现自己涅槃的愿望。这样的事情,在之前的火人节中也曾经发生过。警方调查后,也没有找到更多的线索,最后的结论含糊其辞,算是默认了前面的说法。

    哲学家安德烈斯·埃斯特拉达和生物学家恩里克·阿萨夫取代两位死者,成为新的客卿。火星历87年14月22日,本届客卿大会召开最后一次虚拟会议,文明内卷还是外扩的话题,将在本次会议中得出最终决议。

    安德烈斯继续侃侃而谈:

    “铁族2078年对外公布终极理论,直到五十年后的今天,没有一个碳族能够完全理解终极理论。这是由科技的发展规律决定的。牛顿力学、达尔文进化论、热力学,差不多是普通碳族所能理解的科技的极限,相对论、量子力学和M理论,暗物质和暗能量,宇宙大爆炸和奇点,已经远离普通碳族的生活,作为猎奇,知道一二还可以,真要理解,已经是超出普通碳族能力的事情了。更何况,不了解这些事情,对他们的日常生活不会有任何影响。买菜需要使用二元一次方程吗?办公室政治需要知道引力波吗?打麻将需要借助暗能量吗?都不需要。

    “为什么会这样呢?原因很简单,我们的大脑本身就不是为了科技而生的。从演化的角度出发,我们的大脑存在的目的就只有一个,就是使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继续生存下去,如果我们不能继续生存下去,那就让我们的后代代替我们继续生存下去。是的,这就是很久以前靳灿说过的,生命存在的目的就是为了继续存在下去。我们的大脑,是用来采集和狩猎的,是用来保护自己、躲避敌害的,是用来与其他碳族个体交往的,是寻找伴侣、繁殖后代的。做这些事情,大脑可谓是得心应手。但说到科技,真正感兴趣的,又有多少呢?谁也说不清楚,科技为什么会出现。因为现在被科技产品包围着,所以很多人下意识地觉得,有史以来,碳族都是被科技产品包围着。事实并非如此。在进入现代文明以前,没有谁知道科技会是未来的发展方向。科技其实是碳族文明发展的副产品,是超出了生存需要的奢侈品,是在寻求生存之道上的意外发现。

    “然而,科技一出现,就表现出巨大的生命力,从文明的附庸,很快滋生、蔓延、膨胀,咣当一声,在21世纪嬗变为文明的主体。因为科技给予了碳族前所未有的力量。但没有哪一条定律和方程能够规定,科技之路没有尽头。实际上,不管是对自然的认知与对自然的改造,都是有极限。这个极限,在2025年,铁族降临之后立刻显现出来。首先,我们对于铁族大脑的运作原理并不清楚,我们根本就不知道他们是如何跨过无意识到意识的界限,也不知道他们的集群智慧到底是怎样一种超越碳族的存在。近百年过去了,我们不得不痛苦地承认——承认自己的无能与无知是很痛苦的事情——对于这些问题,我们有一些猜想,但离真正的答案,也许还有很遥远的路要走。也许永远找不到答案。谁知道呢?然后,在2077年,铁族公布了终极理论,又是一个晴天霹雳,准确而又狠辣地打在了碳族的自尊心上。

    “爱因斯坦曾经认为发现终极理论是物理学的头等大事,所以他后半辈子都在研究统一场论——他认为那就是终极理论。他说,一旦发现了正确的方程,研究这个方程在特定条件下的解就成了二流物理学家,甚至研究生都能胜任的日常练习。爱因斯坦花了30年时间,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还在病床上演算,却依然没有研究出统一场论。如今,铁族先于碳族发现了终极理论,所有的人类科学家都成了二流物理学家乃至研究生,而且这个研究生还经常笨嘴拙舌,考试不过关。简而言之,我们不但没有研究出终极理论,现在人家铁族研究出来了,我们居然无法理解!

    “承认吧,终极理论之所以叫终极理论,除了可以把它视作碳族文明的总结,主要还是因为它确实走到了碳族所能理解的科技的尽头。科技也许没有尽头,科技也许永远不会终结,但受大脑的限制,属于碳族的科技已经终结。毕竟,我们这颗肉做的大脑,容量只有1400毫升,神经元只有1 000亿个。对碳族而言,科技还会存在一段时间,数十年,或者上百年,但都不过都是在理解终极理论的路上,对现有知识体系的扩充和小修小补,再也不会有什么突破性进展。科技的接力棒,已经从碳族交到铁族手里,科技,已经属于铁族,而且,必将在他们手里发扬光大。想到铁族是碳族的造物,碳族可以感到欣慰。”

    孔念铎总结说:“论述很精彩。但没有表明你的立场。”

    安德烈斯说:“外扩。在探索宇宙奥秘的道路上,铁族会比碳族走得更远。内卷的话,就浪费了它们的天赋。”

    下一个发言的是生物学家恩里克·阿萨夫似乎没有弄明白这次客卿大会的议题到底是什么。站到圆环的场地中央,他宣读了一篇冗长乏味的论文,题目叫《论碳族崛起对生物多样性的毁灭性打击》。不是讨论铁族的外扩与内卷吗?怎么恩里克一直在说碳族呢?在一连串数据与表格混杂的陈述里,七八分钟过去了,在客卿们无奈而热切期盼里,他总算进入最后的总结:

    以前,碳族是地球之癌,渡渡鸟、旅鸽、袋狼、白鳍豚、绿孔雀、白犀牛、朱鹮、熊猫,多少动物因为碳族的出现而灭绝。现在,碳族是太阳系之癌。碳族开发了金星,金星被毁了;碳族开发了火星,火星被毁了;碳族开发了木星,木星被毁了。走到哪里,毁灭到哪里,这就是碳族。这是由碳族的天性所决定的。即便是将来有一天,碳族走出太阳系,甚至在千万年后走出了银河系,给新世界带来的,依然是无穷无尽的毁灭。对于已经固化为历史的过去,除了哀叹与痛惜,我无能为力,但对于将来,我将全力以赴,阻止碳族去往任何新世界,阻止碳族去毁灭新世界,阻止新世界里的棱皮龟、白犀牛、华南虎、巨狐猴、大海雀、凯门鳄和北极熊等成为碳族的受害者。

    这些都是老生常谈了,没有任何新意。“您的观点是什么?”孔念铎问道,“铁族该内卷,还是外扩?”

    恩里克摇摇头。

    “怎么?”

    恩里克说:“我支持碳族内卷。在虚拟的世界里,碳族可以为所欲为,想怎么毁灭,就怎么毁灭,想毁灭什么,就毁灭什么。但这种毁灭,再怎么惨烈,再怎么浩大,都是幻象,都是电子信号的来往与起伏,对于外界,对于碳族之外的自然界,几乎没有影响。摆脱了暴虐的碳族,大自然将重新找到自己的发展之路,蓬蓬勃勃,生意盎然。至于铁族,我个人认为它们会找到自己的出路。”

    “谢谢您对大自然的热爱与美好祝愿,还有对铁族的信任”孔念铎说,“请您回到自己的位置。”他走上主讲的位置,从八位客卿的脸庞一一扫过。有人无动于衷,有人目光闪烁,有人垂下眼睑,有人露出笑颜。他记住了所有客卿的表情。

    “还有谁想做最后的发言?”

    乌那·拉约尔挥了挥手臂:“不,我不是想发言。我只是想告诉大家,我在离火星很远的地方,存在严重的信号延迟。发言就不要找我了。投票的时候再通知我。”

    “还有谁吗?”孔念铎清了清嗓子,再没有哪个客卿有发言的迹象。于是他接着说:“今天,我不想再讨论什么内卷,什么外扩,已经说得太多,太累,没有意义。我只想说说自由意志。

    “人,自以为有自由意志,这其实是一种现代性的错觉。在古代,人们相信,世界的运转由无所不能的神所控制,叵测的命运皆系于神之一念,个体的决断,无足轻重。近现代,科学技术高度发展,神被推下神坛,仓惶逃遁,人开始掌握自己的命运。从神权到人权,这是一个巨大的进步。然而,人文主义的兴起与鼎盛,又使得人的自信心过度膨胀,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把自己当成了神。

    “人,从一出生就是社会性动物。婴儿被父母及家庭包围着,呵护着,教育着。每时每刻的学习,从允吸乳汁的方式到与人相处的策略,从语言建构到看待世界的眼光,从自我评价到道德的生成,都是婴儿所在的文化群熏陶的结果。你之所以认为某种精神或者行为上的特质是人生最高的追求,认为某种饮食是世界上最独一无二的生活必需品,认为某种语言比别的语言更加优美,都是后天习得的,是文化传承的一部分。你所在的文化群,包括一些规模较大的文化亚群,决定了你的言行举止,决定了你的兴趣爱好,决定了你有什么样的胃,有什么样的脑子。这些,都不是你可以控制的。你的大多数想法,都只能在这个特定文化群里打转。

    “人,从个体层面上讲,你既不是完全独立的,也不是纯洁无瑕的。人,既是基因的产物,又是文化的产物,这两者决定了你的一切,包括你并不具有自由意志这件事情。

    “什么是人?这其实是一个很难准确定义的概念。因为只有碳族这一种独特的存在,没有参照物。铁族的出现,给了碳族重新认识自己的机会。铁族是碳族最重要的他者,而他者是划定界限、认知自我、区分族群的重要参照物。在铁族出现之前,碳族是没有他者的,所以自鸣得意,高高在上,所以四分五裂,以地域之分,互相视为他者。

    “认识铁族,等于认识碳族。然而,大多数碳族都没有认识到这一点。他们只是盲目地去仇恨,或者去膜拜,被舆论大潮所裹挟,毫无主见。我真不觉得这样的人有什么自由意志。

    “好了,我的演讲结束。大家投票吧。”

    当投票结果显示出来的时候,只有安德烈斯·埃斯特拉达咧嘴大笑,嘲讽性鼓了几下掌。余下的客卿都沉默不语。他的掌声在空寂的会议厅里显得特别刺耳。“重要吗?不重要。”他说,“一切早就注定,我们不过是来走完这个流程。”

    孔念铎嘴角上翘,一抹不明显的微笑浮上脸庞。他想:未来,终究会按照我的设计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