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古代言情 > 云荒纪年一:四时歌
二. 白太后(四)
    “这里面装的,是你出生时的脐血。”不弃道,“按照高祖皇帝的旨意,每一个天祈皇族出生入谱时,都要将脐血交到越京,储存在这里,每一层便是一代人。上至第一代苍梧王昀胤,下至你的祖父、父亲和你,都有脐血在此,用以换取朝廷印绶,作为皇族证明。”

    “是的,我们都是高祖皇帝的后裔。”清越刻意提醒着这一点,妄图打压皇帝先前荒谬的念头。

    然而不弃没有理会她的话语,自顾说下去:“可是,高祖皇帝这道旨意的用意却不在此。当初天祈建国之时,高祖的十三个儿子个个功勋卓著,若非用皇天戒指选择出皇太子,只怕那纷争的乱世还得继续下去,于是便有了分封九王,诸侯自治。按说有了皇天戒指,坐镇越京的皇帝就能辖制九王,然而到了传位给曜初帝时,出了一点事故,皇天……皇天的威力便大大减弱了。”

    清越听到这里,明白不弃说的正是晔临皇子的那段往事。她抬目凝视着不弃,见他目光闪动,显然是刻意隐瞒了当时的真相,也不点破,垂下眼继续聆听。

    “高祖唯恐九王得知皇天一事,起兵叛乱,只得另外寻求辖制诸王的法子。他以自己的帝王之血在魔君神后面前缔结了血契,只有元烈帝曜初的嫡系子孙可以凭借血契施法,掌控九王及其后裔的灵魂。于是所有皇族脐血都被送到这里,提醒后代皇帝忍受痛苦,修习血契。三百年来,凡是心怀不轨的诸侯都逃不过血契的惩罚,灵魂破碎而死,因此曜初帝一系的社稷能保持三百年不倒。”

    清越暗暗叹息了一声,天祈历代皇帝最提防的居然就是自家人,自然个个都多疑而刻薄。然而一个念头忽然闪过她的脑海,清越骤然惊道:“那我父王……”

    “不错,朕最终想说的,就是你的父王。”不弃冷笑了一声,“朕自从被立为太子之后,定期服食天心蕲那毒物,食不知味,寝不安枕,毫无乐趣的日子过了近二十年,都是为了修习血契,保护天祈的社稷江山。可是没想到,这些痛苦到头来都因为嗣澄而变得毫无意义!”

    “我祖王?”清越的眼前闪过嗣澄投水前那嘲讽而犀利的目光,隐隐感到一个绝大的阴谋早已偷偷埋下,而自己,不过是在这片阴谋的浪潮中无意被抛上岸的水花。

    “谋反虽然是由彦照出头,可这祸根却是嗣澄亲手培植!”不弃说到这里,笑着靠在了栏杆上,不住喘息,“嗣澄真是了不起啊,那时不过十七岁的少年,心机竟然如此深沉,准备了四十年就为了今天这一击,而且不惜为人作嫁!”

    “皇上,究竟是怎么回事?”清越隐约猜到了七八分,却不敢再想下去,背脊上似乎有一条冰冷的蛇不住上窜,忍不住开口询问。

    “我问你,既然嗣澄十七岁上便发了疯爱上一棵树,还千里迢迢从越京运回苍梧,吃住都和那棵树在一起,再也不近女色,那彦照是从哪里来的?”不弃盯着清越,见她倏忽变了脸色,不由笑道,“你害怕得不错,彦照根本不是嗣澄的亲生儿子,而是不知哪里抱来的野种!所以你也根本不是我皇族后裔,我们之间,毫无任何亲缘瓜葛!”

    清越愣愣地望着他,脑中一片杂乱,忽然想起很久以前浔对自己说过的话,竟与不弃所说完全一致。只是那时的自己根本不会去想,既然祖父十七岁便遣散姬妾与树独处,那比祖父小二十多岁的父亲究竟从何而来?可是祖父既然已经爱上了寄居在心砚树中的湛如,为什么还要抱养一个儿子,让他承袭自己的爵位?

    耳听不弃叹了一声,恨恨道:“朕只是不明白,嗣澄究竟为何这般恨我们,不惜断绝后嗣,自杀身死也要破除血契之力,推翻天祈的江山。如今彦照再无血契的顾忌,又打着为父报仇的旗号节节进逼,嗣澄那老东西在黄泉之下定是得意万分了!如今的这一切,全都是他在四十年前便已计划操纵!”

    “皇上,你是如何发现我父王身份的?”清越忽然问。

    不弃见她微微颤抖,眼中也蒙了一层泪雾,不由放低了声音道:“朕练成血契,杀了飞桥之后,便想用此法除掉彦照。然而无论朕怎样施法,都无法操纵彦照的灵魂,倒白流了不少血。于是朕起了疑心,命御医取了彦照和你的脐血测试,果然证明你们并非皇族血统。”说到这里,他忽然伸手搂住清越颤动的肩膀,微笑道,“朕虽然沮丧无法除掉彦照,却也欣慰可以毫无顾忌娶你为妻,也算有一失必有一得,心里还是欢喜的。”

    “不,我父亲和皇上是仇敌啊……”清越挣脱了不弃的手,后退一步道。

    “傻丫头,朕自然不会把你跟你父亲混同来看。”不弃似是心情又有好转,笑着朝清越招了招手,“以后若有人敢提这个,朕断然不会饶了他们!”

    “不,我不明白,有那么多好女子,皇上为什么偏偏要选我?”清越不动,固执地问道。

    “因为朕心里明白,你对朕好,不像其他人都是为了讨好朕。”不弃的嘴角又漾起了笑意,再不是以前那种乖戾的刻薄的笑,而是真真正正从心底里流淌出的幸福。这种神情纯真得如同无暇的孩童,让清越再也无法对他欺瞒下去。

    “请皇上治我欺君之罪。”清越忽然跪了下去,低头道,“我说服食天心蕲为皇上试药,是假的。”

    不弃没有料到她竟然会不顾一切地说出这样的话,不由愣了一愣。就在清越以为他要大发雷霆的时候,不弃却走过来轻轻把她扶起:“不用说这个。太素说梦中的举动才是真正的心意,朕看了你画的那幅画,心里很感动。否则朕从来不敢相信任何人,却为何偏偏对你生了亲近的念头?只有你成了朕的皇后,朕才会觉得安全和幸福。”

    清越知道他指的正是太素给自己催眠时画的那幅梦境,画上的暧昧情态让她一时无法反驳,只急得几乎落下泪来。她知道皇帝喜怒无常,若不在此刻将一切说清楚,只怕今后更难挽回,犹豫再三,终于说出自己一直隐藏的最终的原因:“皇上,可是我心里喜欢的是别人。”

    “是谁?”不弃盯着她的眼睛,随即醒悟过来一般道,“难道,是李允?”

    “是他。”虽然心中担忧暴戾的盛宁帝会因此做出什么加害李允的事来,清越还是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我好好地活在越京,就是为了等他回来。”

    “为什么会是他?”不弃的眼睛扫过梨花木隔架上的一排瓷瓶,语气忽然有些怪异,“朕一直以为,他不过是个平庸懦弱之人。”

    “不,恰恰相反,李允是我认识的人中最让我安心幸福的人。”清越此刻放开了胆子,说话再无顾忌,“他善良、诚实、仁爱、勇敢、勇于承担责任,就算他被皇上派去与我父亲为敌,我心里仍然体谅他喜欢他。”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就像每一个夸耀自己情郎的少女一样,脸颊上点亮了绯红的光彩,眼睛却明亮如同天上的星辰。只是她每说出一个字,不弃的脸色便惨淡一分,待到这番满含深情的话讲完,不弃已是靠着栏杆,悄悄伸手捂住了心口。“你们才认识了多久,或许他并不是你所想象的这样。”好半天,不甘的皇帝才吃力地开口。

    “我相信自己的心做出的判断。”清越伏在地上,行了迄今为止对皇帝行的最高礼节,“我已经发过誓要等他回来,也坚信他一定会回来,请皇上高抬贵手,成全我们。”

    “固执的女人。”不弃放下捂在心口的手,重新恢复成以前森冷嘲讽的盛宁帝,冷笑着道,“总有一天,你会发现自己的坚持不过是愚蠢。下塔吧,朕给你看一封群臣联名弹劾李允伙同他人,倒卖军粮的奏章。”

    “一封颠倒黑白的奏章是说服不了我的。”清越自信地微笑起来,“皇上不用再费心了。”

    “结论不必下得太早。”盛宁帝抛下这句话,仿佛不堪忍受胸口伤处的疼痛,微微佝偻着腰,扶着楼梯一步一步下塔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