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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姚力(三)
    “对。”李允的手指划过地上的浮沙,在纸船身后拖出两条长长的波痕,“可是,我在想,如果清越现在在这里,她会怎么说呢?是为了气节劝我死战,还是为了理智劝我投降?她想必也是一直矛盾着的吧。”好半天,落魄的将军终于微微笑了一下,开始撕扯去腾渊枪头的红缨,随手盖在纸船上,如同铺天盖地的血浪。

    “允少爷,此刻你的决定是不用顾虑清越郡主的。”辛悦不知李允的寓意,小心地提醒他。

    “可是,只有在清越那里,才完全没有恐惧和谎言……”李允出神地盯着沙上的纸船,“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痛恨我自己,如果没有她,我根本无法解释自己到底在希望什么。”

    辛悦忽然明白了自己的徒劳,当记忆中的名字被阻隔的岁月幻化为生命的象征和信仰,现实中又有什么是可以取代的呢?看着他清瘦憔悴如同凋零的荷叶,辛悦早已想好的说辞再也无法出口,只能柔声劝道:“快吃饭吧,不管你是战是降,都不能现在就饿死了。”

    “对,这时候浪费粮食真是罪过!”李允醒过来一般端起碗,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辛悦仰起脸,好让泪水不流下来——不知为什么,她还是没有告诉他真相。难道她自己的心里,还是有那么一丝丝地妒忌着那个尽得众人厚爱的郡主么?

    一片冰凉的雪花飘落在辛悦的脸上,彤云密布的天空在眼中渐渐模糊。不知道为什么,从一开始,她就在李允身上隐隐地看到了自己的无奈,那无法抵御却又不得不抗争的命运,始终如同浓云的阴影,不论他们如何奔跑,终是从容而不懈地追过来。而到最后,他们所苦苦追求的希望,多半只是一轮冻在冰湖中的月影,任他们砸碎了冰面,淘干了湖水,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化为虚无。

    可是,总有些事情,是自己可以选择的吧。

    雪花越下越大,终于把沙地上的纸船淹没了。

    大雪下了整整一夜,当清晨李允吩咐军士打开寨门,在青水南岸列队肃立时,举目所见的就是茫茫雪原中缓缓而来的苍梧大军了。雪白的天地中,苍梧军队盔甲鲜明,旌旗耀眼,连踩踏着积雪发出的簌簌声响,也如同天边的闷雷一般摄人心魄。

    “小李将军,兵是你的,你看着办吧!”马匹早已被吃掉了,刘平披挂整齐站在雪地上,硬撑住自己虚弱的身体,冷冷地道。多日的饥饿疲乏已让他迅速地苍老下去,似乎连盔甲的重量都难以支撑,然而平素慈和友爱的眼光却突兀地戒备起来。

    “我知道。”李允点了点头,看着前方军队鲜红的“姚”字大旗,故意大声道:“来的可是姚力姚元帅吗?”

    “不错,我正是苍梧王座下兵马左元帅姚力。”李尧催马走到阵前,气派沉稳,“苍梧王诚意招揽二位将军共享天下,不知两位考虑得怎么样了?”

    “我堂堂天祈将军,岂能降你们苍梧叛逆?”刘平轻蔑骂道,“姚力小儿,看我取你项上人头!”一舞手中大刀就冲了上去。

    李尧不动,抬手止住身后众将,眼光却一瞬不瞬地盯住李允的枪尖,那上面果然已经扯去了红缨,只剩下一片银白。不出他所料,刘平还没有冲出两步,李允的腾渊枪已牢牢地封住了刘平的去势,手上用劲一搅,刘平的兵刃脱手而飞。

    “李允,你要干什么?”刘平厉声喝问。

    李允略略摆头,身后几个亲兵已冲上来把刘平牢牢围住,押在一边。

    “李允,你这个奸贼,算我错看了你!”刘平一边挣扎,一边跳脚大骂。

    李允毫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慢慢朝苍梧军队的方向走去。一直走到两军正中,他才把腾渊枪往雪地上一戳,微微颔首道:“要我投降,只有一个条件。”

    “请讲。”李尧没料到他这么直截了当地投降,倒生出一片诧异。

    “放他们平安回归忻州。”

    “好,我答应你。”李尧略一思忖,随即爽快应道。

    “元帅,这恐怕不妥吧。”副帅平善开口劝阻。

    “得一李允,胜过士卒万人。”李尧一边传令,一边解释。

    “元帅有令,放天祈军回城,沿途不得阻拦!”传令兵的声音,远远朝苍梧军中传去。

    李允笑了笑,转身传令整合队形,回赴忻州。不知怎么,李尧感觉那笑容里似乎别有深意,正沉吟间,五千残兵已在苍梧大军的视线中慢慢消失,只有大骂不休的刘平,疯狂地踢打着周围胁持他的士兵,不肯离去。

    “刘老将军,你真的不肯回忻州?”李允漠然地朝刘平问道。

    “呸——”刘平怒道,“你也配和我说话?我既然没有打算活着回去,此番唯有一死而已!你过来杀了我,正好把我的人头当作你投降苍梧的见面礼!”

    “我只是看不得老将军故意引那许多士兵蹈入死地而已。”李允示意亲兵放开了刘平,亲自把刀还在他手里。在刘平错愕的目光中,李允又重新走到双方正中,心中暗暗地叹息了一声:能选择的他都已选择,剩下的只是尽力而为了。

    “李允,看来你是在欺骗我了?”李尧故意怒喝,心中却暗自揣测此番李允才是真正按照自己的计划,假意抵抗诈死,以免连累家人。想到这里,李尧向手下众将传令道:“务必生擒活捉,不可伤了他们性命!”

    “看我来擒他!”一员苍梧偏将争功心切,又事先得知李允欲降的消息,更是有恃无恐,拍马舞刀,假意向李允劈来。

    李允徒步站在地上,眼看着一人一骑冲锋而来,也不退让。待到那人马已冲到眼前,李允蓦地一个翻身跃起,一脚将那员偏将踢落马下,自己则稳稳当当地跨在鞍上。也不待那偏将反应过来,李允腾渊枪蓦地挥出,竟将那员偏将生生地钉死在地上。

    这一下事发突兀,连李尧都吃了一惊。看着李允漠然得没有丝毫表情的脸,李尧忽然萌发了一种少有的踌躇,然而为了兄弟的团聚,为了能在军队嫡系中增添一条得力臂膀,他并不吝惜牺牲几条旁人的性命。

    正在沉吟,早有两名骑将按捺不住,一前一后拍马冲出。李尧正要发作,身边副帅平善赶紧禀告:“大帅,是我同意他们去的。我怀疑李允是在骗我们!干脆我们立刻派人将方才放走的敌军截杀了罢。”

    “区区五千残兵,本也不在我眼中,放他们去吧。”李尧摆摆手,只是关切地盯着前方厮杀在一起的人影,向身边大将句康吩咐道,“将刘平几个人都捉了来,我不信李允一个人还想撑多久。”

    句康领命,带了手下人马绕到李允身后的营阵中。刘平望望身边寥寥数人,惨然一笑,挥刀就朝句康迎了上去。

    “衰朽老儿,此时还逞什么威风?”句康居高临下,冷笑一声,抖动手中画戟,正砸在刘平刀上,当啷一声,火星四溅,竟将刘平砸得后退数步,虎口流血。

    “罢了——”刘平知道凭自己的体力万难挡住句康的袭击,干脆一倒刀尖,就往自己咽喉抹去。

    “刘老将军……”一个亲兵打扮之人扑过去,将力竭的刘平撞倒在地,兵刃砸落在地。

    “是你!”刘平震惊地盯着面前的士兵,居然正是辛悦!

    辛悦转头看着李允正将第二名骑将刺落马下,面上浮起一丝惨淡的笑意,向句康道:“我们愿意投降。”

    李允一手拉着马缰,一手提着腾渊枪,向帅字旗下的李尧看过去。血顺着枪尖一滴滴地渗进雪地里,仿佛鼓槌一下一下地敲打着双方的神经。一种沉默的愤怒慢慢地在苍梧军队里聚集,如同暴风雨来临前令人窒息的闷热,一浪一浪地逼过来。

    “李允,你究竟降是不降?”李尧疑惑地看着胞弟,那雪地中孤独的身影蕴满了风雷般的气势,却似乎已经有了疲倦之态——从一声短短的叹息中流露冰山一角的疲倦,与当年自己在饮马川孤军奋战时的绝望感觉是多么的相似!可是,腾渊枪头的红缨确实已经如约撤去。

    “降。”李允估计着现在撤退军队的行程仍在苍梧骑兵的追击范围之内,故作轻松地笑道,“不过要让我真心归降,你们须有人胜过我手中的腾渊枪!否则副元帅位置就让给我吧。”

    “好,让我来会会小李将军!”一员大将从平善身后冲出,正是平善的堂弟赤渊。他天生膂力过人,乃是苍梧军中一员难得的虎将,此刻见主帅对李允显然甚是看重,而李允口气又恁地托大,辱及族兄,心中更是不服,一挥掌中金刀,抖擞精神朝李允冲来。

    李允举枪招架,似乎也没料到赤渊臂力如此惊人,当下不敢硬接,只以巧妙招式袭向赤渊的空门。而赤渊刀声霍霍,即使守招也虎虎有威,难以轻易寻下破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