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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李充(二)
    冰冷的水洒在他的脸上,迫使昏迷的李允缓缓睁开眼睛,入眼便是辛悦哭得红肿的眼睛。安慰地朝鲛人女子微笑了一下,李允缓缓侧头,看见李充坐在自己身边的草地上,伸手掬着河水洗脸,想是要消除一夜冲杀奔逃的困倦。

    见李允醒来,李充站起身走到饮水的马匹旁边,摸了摸疲惫不堪的战马,转头冷冷地对辛悦道:“忻州就在前面,你找你的主人去吧。”

    “可是……”辛悦看了看李允,神情犹豫。

    “你想把马儿累死么,没用的鲛人?”李充焦躁地狠狠喝了一声,“快滚!”

    “允少爷保重,愿你和郡主终成眷属。”辛悦知道自己卑微的身份根本无法辩驳李充,而她心中也着实惦记徐涧城,便朝李允磕了个头,跃入水中,朝忻州游去了。

    “充哥……”李允见李充心痛地为马儿的伤口上药,他自己身上的绷带也不住渗出血来,心头感激,哑着嗓子唤了一声。

    “别叫我充哥,我们李家没有你这样的叛徒!”李充头也不回,冷冷道,“爷爷知道了你阵前降敌的丑事,气得大病一场。后来皇上下令无论如何要将你擒回,我便主动领了这个任务——爷爷说了,李家的耻辱,一定要李家人亲自来洗刷!”

    “是要……押我回忻州问斩么?”李允心头一紧,知道只要朝廷认定自己变节降敌,最大的可能就是在忻州公开对自己除以极刑,以威慑军心。当日在两军阵前,他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所以只求保住五千将士的性命,再不顾及自己声名,然而此刻他知道清越未死,心头万万不甘就此丢了性命,勉力道:“我没有降敌……我要见玄帅解释……。”

    “不用见玄帅了。”李充的语气依然冷硬,“皇上传旨要将你直接押回越京,由我负责押解。”

    残月如钩,仿佛把无尽的寒意通过光辉洒在官道上,凝结成一片片的冰花。

    此时正有一辆车、几匹马默默地碾压踩踏着冰花前进,除了车轮声马蹄声,竟听不到一点言语交谈。

    李允半躺在车里,视线落在前方李充的背影上。从忻州启程已是第五天了,日夜兼程,鼻中似乎都能嗅到晔临湖熟悉的水气。可是在越京等待他的是什么呢?自从被李充冒死擒回后,他再没有见过任何一个旧时的忻州同僚,成日面对的,只有李充在朔风中冻得铁青的脸,还有那几个跟随李充押解自己的沉默的士兵。这样的境地,饶是李允性格沉静,也隐隐觉得有些难忍的孤独窒闷。

    不过,尽管神情冷漠,李允还是能感受到李充对自己的优待,不仅没有按例将他锁在站笼囚车中,还为他找了辆能遮风避雨的马车,每日里饮食药物都由士兵们妥帖照顾。若不是手足上粗重的铁链,李允甚至会误以为自己只是回越京养伤而已。

    “皇上吩咐,一定要将你活着送回越京,否则我们都只有死。”记得一次他实在没有胃口吃饭,伺候他饮食的士兵便如此告知。这个说法,李允宁可理解为李充照顾他的借口,试想他官职卑微,有什么过人之处能劳动云荒的帝王格外重视呢?

    正胡思乱想间,李允忽然感觉马车停了下来,久久不动。记得自从出了忻州他们便日夜兼程,除了必要的睡眠几乎从不停歇,李允此刻便有些奇怪。可惜他手腕上的镣铐过于沉重,竟无法掀开车帘看个究竟。

    然而隐约的涛声和湿气是挡不住的,李允渐渐笃定他们已到达了晔临湖边,离越京无非半个时辰的水路了。

    真的是越京到了,这个他无数次在梦中回到的地方。李允的唇边牵起一个凄凉的笑容:尽管曾经幻想过以不同的方式回到这里,却万万不曾料到,当自己真正回来时,已是镣铐加身的罪囚。

    “下来烤火吧。”车帘忽然被掀开,湿冷的气息立刻扑面而来,冻得李允一阵哆嗦。他看着站在车厢门口的李充阴寒的脸色,艰难地撑起身子想要爬下马车,却在一阵豆大的冷汗中僵直了动作,试图熬过眼前的眩晕。

    李充哼了一声,居然走进车厢,亲自将李允抱下车,让他坐在士兵们在湖岸上升起的火堆旁,用一件披风把他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

    李允心头一暖,看着士兵们开始扎立帐篷,忍不住问道:“越京十二个时辰都有渡船,为何今夜不直接进城?”

    “这是上头的命令。”李充照例冷漠地回答。过了一会,李充又道:“明早平城郡主要在万井码头见你。”

    “她?”李允猛地一惊,手腕上的铁链便是叮叮地一阵轻响。

    “嗯。”李充不看他,自顾接了士兵递过来的一壶酒,喝了几口下去抵御寒气。

    “充哥,我求你一件事……”李允才说到这里,蓦地看见李充横过来的眼睛中充满了不耐和怒气,心头一阵苦涩,却依然坚持着把话说完,“我……我想洗澡……”

    “洗澡,这寒天冻地的,去哪里洗?”李充蓦地倒了一些酒到火堆中,霎时窜起一人高的火苗子,撩得大家都是一缩。

    “就在这晔临湖里。”李允恳求道,“我不想她看见我这个样子……我不会逃走的,脚镣你不必给我开。”

    “去吧,动作快点!”李充看着李允凌乱纠结的头发,下巴上湛青的胡茬,终于偏了偏头,不再理睬他。

    一个士兵嘟嘟囔囔地从火堆边站起,牵了李允走到湖边,一边给他开手上的铁链,一边晃着钥匙道:“小李将军,求你别打主意逃跑。”

    “我不会。”李允苦笑了一下,至今仍然是没有一个人相信他。他缓缓除去身上染满尘土血迹的衣物,一步步走到水气氤氲的晔临湖中去。

    冰冷刺骨的水一寸寸地淹没他的身体,刺激得大大小小的伤口一起作痛。然而他顾不得伤后虚弱的身体不应受凉,只认认真真地洗去身体上多日的污秽和血迹。明天就要见到清越了,如果被她看见自己这么狼狈虚弱,她是会难过的吧。不过好在见面的时候不会太长,他应该还是能以一副平安的姿态应付过去,以免她徒劳地担忧。

    清越,清越啊。李允望着前方湖心岛上沉寂黑暗的越京城轮廓,口中温柔地重复地呼唤着。这个名字仿佛带有魔力,让那冰寒的湖水也变得温暖起来,仿佛情人的手轻轻抚过他的伤口,让他顿时有了活下去的力气。哪怕所有的人都不相信他,聪慧如清越,宽容如清越,坚强如清越,也终会相信他的吧。他是个容易知足的人,只要有一个人相信他,他便是幸福的了。

    借着黎明的光亮,李允对着湖水,将已然风干的头发细心梳好,又借了士兵的短刀,将下颏的胡茬刮得干干净净。看着水中的倒影,似乎只比离开越京的时候消瘦苍白了一些,笑起来的时候也还是有精神的。美中不足的只是衣服上的血渍无法洗得太干净,只希望她不要注意就好。

    “上船了。”李充走过来,将镣铐重新锁在李允手腕上,招呼众人上了一艘小渡船,朝越京城专门运送奴隶和囚犯的万井码头驶去。

    李允重伤未愈,只得靠坐在船舱里。虽然他几次迫不及待地想坐到船头,早一刻见到清越,却又生出一股情怯之意,不敢动弹,一点念头反反复复,只觉一颗心都要跳出口来。

    船身猛地一震,却是触到了码头。李允费力地站起来走上船头,一眼便看见清越披了一件白色的羽裘站在肮脏的码头上,仿佛污秽的沼泽上停留的一只雪颜鸟。“清越……”李允心里呼唤了一声,忽然觉得之前的分别和痛苦都是轻描淡写的幻梦,只有此刻才是天长地久的真实,他嘴角牵起一个微笑,快步便朝清越走了过去。

    清越也看见了李允,但她站着没有动。直到李允走到她面前,颤抖着朝她伸出手来,清越才将藏在袖子中的一张纸取了出来,递给李允:“你先看看这个。”

    李允一怔,茫然地接过那张纸,第一眼看见的便是“徐涧城”三个字。他心头如被重锤一击,眼前顿时一阵模糊,挣扎着看下去,感觉自己如同掉入一个漩涡之中,越陷越深,再不见天日。

    清越给李允看的正是槿华殿中徐涧城、方秦等人的证词,此时她见李允嘴唇不住颤抖,忍不住追问道:“他们说的,究竟是不是真的?”

    李允的视线落在清越脸上,分明看得出那上面从未有过的慌张和期盼。他忽然想自己的任何一点都应该对她坦白,让她知道自己承受过的和正在承受的,便点了点头:“是真的,可我是迫不得已……”

    他每说出一个字来,便清清楚楚地看见面前的表情渐渐变成失望和愤怒,尚不待他将那些混乱的复杂的头绪整理出口,一个清脆的耳光便落在他的脸上,伴随着两个饱含轻蔑的字眼:“小人!”

    不知是清越的力气不大,还是李允对这种细微的疼痛早已麻木,他甚至没有感觉到痛,只有一阵火辣辣的感觉迅速从脸颊上蔓延到耳际,极烫的脸和极冷的手,让他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迫不得已?”昔日明快的嗓音此刻如同利刃一般犀利,“就算是十恶不赦的罪人,也能把他自己推脱成迫不得已!那好,你告诉我,你究竟是如何‘迫不得已’,才做下这些陷害无辜的事情?”

    这样尖刻的疑问让李允一时猝不及防。眼前白茫茫地似乎只看得见那件白色的羽裘,脑子里只反复回响着那满含轻蔑的两个字——“小人”。昔日越京府尹大堂上徐涧城的惨叫如同冬眠苏醒的毒蛇一般从心底窜上来,轻轻一口,便将羞愧自责的毒素流遍了他的血液,麻痹了他为自己辩护的唇舌。

    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他李允向来畏首畏尾、如履薄冰,何曾坦坦荡荡地言语行动过?这个“小人”的评语,竟让他一时无法反驳。何况,那些错综复杂的事件与情感,又岂是一席话可以说得清楚?天上的雪颜鸟,如何能体会陷落在泥沼中的自己不能动不能说的束缚与绝望?

    然而,等不到任何解释的雪颜鸟已然失望地飞走了,只留下李允兀自杵在肮脏的万井码头上,如同冻死在深秋的枯树桩。

    “别看了,走吧。”李充在旁边等了一会,见李允仍旧失魂落魄地盯着平城郡主远去的方向,不言不动,便走上来催促,“皇上让你直接去兵部候审。”

    “走吧。”李允驯顺地重复了一句,迈步跟着李充等人往前走。然而才走得两步,脸颊上的灼热已渐渐扩散到胸口,梗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勉力再走一步,一口血便毫无预兆地喷了一地,脚下一软跪倒下去。

    就是在这个万井码头,他救了她的性命,却失去了自己唯一的救赎。

    ——秋之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