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古代言情 > 云荒纪年二:隔云端
一  读忆师(二)
    “我只是不想浪费令凭的法力罢了。” 季宁冷淡地道,“总督大人有话就请直说,这些赞誉就不必了。”

    “让先生见笑了。”那个中年人忽然站了起来,向着季宁深深作了一揖,清清楚楚地道,“我,新任交城总督玄林,诚意邀请先生见见小女,点拨她读忆之术。”

    “你便是玄林?”饶是季宁淡漠,也忍不住有些吃惊。玄之一族王族出身的玄林,在苍平王朝建立后一直是云荒上最闪亮的名字之一。传说他年轻时在大殿上和中州籍官员辩论天道,最终把那些儒士辩驳得哑口无言;传说他以一道奏章解除了因彦照帝取消九王分封制而产生的危机,成为苍平朝封的第一个内阁大学士;传说他清廉明睿,爱民如子,屡屡被陷害罢官却又最终洗冤擢升,丝毫不改他的刚正忠直;传说他每为官一任,必定造福一方,离任时治下百姓无不痛哭流涕,如丧父母——这样完美得接近于神的人物,居然会如此真实地站在自己面前?

    “因为方才那几个差役,先生觉得我名不副实是么?”玄林看出季宁的疑惑,索性坦荡地道。

    季宁微微笑了笑,算是默认。

    “玄林初来乍到,先生若是信得过我,不出三月,我还先生一个乾坤朗朗的交城。”玄林没有多做解释,只是看着季宁的眼睛,诚恳地道。

    季宁平视着新任的交城总督,忽而一笑:“教教读忆术也没什么,横竖都是为了几个金铢而已。只是若徒弟的资质太差学而不成,我的报酬一个子儿也不能少。”

    “先生答应就好。”玄林松了口气笑道,“还没有请教先生的大名。”

    “白之一族,季宁。大人面前当不起‘先生’二字,以后叫我的名字便好。”季宁答到这里,起身收拾摊子。他必须前往西荒的空寂之山,一旦成为交城总督的西席,行程上应该有方便之处。

    可惜此刻季宁忘记了,他只是读忆师,只能看到过去,却不能洞察未来。

    季宁永远记得第一次看见水华的情景。那个时候他在脚步轻盈的侍女带领下,穿过总督府后宅重重叠叠的门廊,走到最尽头供奉神像的静室前。那是一座两层高的楼宇,用蓝色的琉璃砖砌成,风格是云荒统一的神殿样式,只是规模较小一些。在那莹蓝色的楼宇前,有一株盛放着红色花朵的木棉树,树下站着的女孩就是水华——交城总督玄林的掌上明珠。

    那个时候水华背朝着季宁站着,她的头微微向上仰起,两手平伸向天,仿佛飞鸟展开的翅膀。她穿着一件白地红纹的衣裙,白的像云,红的像血。

    其实应该是白的像云,红的像她四周落下的木棉花。季宁事后不止一次地纠正自己的想法,可是那不带任何情绪的第一印象却清清楚楚地昭示给他不吉的联想。不过季宁不是纠缠于这些无谓说法的人,名叫四月的侍女在院子门口站定,季宁独自踩着满地的花朵向水华走去。看她纤细的身影,不过十四五岁的年龄,但愿不要像大多数贵族小姐一般骄横愚蠢。

    他刚要说话,一朵硕大的木棉花便砸在他的头上,传出轻轻的“橐”的一声。他正有些懊恼地盯着地上花冠厚实的花朵,面前的女孩却垂下了试图接住落花的双手,轻笑道:“被花儿选中的客人,请问你是谁?”

    “白之一族季宁,见过小姐。”季宁微微躬身,报出自己的名字。

    女孩儿转过身来,露出一张娇艳的稚嫩的脸,白皙的脸颊上晕染着阳光的红润。“你就是爹爹请来的读忆师么,太好了,我一直盼着你来。”她一边说话,一边朝他伸出手。

    季宁伸手握住了她,小小的软软的手掌在他手心里不盈一握,她的个头也未长成,只到他的胸膛。他牵着她往一旁侍女摆好的藤椅前走去,看着她不断地踢到地上铺满了青石板的木棉花,蹦蹦跳跳得如同一只欢快的小花雀。

    “小心些。”季宁忍不住提醒道。

    “没关系,我习惯了。”水华笑嘻嘻地回答,任季宁把她牵到藤椅上坐好,“我看不见,只能摸一摸,踢一踢。”

    季宁嗯了一声,没有答话,终于正视了一下面前女孩儿的眼睛。那原本是一双漂亮的眼睛,黑色的瞳仁中带着金属般的棕红光泽,正是玄之一族的标志。可惜从她毫无焦距的视线,任何人都看得出来这个女孩是个瞎子。

    “所以啊,我觉得自己最适合做一个读忆师了。”水华坐在椅子上不安分地晃动着她的双腿,微笑着面对身旁的季宁,“听爹爹说你可以从一粒沙子里看到各种各样的东西,真了不起!师父,你教教我好不好?”

    季宁放下茶钟看着她,女孩子的笑容干净得如同天上的白云,连无神的眼睛也连带着发出美丽的光芒。“读忆术需要的是天赋,”他淡淡地开口,“源于神赐。”

    “可是盲人才最需要读忆术,不再困在无边的黑暗中,让万物成为他们遨游四方的眼睛。”水华无邪地睁着她无光的大眼睛,狡黠地反问,“神既然那么慈悲,难道不会把天赋赐给最需要它的人么?”

    听到这样聪明的答复,季宁的唇角微微牵起了笑容。好吧,就让他看看,神在剥夺了这个女孩子的视力后,赐予了她别的什么。

    季宁到底在总督府留了下来,不为了总督小姐于读忆之术有什么天分,却为了玄林答应他的一百金铢酬劳,换得他在总督府里陪伴水华三个月。

    一百金铢是交城总督几乎两年的俸禄,足以用来打动那些私自出海的走私贩子。当季宁向玄林提出这个数目时,看见玄林沉默了一下,这让一贯冷漠的读忆师心里生出些许歉疚,对于一向两袖清风的玄林而言,积蓄一百金铢并不是容易的事。

    “我答应你,只要你能好好教我的女儿。”交城总督最终点了点头,神色中有他难得的黯然,“不过这笔钱我一时拿不出来,你且等我筹措一下。”

    季宁知道玄林还有家眷住在伽蓝帝都,但他只带着这个眼盲的小女儿千里迢迢到交城赴任,可见对这个女儿有多么珍视。他不再多言,躬身退去。

    “先生究竟长得什么样子?”还没走进后宅,季宁就听见了水华清脆的声音。

    “先生啊,很年轻,也很好看。”另一个女孩子笑着回答,应该是水华的侍女四月。

    “哪一种好看呢?”水华不满于侍女的回答,好奇地追问。

    “就像……秋夜里的月光吧……”四月吃力地打着比方,“不耀眼,看上去冷冷的,淡淡的,可一切东西跟他一比,都没有他干净,干净得就像水晶雕出来的……”

    季宁听她们背地里议论自己,心中微有不快,轻轻咳嗽了一声。

    “呀,先生来了。”四月听见动静,连忙捡起手中的《六合书·地理志》,磕磕巴巴地念起来。斜眼看到季宁进来,四月连忙放下书,口中笑道:“先生可来了,再不来,我都快被这本书的生僻字折磨死了。”一边说,一边出去泡茶。

    “师父,你什么时候开始教我读忆术呢?”季宁刚拿起那本书,就听见水华急不可待地问。于是他皱了皱眉头:“那要看你基础如何。”

    “我原先也会一点的。”看不见对方表情的女孩兴冲冲从椅子上跳起就往内室跑,却不小心被门槛一绊跌倒在地。

    “小姐,怎么了?”四月听见动静,赶紧丢下茶壶跑进来,却见水华已经笑嘻嘻地爬了起来:“没事。平时都走惯了的,刚才急着给师父拿东西,就忘了。”

    “要拿什么,我帮你吧。”季宁看不过,走上前道。

    “那个东西,是我最神奇的宝贝。”水华拍了拍摔疼的膝盖,摸索着进了内室,顿时传出开箱拉锁的声音。

    “那是小姐母亲的遗物,外人碰不得的。”四月向季宁解释了一句,莞尔一笑,再度出去端茶。

    季宁只好坐回到位子上等着。过了一会,水华便捧着个小小锦盒出来,放在桌上打开了,里面是一把普通的木梳。

    “这是把会唱歌的木梳,可惜只有我一个人能听到。”水华珍爱地摩挲着光滑的木梳,大而深的眼睛转向季宁的方向,“你也能听到吧?”

    “如果我想,我就可以。”季宁回答。

    “真是首好听的歌儿呢。”水华摸索着探到季宁的手掌,小心地将木梳放在他手心中。

    季宁握着朴素的木梳,敛住心神,眼前看到的便是一片蔚蓝的海水,远处有几艘简陋的小船在波浪中起伏,倒像是冰族人的生活;下一刻这片景象却又变成一道坚固的高墙,一个女人正在墙内嘤嘤哭泣。他努力撇开木梳里这些喧嚣芜杂的记忆,不多时果然听到一个细细的歌声,却一时听不真切。

    “听见了么,我还会唱呢。” 听季宁并不反对,水华在一旁开始小声地唱了出来:

    “哥哥,你别忘了我啊,

    我是你小小的沉香。

    如今我守候在这寂寞的窗前,

    看星星消失了光亮……”

    随着她的歌声,季宁也渐渐分辨出那遥远的模糊的歌声来,旋律简单却含着无尽的惆怅:

    “哥哥,你别忘了我啊,

    我是你小小的沉香。

    如今我漂流在这无际的海上,

    只有风儿伴随在我的身旁。

    哥哥——

    你别抛下我啊,

    我是你小小的沉香。

    如今我长眠在这寒冷的地下,

    等你牵我的魂儿回去故乡……”

    女孩儿还没有唱完,季宁便睁开眼,将木梳送回水华手中。

    “不好听么?”水华有些失望地问。

    “小姐唱得很好,只是这首歌既平白如话,又一味沉郁,实在算不得上乘。”季宁平静地道,“‘莫愁纸上茫茫劫,不过风中点点尘’,这样的歌词,才能衬得出‘哀而不伤’的气度,配得起读忆师万物不萦于怀的心境。”

    “先生教导得是,学生记住了。”水华吐了吐舌头,暗道讨好这个面冷心冷的先生可真是不容易。可越是不容易的事,越勾起了女孩子的兴趣和热情,何况,听说这个先生还那么好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