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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章 爱的社群免疫学
    谢保罗这样角色的出现,代表了陈雪对于个体与社会群体关系的再思考。重复前述,陈雪以往的作品一再演绎恶的无所不在,而防堵、驱逐“恶魔”、保持清明的唯一方法是爱。但她理解其间的吊诡关系。对她而言,如果爱的前提是主体将自己“毫不设防”地信托给所爱,这样的爱就不得不向各种变量开放,包括主体的背叛或被背叛,伤害,甚至主体(自我)泯灭的可能。爱到深处不仅是无怨无悔,也可能是此恨绵绵,更可能是自我掏空或两败俱伤。而在最诡谲的情况里,爱的救赎竟可能翻转成爱的弃绝,那恶的诱因。

    辗转在爱的“迷宫”书写里,陈雪已经到达一个临界点。我认为她的摩天大楼虽然延伸了迷宫隐喻,却标志相当不同的空间坐标以及伦理面向。简单地说,如果“迷宫”只供恶魔的女儿和她的情人们出入,大楼则住满了千百户人家。这是一个喧闹的,充满各色相干与不相干人等的小区。美宝的爱与死就算再惊天动地,也还是要放在一个更复杂的社群脉络里来看。

    这就是谢保罗微妙的位置所在。谢是大楼的管理员,负责全天候过滤出入访客,处理住户大小疑难杂症,当然最重要的,维护整个小区的安宁与秩序。良好的管理制度让大楼以内的住户住得安全舒服,也因此形成了区隔内与外,防堵闲杂人等、突发事端最重要的设置。

    然而谢保罗是个称职的管理员么?他负责认真,夙夜匪懈。四十五层的地上建筑,六层地下建筑,四个小区,大大小小的卖场商店还有公司行号都在他巡逻范围内。他对住户彬彬有礼,有求必应。但他有可能太关心住户?小说一开始,陈雪就告诉我们谢保罗特别同情一位坐在轮椅上的少女,久而久之,同情升等为爱慕。少女最后去世,保罗竟然私自潜入她的屋内,感伤良久。同样的,他和美宝的暧昧关系也逾越了职守。更讽刺的是,他如此“保护”美宝,却居然还是让她被人杀了。

    恰在这里,陈雪铺陈了她对个人与社群伦理的尖锐观察。我的论述基于当代两种有关社群伦理的说法。阿甘本(Giorgio Agamben)的“裸命”(bare life)观指出古罗马社会里的“牲人”(homo sacer)是社会的贱民,只有裸命一条,被社会“包括在外”。正因为牲人暧昧、边缘的位置,他们被视若无睹的存在反证了社会人与非人、内与外的秩序,以及威权者行使法、又高于法的位置。[1]而在20世纪,“裸命”其实内化成为现代人的宿命。不论资本社会或极权社会,各有精密方式控制成员的生命∕政治意义。政治异议者、难民、非法移民、非异性恋者、植物人等都是存在于合法非法的边缘、或不死不活的状态。

    埃斯波西托(Roberto Esposito)同意阿甘本对现代社会生命管理的观察,但指出“裸命”的运用过于僵化消极。同样从生命∕政治管理入手,他却指出社群(community)和免疫系统(immunity)之间的辩证关系,才是现代社会性的基础。对埃斯波西托而言,社群的构成与其说取决于向心力、归属感(或持分单位),不如说对危及小区安危者的防堵与排除—也就是医学隐喻的免疫体发挥功效。社群和免疫系统间的关系不总是泾渭分明的,而是相互消长,不断在危机处理中划出界线。免疫系统也有过犹不及之虞:就是它非但侦测、排除有害的入侵者,同时可能侦测、排出自己这样侦测、排除的功能,造成“自体免疫”(autoimmunity)。换句话说,自体免疫犹如自废武功,开门揖盗。这成为隐伏现代生命∕政治管理中最吊诡的危机。

    回到《摩天大楼》凶杀案和社群伦理的问题。我们不妨说,由谢保罗和其他管理员所形成的保安系统,就如同身体的免疫系统,隔离大楼内外,维护小区共同体的正常运作。但谢保罗的位置耐人寻味。再一次引述陈雪对保罗的描写:“他只是个平凡得近乎蝼蚁的男人,内心背负着无法清偿的罪咎,他孑然一身,不配得到幸福。”保罗是条“裸命”,在社会边缘讨生活。他没有入住摩天大楼的资格,却被委以维护大厦安危的责任。更讽刺的是,保罗过分尽忠职守,结果连自己也分不清内外之别。当他成了美宝的入幕之宾,甚至共谋远走高飞时,他从内部破坏了保安防线,形同摩天大楼的“自体免疫”。以后凶手闯入,不过坐实了大楼安全性的虚有其表。

    保罗是大楼小区制度最尽责的维护者,却也是小区制度最意外的破坏者。我们或许可说保罗与恶魔的女儿搭上线,也陷入了爱的诡圈。但陈雪的用心应不止于此。我们不曾忘记,小说中保罗更是以善人面貌出现。尽管“裸命”一条,他不甘于卑微的身份。他曾遭受过天外飞来的过失杀人指控,而他逆来顺受,默默赎罪。他与美宝萍水相逢,愿意为她付出。不错,美宝惨死,保罗难辞其咎。但换个角度看,恰恰因为保罗游走大楼内外,只求付出,不为所限,他戳破了摩天大楼的防堵系统,或任何现代社会奉理性之名的局限。

    埃斯波西托指出以往有关现代社群论述过分着重界限、领域的划分,与保安∕免疫系统的监理作用。他建议我们不把免疫当做天衣无缝的设置,而是一种滴漏、过滤的程序。认清恶既然防不胜防,我们就必须重新思考保安∕免疫的功能。据此,谢保罗的意义就不再只是暴露摩天大楼管理的“自体免疫”缺失,而是提醒我们任何免疫系统内二律悖反性的积极面。只有理解保安∕免疫系统的百密一疏,才能打破小区自成天地的幻象,面对小区以外的世界,无论是善的,还是恶的。为了自保,我们不可无防人之心,但我们同时又必须撤下心防,与人为善。谢保罗从“裸命”出发,跨过僵化的人我之间门槛,以宽容的爱来拥抱美宝。他的行为未必见容于常情常理,却指向埃斯波西托所谓“肯定的”生命∕政治据此,我们可以理解陈雪如何将她的社群伦理免疫学落实到肉身基本面。小说中的罗曼史作家吴明月罹患多年广场恐慌症,自我隔离。钟美宝命案之后,她似乎若有所悟,竟然破茧而出,离开多年幽闭的房间,重新进入(仍然危机四伏的)社会。更有意义的例子是中介妻子林美琪。她罹干燥症的病因正是自体免疫功能作祟。她遍寻治疗无效,却在女性按摩教练的推拿中,肉身苏醒,重获生机。而林美琪一直以为她只是个规规矩矩的异性恋者。

    而我们记得,陈雪的《迷宫中的恋人》所处理的,不正是一个女作家发现自己免疫功能失常,罹患了干燥症?干燥症让作家生命停摆,身陷疼痛无孔不入、病因无从追踪的循环里。与此同时,作家感情也遭遇空前僵局。她周旋在旧爱新欢间,全心投入,求全责备,结果反而适得其反。

    陈雪的恋人们在追逐爱的过程中,不知道如何划下停损点,或一种“免疫”措施。他们极端到或唯我独尊,或自我作践时,爱吞噬了爱,恶意弥漫,痛苦横生。她们成为一群爱的“自体免疫”者。《摩天大楼》的钟美宝只是最近的牺牲。但这回陈雪理解,摩天大楼里还有成百上千的住户,也各自有他们和她们的故事。痴嗔贪怨,各行其是。美宝的死引起怜悯,引起恐慌,或引不起任何反应,都必须预设小区其他住户的感同身受的经验或想象。这一对群体、他者存在的承认与同情,是陈雪爱的伦理学的重新起步。

    而这重新起步的契机只能由谢保罗来承担。摩天大楼凶杀案在媒体上喧扰一时,但美宝的葬礼凄凉无比。保罗南下,继续孑然一身的流浪,以大量劳动和酒精麻痹自己。他更孤独了。

    直到有一天,保罗意外收到一个包裹,竟然是美宝的遗赠,一条黑白格子手织毛线围巾。那是美宝打算私自离开摩天大楼前,托人留给保罗的。南部艳阳高照,围巾却温暖了一颗冰冷的心。保罗开始学做面包,那原是他和美宝的浪漫计划。在一封信里,保罗如此写着:

    美宝确实死了,但就像她活着时那样,无论身处什么样的绝境,她从没有自暴自弃,更不可能会让身旁的人不幸。后来我想,是该离开台北了。面包店的工作还等着我,老小区也还有空屋,没有美宝,也还可以过着美宝想要的生活。我想,这才是继续爱美宝的方式。

    爱原不是封闭的系统,而是开启未来可能的界面。“迷宫”闯荡二十年后,陈雪以前所少见的温柔结束她最新小说。摩天大楼凶杀案很快就会被淡忘,但恶的阴影挥之不去。“那样巨大的一座大楼,隐藏着多少种地狱呢?”唯有善人保罗从地狱归来,收拾记忆碎片,谦卑地重新开始生活。置之死地而后生,“没有美宝,也还可以过着美宝想要的生活。我想,这才是继续爱美宝的方式。”爱,以赠与,以无须回报的方式,移形换位,继续传衍。这是恶魔的女儿最后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