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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莫要自怨自艾
    暑气蒸腾,刘吉走出公司。

    他刚刚和副总吵了一架,心情郁闷,胸口像堵了一团棉花,吐不出,咽不下。

    午后两点,街上行人匆匆,上补习班的中学生恹恹地闷头朝前走,夹着公文包的商务男走进咖啡厅,便利店的店员正在收银台里打盹,环卫工在树荫下休息。他不知道要去哪里。本来约了一个客户,临时被放鸽子,说来不了了。一股无名之火直窜头顶,烈日当空,他的嗓子在冒火,在便利店买了一瓶水,咕嘟咕嘟仰脖喝掉,在一块树荫下坐下来,

    他抬起头,眼冒精光,大街上每一个走过的人,在他眼里都是潜在的客户,便利店那大腹便便的男老板,也许需要一份健康保险,街边走来的清洁工,也许需要一份人身意外险,从补习班刚刚下课的小学生,当然需要一份教育保险。

    人生充满风险,人人需要保险。

    这时,他听到前面有人群激奋起来。不远处的大楼下,已围了一些人,大家仰着头,像被人提起了脖子的鹅,盯着一个方向。

    十楼的楼顶,一个小小的黑色身影,站在楼檐上,像一只黑色的小小的鸟,不安地走动着,他口中在时而在念叨着什么,时而叫嚣着什么,都听不真切。

    众人议论纷纷,听说,楼顶那人失恋,受了刺激,要跳楼自杀。

    世风日下,人心冷硬,吃瓜群众早已练就里一副铁石心肠。楼下围观者嚷起来——

    “为个女人要死要活的,真没出息。”

    “寻死都犹犹豫豫的,不干脆,能干成什么大事,难怪女人不要你了。”

    “到底跳不跳啊!大热天的,哥们儿看你这跳楼秀可在大太阳底下站了半个小时啊!”

    楼顶那人移动了位置,摇摇欲坠,楼下人便惊恐地随着他的晃晃悠悠的步调惊叫起来。

    刘吉转转眼睛,灵光一现,摸了摸手里的资料袋,提起一口气,拔腿向那座大楼跑去。

    乘坐电梯,一路畅通无阻,他推开通往楼顶的那扇小门。

    楼顶的风很大,烈日炙烤楼面,风滚过来,是热浪,那个要跳楼的人,已经虚软,在楼沿坐下来,两条腿耷拉着,垂着头,喘着粗气,像个孩子似的抽泣。

    跳楼人的身旁,是两个民警,年纪大一点的民警在一旁坐着,热得冒汗,年轻的民警畏畏缩缩,想朝前走一步,跳楼人一动,他又后退一步,鼓起勇气,用自己有限的人生经验劝导跳楼者:“想开点,爱情是个屁,把它放了就好了。”

    “你闭嘴,不许你侮辱我的爱情。”跳楼人忽然转头怒视,小警察又后退一步。

    一张被油光和汗水糊了的脸,在烈日下翕动着,这个情绪激动的跳楼者,像是一个热浪的漩涡,即将把四周的人裹挟进去。

    年纪大的那个警察说话了:“多大点儿事,值得吗?想想你爸妈,你死了,他们多伤心。”

    “不要提他们。”跳楼男子厉声呵斥。

    刘吉悄悄给老警察使眼色,示意他不要说了。刘吉曾在一片文章里看过,韩国曾在知名自杀地点麻浦大桥上安置暖心的提醒灯箱,诸如“想想你的父母”以及温馨家庭图片,结果反而导致该地点自杀人数上升了六倍。

    老警察无奈地叹口气摇摇头,噤声了。

    “兄弟,别冲动。”刘吉说。

    “你是谁?”跳楼的男子将怒目转向他。

    面对一个情绪失控的人,刘吉顿时乱了方寸,刚才在心里准备的话术忽然全忘了,他口舌打颤,说:“我,我是一个,我卖保险的,你……”

    刚才在楼下围观的时候,他已经听完了这个人要跳楼的缘由,相恋数年的女友移情,他痛苦万分,深夜打电台热线倾诉,反被毒舌主持人嘲讽奚落,万念俱灰之下,爬上了这座大楼,打算一跳解千愁。

    这个自杀者马上明白了眼前这个人的来意。隔行如隔山,这个自杀者并不清楚自杀后到底会不会得到保险赔偿,经由刘吉一提醒,他想起了自己死后的身后事来,竟然对刘吉产生了一点兴趣。

    他问:“现在买,还来得及吗?算骗保吗?自杀也赔吗?”

    天真!刘吉心里暗暗笑这人傻。自杀,从人文角度来说,本就是人生的一场意外。但是刘吉很清楚,就算买寿险,两年后自杀身故,才会得到赔付。那刘吉上楼来干什么?他抱着一丝隐隐的期望,他可以说服这个此刻意志薄弱稀里糊涂的人买一份定期寿险,然后悄悄告诉他,两年后自杀身故,就可以得到高额赔付了,想死,忍一忍吧!两年很快就过去了,而很多有自杀念头想钻空子骗保的投保者,在两年后,往往已经没有了自杀的念头。如果做成此单,刘吉觉得,自己一石二鸟,不仅出了一单,而且还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来得及,自杀也赔,现在买了,两年后再死,赔,两年,忍一忍,很快就过去了。”

    听完这句话,小警察悄悄地在身后对刘吉竖大拇指,跳楼的男子也听出来了,这人一定是警察派来的谈判专家,一丘之貉,给他使缓兵之计呢!哼!他才不上当呢!

    跳楼男笑了:“我不买,我不给自己买,我给她买,有没有那种保险,遭雷劈也能赔的?她发过太多誓,一定会遭雷劈的。……”

    触及痛处,男子激动起来,朝着天空狂笑不止,脚下忽然一个趔趄,身体咻的一下跌了下去。

    地面上尖叫呼声大起,刘吉的心骤然提起,不忍直视,闭上了眼睛。

    早已待命多时的120嗷呜嗷呜地开走了。

    刘吉双腿发软,脚步虚空地下了楼。

    楼下围观的人交头接耳。——

    “还好落在了垫子上,死不了。”

    “不死也要残了,真可怜!”

    ……

    当天晚上,刘吉就在微博上的当地都市新闻里看到跳楼事件的后续报道,那男子没死,胳膊受了点伤,记者去采访,他依然难掩怨恨和怒气,控诉无情的前女友,声讨冷漠的电台主播,马赛克模糊了男子的脸,他“呜呜”地哭着,像个受尽委屈的孩子,说:“她说,我是软蛋,怂包,活该!呜呜呜!这个主持人应该下岗,这个节目应该停播,马上停播。”

    他说的那个深夜电台节目,叫“漫语星空“,那位无良无德的女主播,叫李曼。在看完这则采访视频两小时后,刘吉就遇到了她。

    华灯初上,街边流光溢彩,身边时有情侣经过,少女们手捧鲜花,商铺橱窗里,有“七夕快乐”的字样,他才恍然意识到,原来这日是七夕。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他抬起头看向夜空,城市的夜空并没有星星,城市的夜空下,七夕被包装成中式情人节,商家出动,灯光惶惶,鲜花礼物,歌颂爱情,促销打折,花前月下,花钱快乐。

    没有情人的情人节,总会有些落寞的感觉,心里一落寞空虚,肚子也跟着空了。街边的餐厅弥漫出饭香,他饿了。

    他信步走进一家餐厅,刚进门,就被引座员挡住了:“先生,您几位?”

    “一位啊!”

    “抱歉,本店今天只接待情侣,不接待单身。”

    怎么?单身有罪,吃饭都是错?刘吉提起一口气,正想争辩,肚子又“咕噜”叫了一下,他把那口气咽下了,转身离开了。

    就在这时,李蔓从一辆出租车上下来,小坡跟的系带凉鞋,葱绿色百褶裙,正流行的款式,小脸在月光和路灯下是一脸昏黄,看上去疲倦的样子。他并没有认出她来。

    是她先开口:“刘吉,是你?”

    他们已经十年没见了。十年里,平地起高楼,一棵小苗长成大树,许多同学都已结婚生子,孩子都能打酱油了。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拍毕业照那天,他对李曼说:“明天我请你吃饭。”她隔着人,答“好”,可是她第二天没有来,后来他一直懊悔自责,他没有说明时间和地点。他就是这样粗心的学生,写作文也一塌糊涂,从来不会说清楚时间地点,高考作文他被扣掉很多分,只考取了一个普通的三本院校。大学里混日子也别有一番趣味,他走到哪里都兴兴头头,后来慢慢和大部分同学疏于联系,包括她。

    想到这里,刘吉说:“真巧,我请你吃饭。”

    李曼欣然同意,指着旁边的餐厅:“走吧!”

    还是那家餐厅,这一次,引座员笑脸相迎。餐厅里来客爆满,他们在角落一张靠窗的桌子落座。四目相视,喧嚣一时转为宁寂,像是落了雪。

    服务员把菜单递给刘吉,刘吉再递给李曼,让她点菜,她没有说“随便”,大大方方地点了几道菜。

    刘吉接过菜单,再点自己想吃的菜,感慨道:“难得见到一个不点“随便”这道菜的女人。”

    李曼莞尔一笑:“吃饭可不能随便,自己喜欢什么菜,只有自己最清楚,吃饭头等大事,怎么能交给别人做主。”

    说到吃饭,刘吉想起一件小事来。那年高二,班里组织秋游,半山腰时,路遇一个卖米线的小吃摊,很多同学去吃,最后一碗煮好,老板娘随手一把葱花撒在汤头上,递给了李曼,她一看傻了眼:“我不吃葱。”

    老板娘还忙,无所谓地敷衍:“挑出来就行了嘛!”

    他看着她委屈无奈的样子,把自己那碗递给了她:“我这碗没葱,我喜欢吃葱,我们换了吧!我还没动。”

    想到这里,他顺势调侃她:“对啊!我还记得,你是不吃葱花星人。”

    说着,他转头对服务员说:“这几道菜不要放葱。”

    佳肴上桌,美人在侧,酒杯斟满。他讲他努力工作,小有所成,她也说起自己的电台主持人工作,他的眼睛亮了,说:“我知道,我很喜欢听你的节目,是你的粉丝呢!”

    她一脸疲倦,自嘲道:“不过是情绪垃圾桶,没什么特别。你喜欢听我节目,喜欢什么啊?”

    “喜欢你的犀利,你的毒舌,每次听了,让人醍醐灌顶。”说话间,一位服务员正好过来为他们添水,水壶拿得太高,刘吉适时开玩笑:“哎!小心点,可不敢提壶灌顶,怕烫!”

    李曼无奈地笑了笑:“毒舌?犀利?每天接听各种奇葩的来电,我毒舌都骂不醒那些人啊!哀怨的弃妇,失业的醉鬼,不被丈夫理解的全职主妇,郁郁寡欢的婚外情人,被儿女抛弃流落街头的老婆婆,讨薪不利的包工头,他们喋喋不休,希望得到帮助和指引,我需要耐心地倾听,适时给出回应,还要在对方喋喋不休中礼貌而强硬地打断,再插入广告和音乐,接入下一个来电。其实这种深夜来电,常常并不需要指引或者劝慰,每一个人问题,自己在心里都有答案,我其实,只是一个垃圾桶,情绪垃圾桶。你知道吗?我每个月都要去和我的心理医生聊聊天。”

    刘吉若有所思,原来每一份光鲜的职业背后,都有不为人知的心酸。

    酒过三巡,李曼打开话匣,大倒苦水,工作压力,职场瓶颈,堵塞的交通,漏水的浴室,还有某次深夜回家忘带钥匙的无助。她的吐槽,挟杂着自嘲的诙谐,不时还轻笑一下,语调却抑扬顿挫,引人入胜,刘吉会很配合地回应——

    “哦?啊!这样啊!”

    “真的吗?不会吧!”

    “是吗?哦!”

    她叹气:“我都想辞职了,可是又不知道辞职了自己可以做什么?”

    他半开玩笑地安慰她:“你别自怨自艾(ai音 爱)了,你这么优秀,还愁找不到满意的工作吗?”

    听到这里,她“噗嗤”一声笑了,无情地指出他错误的读音:“是自怨自艾,那个字读意yi(音),笨蛋。”

    这大约是每个播音主持专业的人的通病吧!读错一字罚二十养成的职业习惯和条件反射,对字音敏感,听到别人读错就想纠正一番。

    记忆迅速闪回到学生时代,那时的他就是这样一个白字先生,“纶巾”读做“伦巾”,“刽子手”读作“筷子手”,每每在课堂上令人捧腹,她就在一旁悄悄提醒他:“纶巾,哥屋安——关,唉!笨蛋!”

    想到这些,他微微笑起来,但是,他真正想说的是:“这个,我其实是知道的,可是,昨天,你不是也这样读错了吗?昨晚,你的节目,我有听。”

    他说这个的时候,一点嘲讽也无,是带着一点点同道中人惺惺相惜的善解人意,甚至带着一丝没有道理的欣赏的。

    坐在他对面的李曼迟疑了一下,旋即笑了,也自嘲道:“很没水准是不是?做我们这一行,念错字扣钱都是小事,有时说错话,会要人命的。”

    他猜出来了,跳楼事件的发酵,将她推至了风口浪尖,她陷入了道德谴责的深渊,此刻,自责让她痛苦万分。

    她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就在这时,他斗胆握住了她的一只手,说:“这不是你的错。”

    泪水忽然没征兆地从她脸上滑落,她无声地哭了,说:“不,这就是我的错,如果我,如果我不是……,如果不是她,不,我不能推卸责任,这就是我的错,我的错。”

    她掩面而泣,有点语无伦次,但还是不动声色地抽回了被他握着的那只手。

    “现代社会,人人都有心理疾病,人心脆弱,而你,只是一个电台主持人,并不是心理医生,不必对自己苛责。”

    他更不是心理医生,说不出更多深省慰人的话,但在此刻,他的话,如同一剂强心针,使她衰竭的心力瞬间复苏,她也在心里不断告诉自己,对,这不是你的错。

    推卸了责任的女人轻松起来,她擦拭了眼泪,多吃了几口菜,多喝了几杯酒,两人天南海北古往今来地高谈阔论,直到餐厅里人声渐稀,夜深了,酒足饭饱,该回家了。

    刘吉主动到吧台买单,收银的男子看看刘吉,再看看李曼,猥琐地笑着,说:“今天七夕,本店有优惠,情侣就餐打五折。嘿嘿!”

    李曼羞赧摆手,正要否认,刘吉暗暗对她使个眼色,转头对收银员说:“那好啊!你们真会做生意,祝你们生意兴隆。”

    那收银男接着说:“但是,为避免有人钻空子,按照规则,男女需接吻以证明是情侣,才可以享受这个优惠。”

    这一次,刘吉和李曼的耳根都红了,四目相视,尴尬地笑。刘吉爽快地拿出手机:“不要优惠了,哪有这样做生意的?”

    收银员扫码收钱,不屑地笑笑。

    两人正要打算离开,一转身,只见一对情侣当着收银员的面热吻起来,天雷勾动地火,热烈缠绵,看得旁人面红心热。有客人善意地起哄,气氛愉快。

    刘吉和李曼从围观的人中落荒而逃,两人分别对商家此中行径表示鄙夷——

    “无聊!”

    “变态!”

    他打了一辆车送她回家,到了小区门口,他看着她朝门内走去,走了两步,她忽然转身,问他:“你真的经常听我的节目吗?”

    “是啊!经常。”他像是被人窥破心事似的,又支支吾吾模棱两可地否认:“也不是天天,隔三差五吧,偶尔,会听。

    路灯静静地照着,她的目光像灰尘中的珠颗般暗淡,沉默数秒,她说:“那个节目,可能马上要停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