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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日常恐婚
    两个小时后,李曼到达临市郊区的小县城。她的家,是一个新小区的两居室,是她前两年买下的,平时母亲一人独居。

    她把车停好,上了楼。

    防盗门上有一个脚印,地上还有一口痰,她定了定神,拿出钥匙打开了门。

    屋内的人一激灵,警醒地大喊一声:“谁啊!”

    “我。妈,我回来了。”

    坐在沙发上的女人站起来,踉跄地走过来,一把抓住李曼,泪先流下来:“曼曼,曼曼回来了。”

    眼前人是李曼的妈妈李岚,刚哭过的眼袋快垂到嘴角了,显得老了十岁,头发乱蓬蓬的,发顶有一块指甲盖大小的斑秃,很难相信,眼前这位五十多岁的邋里邋遢的中老年妇女,曾经是一位受人尊重的中学教师。李老师在一所中学里传道授业解惑三十年,培养了一批批优秀的学生,三十年了,却始终无法解开自己人生的困惑。她想不通,她命运多舛遇人不淑,到底做错了什么?

    三十年前,李岚刚刚成为小镇中学的教师,花一样的年纪,对爱情和新生活充满幻想。那年和女友一起暑假短途旅行,坐县际班车,不小心下错了车,在陌生的村口,被几只大狗追赶,那模样滑稽又惊心动魄。英雄从天而降,没有踩着七彩祥云,开着一辆客运班车,适时打开了车门。那个男人不是什么绝世英雄,只是一个普通的客车司机,那天他的车出了一点小故障,刚刚从一个修理厂出来,车上只有她们两位乘客,她的同伴是一位沉默寡言的女孩,旅途困顿,上车不久就歪到一边睡着了,司机是一个健谈风趣的人,一路与李岚聊天,夏天乡间的热风从车窗灌进来,暑气未散,吹在脸上热热的,她的心里也热热的。他们的恋情遭到她父母的反对,他们的恋情遭到她家人的全票反对,她依然冲破种种阻拦与他结婚,裸婚,没有彩礼,没有婚礼,住在她分到的学校教职工宿舍里,后来她低价购买了学校的家属安置楼,他们才有了一个小窝。婚后不久,他就因打架斗殴被客运公司开除,从此就一直处于失业状态,每天睡到日上三竿,起床后钻到小巷子里的棋牌室打牌,后半夜才回来,四邻全是同事,李岚爱面子,不敢反锁门,不敢争吵,她说一句,输钱的他会暴跳如雷,有一万句等着她,她只好忍气吞声;输光了钱,他就找她拿,不给,就吵架,说他现在是人生低谷,她不能同甘共苦,她很茫然,不知他口中的“同甘”在哪里?她叫他出去找工作,他也找过几个工作,却总是干不长久,他总是遇到苛刻的老板,难相处的同事,恶劣的办公环境,繁重的工作压力,他总是找不到一份钱多事少离家近的工作,命运总是对他不公。

    冬天的时候,人变得冷静清醒。她想要离婚,却发现怀孕了,一怀孕又心软,犹犹豫豫中,怀揣着这个孩子,又燃起一丝若有若无的期望,心有遗憾地继续过下去。他是在她孕期就出轨了的,出轨对象是谁并不重要,不是固定的一个人,而后知后觉的她直到孩子三岁才发现。三岁的李曼已经记事了,她清楚地记着被揭穿后的父亲恼羞成怒,与几欲癫狂的妈妈厮打,将她反剪着双臂钳制在床上,恶狠狠地叫嚣——“不想过给老子滚。”已熟睡的李曼被惊醒,从被缝里露出眼睛,偷偷地看着被子外这个扭曲的世界,头发凌乱的母亲,面目狰狞的父亲,这副景象深深地刻在她的脑海中,幼小的她发出可怖的哭声,父亲才放开了妈妈。道歉,和好,反复,他们陷入一种黑洞般的关系中。父亲的脾气越来越暴躁,她和妈妈每天过得战战兢兢,直到有一天,他在殴打妈妈的时候,凶神恶煞地将一个烟灰缸扔过来,那个烟灰缸,砸中了李曼的额头,后来留下了一坨淡淡的疤痕。在那天爸爸道歉之后,妈妈很快再一次原谅了他,第二日,他若无其事去打牌,妈妈请了假,在外很快租好房子,当天就带着李曼搬走了。他找不到她,疯魔了一般,到学校门口堵她,闹,百般无奈,她辞了职,要离婚,他不肯,只好诉讼离婚,拖拉了两年多,终于离掉了。

    父亲没正经工作和固定收入,生活困顿,孩子的抚养费自然没有,还始终住在妈妈那套房子里赖着不走,叫嚣自己耽误了几年青春,这房子是他的精神损失费,甚至于后来和别的女人在里面结婚生子。妈妈从学校辞职后,在小城的私立学校和职业中学做过教师,也办过校外补习班,妈妈无心无力再纠缠,自己很快又重新买了房子,母女俩的日子还算不错。李曼上高中的时候,妈妈和一位男士接触起来,那男人开一家茶叶店,温文尔雅,两人琴瑟和鸣,颇为般配,李曼考上大学那一年,妈妈和那位叔叔结婚了,婚礼和李曼的大学升学宴一起办的,对于妈妈来说,是双喜临门,妈妈一直笑,她也笑。

    李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信命的呢?如果不能用命运来安慰和开解自己,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支撑下去。她再婚后不久,男人就查出了尿毒症,做透析烧钱,很快花光了积蓄,后续治疗还要花钱,商量着卖房子。两人婚后住在男人的大房子里,李岚的房子空着。她心疼他,想让他活下去,打算把自己的两室卖了给他治病。男人愧疚又感动,先反对,最后接受了,承诺万一他不在了,现在住的房子会留给她养老。口说无凭,男人还写了一份遗嘱。李岚抱着他哭,说一定会治好他的病,白头到老。

    男人在五年后去世,他另有遗嘱,大房子留给了前妻和儿子,李岚气得病了一场。李曼在工作第四年,给妈妈重新买了房子。妈妈说,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要认命,她还说,婚姻好时,那是道德和智慧,婚姻不好,那是人性和真相。

    李曼不在妈妈身边的日子,她不知道妈妈是怎么从那种汹涌的痛苦中度过的,这半生的心惊胆战,李曼也领教了,她觉得,妈妈现在能安静度日,也是一种幸福,坏的婚姻,是要食肉茹血挫骨扬灰要人命的。谁知时过境迁了,父亲又找上门来。

    “他来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要钱。”

    “真不要脸,别理他,要是敢再来,就报警。无耻!”李曼至今还记得那年在被缝里看到的那张凶神恶煞的脸,想起来就恨得牙痒痒。

    妈妈垂下头,疲倦地在沙发上坐下来:“别那么说,毕竟是你爸爸。”

    李曼愣了一下,打量着妈妈,有点迟疑:“你,不会,不会是给他钱了吧?”

    “我……”

    “你真给了?”

    “我,我,我就给了两千。”妈妈低下头,不敢抬眼。

    “……”李曼气结,提起一口气,“妈妈啊!让我说你什么好?”

    李岚也委屈:“说是那个小孩生病了,要交手术费。”

    那个小孩,是父亲后来和再婚妻子生的孩子。

    “你?他的小孩生病,关你什么事啊?你喜欢做慈善,给山区失学儿童捐款啊!还能落个好,他的小孩生病,关你什么事?”李曼气不打一出来,妈妈总是说信命认命,却没有看清楚,性格决定命运,她就是太优柔寡断,没有原则的善良害了她。

    “别这么说,那个孩子,毕竟是,是你同父异母的弟弟。”

    这话就更让李曼觉得好笑了,对她而言,那人就是一个对她不闻不问毫无感情的生物学父亲,而传闻中的那个孩子她更没有什么概念,她冷笑了一下:“我没有弟弟,也没有父亲,妈,请你以后不要对我说这种话,也不要发那种没有底线的圣母之光。”

    话说得无情,李岚自知理亏,为自己找补:“我不是那个意思,主要,他闹得太凶,我也就是先把他打发走。”

    李曼无奈之下只好摆摆手:“算了算了,两千就两千,就当破财免灾吧!你人没事就行。”

    看着屋里被打砸得一团糟,李曼叹口气,妈妈也打起精神,母女俩一起把房间整理打扫了一遍。已是下午一点多,妈妈估摸着李曼也没吃午饭,打算做点饭,打开冰箱一看,早上还没来得及买菜,就准备出去买菜。李曼没情绪,知道妈妈平时一个人在家就简单煮碗面,便提议出去吃饭。

    母女俩来到小区楼下的一家餐厅,点好了菜,母女俩对坐着,李岚眯眼皱着眉,打量着女儿,凑近了一些,忽然说:“你都有皱纹了。”

    李曼吃惊,下意识地以手捂脸躲闪了一下,心虚地说:“哪有?怎么可能?我用那个抗蓝光和抗皱的眼霜,不可能。”

    李岚不以为然:“别自欺欺人了,什么眼霜也逆转不了。曼曼,你也不小了。”

    当妈妈每次以“你也不小了”开头,李曼就知道,催婚模式开启了。

    天底下的父母催婚的模式都差不多,儿女们的应对方式也各不相同,有积极面对的,像刘吉那样,逢相亲必赴,精心打扮,卖力表现,殷勤买单;还有阳奉阴违派的,临行前在网上搜索“如何搅黄相亲”108式大法,然后去相亲演戏的;但最多的,是李曼这种消极抗拒的——

    “我知道我不小了,我当然不小,我知道,我脸盘大眼睛大,胸大屁股大,不小不小,嘻嘻嘻!”她压低声音嬉笑。

    “没个正形,我说正事呢!你年纪也不小了,马上就三十了吧!”

    “我28。”李曼强调。女孩表面对年龄说不在意,但你敢多给她加一岁也不行。

    “过年就29了,虚岁那不就是30了嘛!中国法定结婚年龄女孩是20岁,最佳生育年龄是23-30之间,中国平均结婚年龄在25岁左右,你再耽误,就错过最佳生育年龄了,也别太挑了。”

    李曼不屑地笑了:“平均结婚年龄25,你这是从哪里得到的数据,我怎么看的是一线城市平均结婚年龄是30岁以上了,我还小,我还小。”

    妈妈气结,喘一口气,苦口婆心:“妈不是老古董,不是那不开明的人,也不是催你随便找个人就嫁了,只是,女孩子的终身大事,还是要上点心,你要积极点。”

    “终身大事?什么是终身大事?”

    “当然是结婚生子,找个好归宿啊!”

    “妈,我从来不认为终身大事是结婚生子,也不认为好归宿就是找个好男人,人终身追求的好归宿,应该是幸福和快乐。”

    “所以你要结婚啊!”

    “结婚了就幸福了?妈,你结过两次婚,幸福吗?”

    李曼的话像一把亮闪闪的匕首,狠狠地插到了妈妈心脏。李岚的脸倏的变了颜色,沉下来,把手里的饮料杯重重地放在桌上,把脸转向一边,眼圈红了。

    菜依次上桌,妈妈的头依然看着窗外。李曼知道她的话戳到了妈妈的痛处,心里不安。母女俩多年来相依为命,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她不想母女俩不欢而散,于是盛汤给妈妈,话也软了,像哄孩子:“乖了,吃饭了,这个汤很鲜的,吃饱喝足最有幸福感,一会儿还有一道甜点,甜食能够让大脑分泌多巴胺,让人感到快乐。你看,快乐就是这么简单,不要搞那么复杂了。来!吃饭。”

    母女情深,李岚也不想和女儿闹僵,撇撇嘴,嗔怪地瞪女儿一眼,拿起了筷子。

    饭毕,李曼陪妈妈回家,安抚好妈妈,她打算当天就回城。

    电梯门“叮”的一声刚打开,一个人急慌慌地劈面迎上来:“曼曼,你们回来了,你回来就好了。”

    李曼吓了一条,本能地拉住妈妈的手,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

    眼前的男人,竟不算特别显老,身材魁梧,只是头发花白了些。算起来,李曼已经有十多年年没见过他了,她最后一次见他,大概是上高三的时候,她在街上远远地看到过他,他骑着辆电动摩托车,经过时在她身边停了停,辨认了一下,就像遇到普通的熟人,叫了声:“曼曼啊!上学去啊?”

    她一眼就认出了他,不过心理并没有小说中写的雷霆万钧,百感交集,那时她快迟到了,有点急,就只是潦草地打了个招呼:“嗯!爸,我上学去了。”

    鉴于他早上刚刚犯浑,现在见到他,李曼是有些厌恶和戒备的,警觉地问:“你怎么又来了?”

    父亲脸上堆起一个略带谄媚的笑:“你妈说,你今天会回来,我在这儿等你。”

    “等我干什么?”

    李曼板着脸。

    “你妈没给你说吗?龙龙,就是你弟弟生病了,要做手术,我实在是拿不出钱了。你看……?”

    “弟弟,我没有弟弟,你儿子生病,跟我有什么关系?”

    父亲脸上讪讪的,又带一丝淡淡的无耻,说:“话不能这么说,你和弟弟有血缘关系,这是没法改变的事实,这事你得管,再说了,灾区人民,失学儿童,你都能捐款呢!何况这是你亲弟弟。”

    李曼忽然哑然失笑,脸色一凛,声色俱厉:“有血缘关系又怎样?别试图道德绑架我,因为我没有道德。”

    软的不行,他就开始撒泼,气急败坏地冲着李岚喊:“最毒妇人心,你看看你教育的孩子,天天在孩子面前说我坏话,教她仇恨我,白眼狼。”

    无耻是无耻者的通行证,这番话听得李岚语结,气得手指发抖,却无力反击,只能懊悔在转头流泪。

    李曼却不示弱:“我不是三岁小孩了,我是成人了,自己会明辨是非了。对对对,我是白眼狼,白眼狼不会给你一分钱的,您老赶紧回吧!”

    软的不行,撒泼犯浑不行,父亲只好来硬的,索性往地上一蹲,两手抱头,恼羞成怒:“我不走了,今天这钱你要是不给我,我就不走了。”

    往日无赖重现,母女俩面面相觑。李曼无奈地看着妈妈,又气又失望,恨她软弱,恨她无能,妈妈像做错事的小孩,不敢看她的眼神,愧疚地低头叹气。

    瘟神难送,李曼暗忖片刻,计上心来。

    “好了别闹了,丢人显眼让人看笑话。钱我给你,要多少?”

    “一,两万,两万。”

    李曼提起一口气,又压了下去,咬牙切齿:“好,我带你去取。”

    父亲狡黠地转转眼睛:“别唬我了,想把我支走?现在都用微信和支付宝,你用手机转给我就行了。”

    “手机绑定的卡里只有一些零钱,我的钱都在另一张工资卡上,要不要,要就跟我去取。”

    李曼口气坚决,父亲也没辙,只好撇撇嘴,又狠狠瞪李岚一眼。李曼安抚妈妈回家去休息,带着父亲离开了。

    车子载着父亲行驶在熟悉的小城,时光早已湮灭了她对他的爱恨,此刻他又出现在她眼前兴风作浪,激起她内心深处的反感和厌恶。她双手紧握方向盘,一言不发,遇到拥堵路段,就路怒症发作朝窗外骂人,走到畅通的路段,车速又极快,父亲一心惦记着拿钱,也不敢多说什么。

    七拐八拐,车子在一家银行门口停下来,李曼先下了车,父亲朝车窗外看了看,心里咯噔一下,银行旁边,一家派出所赫然在侧,他犹豫了一下,坐在车里没动。

    果然,李曼刚下车,一个穿制服警察从所里走出来,两人似是熟识,热络地打招呼聊天,李曼的目光朝车子里看了看,用手指了指,不知给对方说什么。猫是不可怕的,只有老鼠眼里的猫才是可怕的,父亲坐在车里,心里七上八下,手心出了汗。

    小警察不过是李曼的高中同学,前两年考公务员时,李曼这位考试狂魔为他指点过刷题大法,交情是有,刚才决定来这边取钱是个幌子,敲山震虎才是真。

    李曼和小警察握手告辞,她回到车上,沉默着,一言不发。父亲脖子一梗:“你别吓唬我,我就找你借点钱,借钱犯法吗?你还能让警察抓我不成?”

    “不借。”

    父亲急了:“哎哎哎!你这死孩子,刚说好的,我要不是有难处,能来找你开这个口吗?”

    “不借。”

    “你个白眼狼,小时候,我也疼你,给你举高高,让你骑大马,你生病,我抱你去医院,你都忘了?”

    李曼的泪没征兆地落下来,忽然一转头,恶狠狠地怒视着他:“这不是你压榨我们的理由。我们不欠你任何。你下车吧!”

    父亲坐着没动,还想再说什么,李曼忽然狠狠地按了一下车喇叭,厉声喊道;“下车。”

    他伸出手,又缩回,被李曼的目光一呵,又伸出手打开车门,唉声叹气地下了车。她坐在车里没动,看着他走向公交站。他背又点驼了,走路也不快,一扫刚才的凶神恶煞和无赖泼皮,就是一个可怜的小老头。这就是她的父亲,她自他的精子中分裂,孕育,长成,身体里流动着他的血,这让她深以为耻,又无可奈何,这种情绪裂变成自卑,自负,自怨,自艾,敏感,多疑,坚硬,毒舌,组成了现在的她,她会始终这么活着吗?

    她目送父亲走后,给妈妈打了个电话,就直接回城了。她不知道自己的威胁是否起了作用,后来很长时间里,母亲没有打电话哭诉她被骚扰,也没有打电话催婚,抱怨自己的婚姻命运和催婚这两件事,也令她失去了激情,后来很长时间,李曼也没有主动回家,她不敢回家,母亲像一面镜子,映照着李曼的前世今生,李曼不敢去照那面镜子,不想要那样的前世,不想要这样的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