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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长安城死了个戏子,谁曾想那戏子是个男丁。撞树死的。

    都道长安玄珠班宝娘是天下第一越剧花旦。

    “那身段娇柔得……”曾目睹过宝娘芳容的汉子们不禁砸砸嘴,“小眼儿一媚就能把你魂儿给勾了去!”

    “那可不。”另一位男子也回味无穷,“人越剧本就发源于江南,江南女子,可不得个顶个儿的水灵娇柔?那小腰在那事上,岂不也是一掐就断……”

    一群人猥琐地笑了起来。

    “况且那声音也是婉转得叫人喉咙紧,不知道是谁有福消受咯……”

    “只可惜人家又不出来卖……”

    “你个蠢如猪狗的,你当那是戏班还是青楼?”

    褪去凤冠霞衣,缓缓拭掉脸上的朱唇粉黛,半张清秀俊逸的脸庞出现在镜中。

    一双细长朦胧的睡凤眼,光是那眼珠子荡漾着的清澈如潭的目光,满含欲语还休的情丝,足以叫人陷了进去。

    中规中矩的鼻子不算棱角分明,却十分秀气挺翘。

    一张唇峰分明的薄唇随着擦拭口红的动作微微张开,更显唇形饱满唯美,叫人浮想联翩。

    白净瘦削的身子似一尘不染的明镜,翘着二郎腿的一双长腿露在解开的华丽戏袍外面,十分随意。

    乍一看,叫人不得不感叹宝娘的确美艳动人风华绝代。

    可仔细一瞧——

    这分明是个秀气的少年!

    叫少年或许不合适了,宝郎已过舞象之年,只是身型较为瘦削,在珠围翠绕之下叫人分不清性别。

    看着镜中的自己,宝郎那又长又软的睫毛微微煽动,似在遮掩眼中的什么情绪。

    半晌,他叹了口气,倒掉了盆中因混入粉黛而污浊的水。

    “书房门前一枝梅,树上鸟儿对打对……”

    身着一袭粉色戏服的宝娘站在戏台上,身形挺直,声音婉转悠扬地唱着《梁山伯与祝英台》。时而娓娓道来,时而活泼明快,时而如泣如诉。字正腔圆,余音绕梁。

    而场下的人往往是不在意这些的,他们只在意今天宝娘又化了甚么妆,戴了甚么首饰,又是如何地勾人。

    宝娘早已是习惯了的,他只是尊重着自己的饭碗,履行着自己的操守,不惊不恼地在台上唱着,舞着。

    一曲中了,宝娘下了台,被人护着回了戏班子。

    “你就是宝娘?”

    一个清亮又温柔的嗓音在身后响起,宝娘一回头,对上的是一双漂亮到极致的瑞凤眼。

    宝娘一惊,微微向后靠了靠,拉开了距离。

    眼前的男人俊美到极致,刀削般的面庞,麦色的皮肤,深邃的五官却遮盖不住男人身上蓬勃的朝气。

    虽个子生得高大,贴身的布料依然掩不住他身上的肌肉线条,但是瞧这面相,俨然就是个少年!

    一双眸子清澈得发亮,一身贵气,衣着不凡,谈吐温柔举止优雅。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显然是个好人家的少爷。

    那少年见宝娘一时没有反应,抱拳鞠了个躬,又抬头笑道:“多有叨扰,还请见谅。在下实在是喜欢你的曲子,想来拜见。”

    那笑容真真是极好看的,丰神俊朗,明眸皓齿,自信飞扬。

    宝娘自然也是见怪不怪了,毕竟能进到戏班子里来找他的必然也是有人打点的贵人,多半又是个贪他色相的表面君子。

    宝娘收起了眼神里的鄙夷与厌烦,微微笑道:“

    多谢赏识,不过戏班已歇业,失陪了,见谅。”

    “等等!”那少年一把拦住宝娘,宝娘不耐烦地一皱眉:难道又是个死缠烂打的主儿?

    只见那少年眉眼之间神采奕奕,毫无羞愧之心:

    “今生无缘同白首,待到来世叙旧情。双双化蝶翩翩舞,恩恩爱爱不绝情。梁祝的感情过于情真意切,你的演唱又过于出神入化!我真真地是喜欢极了你唱的曲子!”

    这人竟还真懂些许越剧,而不是一股脑儿地谈论自己的脸。这倒新鲜。

    宝娘心情好了不少,却还是不敢放松警惕:“所以阁下想表达什么呢?”

    “你来当我的老师吧!”

    宝娘本着教书育人,宣扬传统之心,稀里糊涂地被轿子架进宫,又迷迷糊糊地听周围的人“太子”长“太子”短地喊来喊去之后,才后知后觉,眼前这少年是当今萳朝太子!

    “……给太子殿下请安。”纵使是对于大场面司空见惯的宝娘也开始不淡定了。

    眼前的“太子”却丝毫没个太子样儿,大大咧咧地摇摇手:“诶,师徒之间,怎能如此生分?叫我竹猗就好。”

    “在下不敢。”

    “你应该自称为师的。”

    “为师不敢。”

    “……那我命令你叫。”

    “……竹猗。”

    “哎~”

    宝娘觉得这人本质上和之前那些想强娶他的纨绔子弟也没什么两样,只不过一个是逼着他就范嫁人,一个是骗着他就范育人。

    不长不短,一年过去了,宝娘每月来宫中八次,每日都带妆,不敢叫人看出端倪。

    他觉得竹猗这太子未免太过不羁,身为太子爷整天不务正业学些唱曲?他自己都开始觉得“戏子误国”不是不无道理了。

    “竹猗。”他唤道。

    “怎么啦师尊?”竹猗回头。

    宝娘忐忑道:“或许是为师越界了,你身为太子,理应多学学如何去治国才对。”

    竹猗愣了愣,双手抱住后脑勺笑道:“我本就不稀罕这位置,爷爷我只想游山玩水行乐天下!这国事与我何干?父皇莫名给我安这个名号,把我身边搞得暗潮涌动的,我还不乐意呢!”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这竹猗还真是一点儿也对不起他这诗情画意充满男儿担当的名字。

    宝娘颔首:“那你也不应日日沉于戏曲。戏子误国。”

    竹猗猛地曲膝凑上前,和宝娘相对视,宝娘猛地撇开脑袋,感觉脑袋嗡嗡的。

    竹猗一本正经道:“误国的不是戏子,是想要为自己找借口开脱的昏君。”

    “戏曲有什么不好?天下之事皆可唱,天下之情皆可颂。鸳鸯戏水凤配凰,只羡鸳鸯不羡仙~”

    宝娘的睫毛颤动着,眼波攒动,却终是垂眸,叹了口气:“天底下更多的还是骂戏子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这样的。”

    竹猗笑着握住宝娘白嫩却骨节分明的手,宝娘有些惶恐,这次他没来得及躲开,眼前的人笑容太好看了,宝娘不禁愣住了。

    “舞势随风散复收,歌声似磬韵还幽。千回赴节填词处,娇眼如波入鬓流——”竹猗把宝娘的手放在鼻前,贪婪地吸了一口气,“商女一笑消千愁。”

    宝娘觉得一定是那天太热了,热得脑海翻腾,热得呼吸浑浊,热得眼前朦胧……热得都分不清是谁先动了情。

    当宝娘褪去华衣珠宝,卸去浓妆艳抹时,他是抱着必死的心的,要是被太子爷发现了自己是个男儿身,会不会暴怒处死自己?罢了,就当真心枉付了罢,也不白来这世间逍遥一遭。

    谁曾想,竹猗是那么温柔地捧着他的脸,那么小心翼翼地抚摸着他白皙劲瘦的身体,喃喃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那以后,太子沉迷研究戏曲,带着宝娘游山玩水。然而他把宝娘藏得很好,没人会降罪与他。

    久而久之,第三年,皇帝不得不废嫡,立了三公子为太子。

    “这样真的没关系吗?”

    杭州西湖畔,春风拂杨柳。竹猗卧在宝娘大腿上,宝娘一只手轻轻抚着他的鬓发,另一只手紧紧握住竹猗的手。他觉得自己罪孽深重,轻声问道。

    距宝娘第一次见竹猗已经过了三年,岁月除了让竹猗出落地更加敞亮高大以外,仿佛没有改变他丝毫。

    竹猗还是一脸少年心气的笑,摇了摇头。他反握住宝娘的手:“我恨他们。”

    宝娘看着他一脸云淡风轻却又如此笃定地说出这句话,心里不禁一痛。

    “他们从来没问过我喜欢什么,我真正想要什么。只知道给我安上这个名号。这天下与我又有何相干?我恨他们。”

    竹猗又说了一遍,转而看向宝娘,一扫阴翳,眼里仿佛有着星辰大海:“但是我有了你啊。我陪你回到你最想回的家乡啦,我们一直在一起吧,就别想那些事了。”

    宝娘低头一笑,这时的他脸上已经没有了任何妆容,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好看。像春天揉碎的风一样温柔。

    “你那晚发现我是男儿身后没有一点惊讶吗?”

    宝娘突然问道。

    竹猗从他腿上撑起来,一脸痞笑:“有什么好惊讶的,我早就知道啦。”

    宝娘蓦地脸红了:“是我伪装得不够好吗?你,你怎么知道……”

    竹猗轻笑:“那样特别那样别致的唱腔,只有越剧的起源地马塘村的原始草班传承下来的人才会有。而马塘村只传男丁。我很小的时候跟我母后来江南听剧的时候他们告诉我的。”

    “宝郎。”他得意地一笑,唤道。

    后来啊,萳朝冷不丁地覆了。北方淳国来的军队悄无声息入了朝,处死了竹猗的父亲,说要交出太子以绝后患,否则就屠这长安城。

    可哪还有什么太子呀,各位公子都逃亡去了,天下大乱。

    可是竹猗呀,你明明说了要与我一直在一起的,明明说了这天下与你又有何相干的……

    那个如秋风般肆意的少年郎,在所有人疯了似的想方设法逃离长安城的时候,他头也不回地往里头赶。

    “对不起,宝郎。”

    他在宝娘熟睡的床头轻声唤道。

    他走以后,宝娘紧闭的双眼睫毛颤动,溢出泪珠。

    他早该知道的。风是留不住的。

    江竹猗又名江峥,就像他的字与名,一半宁静一半狂狷。

    他人亦如此,一半岁月静好行乐人间,一半铁骨铮铮。

    “我是当朝太子。”

    面对淳国黑压压的军队,他掷地有声。

    江峥的头在长安城门口挂了三天。

    萳国终将是易主了,长安城驻守了一群淳国的兵。

    这时,一声声婉转悠扬的戏曲在城门口响起。

    “风师雨伯你发慈悲,雷公电母你发慈悲……”

    只见一位浓妆美人一袭孝衣在城门前悠然自舞,一唱三叹,幽咽婉转,却字字泣血。

    士兵们不禁想起了在淳国就听过的关于这长安城第一戏子的传闻。果真名不虚传!美艳至极!

    那美人入戏太深,一曲《梁山伯与祝英台》听得在场的人身临其境,无法自拔。

    一起有板有眼的舞蹈之后,那美人忽地顿住,声音不再中气十足,而是用气声低低吟唱:“梁兄啊,不能同生求同死。”

    正当大家都沉醉在这美好又惋惜的爱情故事中时,那美人如同祝英台一般,一头撞死在了城门口的大树上。

    那年他背负着作为越剧初创者唯一流传下来的徒弟的使命,从江南水乡跋山涉水只身踏入这繁华的长安城,想在大地方弘扬他们马塘村最宝贵的文化。

    然而这长安城软香红土,灯红酒绿,终究是太热闹啦,热闹得容不下他和他的曲子。

    直到他有一天在唱戏的时候对上台下那一双闪着兴奋和崇拜光芒的眸子。

    那双眸子太过于耀眼,闪得他这双在长安城多年被什么东西蒙上了的眼睛睁都睁不开。

    可是他的宝贝,他的最纯粹的越剧,终究还是没能传承下来。

    大家不知道有个叫“越剧”的东西消失了,不知道这世间再无人能唱出那样婉转的《梁山伯与祝英台》,也不知道这城墙上挂着的头和城墙下撞死的人有何联系。

    他们只知道长安城死了个戏子,谁曾想这如此美艳的戏子是个男丁,撞树死的。

    人们惋惜着,不是惋惜他的声音,不是惋惜他的性命,不是惋惜他的越剧,不是惋惜他的故事。

    只是惋惜着,这怎么就不是个女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