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古代言情 > 洛阳城最后一个名妓
绝唱
    都道这当今淳朝圣上淳擎宗年纪虽轻,政绩斐然。励精图治,勤政爱民。

    而这年轻有为的贤帝唯一遭人闲话的,便是这后宫常年被一刁蛮戏子所霸占。这倒罢了,偏倒这戏子还是个男丁!

    “陛下!微臣斗胆上书,这戏子实在是如那妲己,迟早祸国殃民啊!”

    “妲己?妲己能有我美?”

    突然造访的老臣现在眼巴巴地看着这戏子慢慢地从皇帝身下的桌子里爬了出来,一边意犹未尽地砸砸嘴,一边一脸挑衅地看着他。

    老臣瞬间羞红了脸。

    皇帝的脸色也不大好,只见他满面通红,下巴紧绷,一双星目微恼,不自然地咳了咳:

    “咳咳……爱卿见笑了。朕自有分寸。”

    老臣心惊肉跳地告退了,这一大把年纪的还真不能受这样的刺激。

    把侍卫太监也都打发出去的皇帝看着眼前得意洋洋一眼春水的美人,佯怒都佯怒不起来,只得强忍住笑意,放低声音:

    “予安,朕说过不要乱来的。”

    眼前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一双柳叶眼狭长而满含春水,微微扇动的小巧的鼻翼,樱桃小嘴一点红,薄唇微张。不论叫谁看了都会道:“好一个楚楚可怜的美人儿!”

    只有淳擎宗知道,这完全是个披着羊皮的狼!

    我们的狼美人此刻仿佛真的饥渴如狼,一脸委屈,娇嗔道:

    “谁让你那群贤臣忙着给你招后宫添丁的?我要是在不用点小心机,怎么能套牢你呢?臣妾不想独守空房,不想被那群妹妹欺负啦……”

    “得了得了。”司空见惯的淳擎宗面红耳赤地挥挥手打发道,“就算我有了后宫,她们也只有被你欺负的份儿!少装什么省油的灯!”

    柳予安瞬间收起可怜巴巴的眼神,吸了吸鼻子,毫不在意形象地用长袖擦了擦留下来的鼻涕,刚刚的一切美妙全无。

    “……朕那如花似玉的娇妻予安哪里去了?”

    “杜安!”柳予安不客气地喝道。如今敢如此直呼当今圣上姓名的也只有他了。

    皇帝脸色一变,其他人若是看到这一幕怕是要吓傻了,只有那柳予安依然狠狠地瞪着他,咬牙切齿,一脸恨铁不成钢:

    “杜安杜安,念快了就是短!你是不是真短啊?老子跪下给你含你都不要!说!是不是开始嫌我了?开始厌烦我了?”

    万人敬仰的圣上马上低头:

    “予安宝贝……我错了,刚刚是老李在我不好意思了嘛……”

    所谓一人之下 万人之上可能不是说的宰相,而是皇帝本人。

    柳予安仍然一脸别扭地扭过头。

    “再说了……”淳擎宗慢慢俯下身子,笼罩住柳予安,嘴角一勾,“我杜安到底短不短,你不是最清楚了吗?”

    淳榭二十八年,淳榭帝花甲大寿,大赦天下。

    整个洛阳城琼楼玉宇,灯火阑珊,夜夜笙歌,歌舞升平。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

    昆曲班便是在这年进城的。

    昆曲唱腔华丽悠扬,念白儒雅婉转,演绎细腻,舞蹈飘逸。

    角儿们到了洛阳城最大的红楼绎梦楼里,自然成了最炙手可热的艺妓。

    而这绎梦楼里当家花旦,便数那柳予安。

    他的唱腔有着昆曲发源地江南水乡独有的软糯,细腻。淡眉如秋水,玉肌伴轻风。

    媚而不俗,艳而不烦。称之为洛阳城一大美男不为过。

    虽为男儿身,却令无数男女趋之若鹜。

    伯儒公子也是其中之一。

    要说这杜伯儒,名安,乃当今太子,圣上极宠。本人也极为端正,文武双全,温文尔雅,彬彬有礼。

    外加上外形丰神俊朗,看杀卫玠。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巍峨若玉山之将崩。乃是洛阳城另一大美男。

    一双丹凤眼看谁都饱含深情,配上那明朗自信的笑容,怕是万千少女的心都要被勾了去。

    可这杜伯儒仿佛爱意绝缘体一般,愣是年方十八都未寻妻。仿佛看不上天下所有美女似的。

    可这位堂堂洛阳城一大美男偏偏看上了另一个洛阳城一大美男。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

    看着台上的人步步生莲,字字婉转地唱着《牡丹亭》,一颦一笑皆有情。

    台下的少年目若星辰,仿佛想到了什么绝妙之计。

    后来江湖上便多了一段佳话:当今太子为学习传统戏曲,弘扬传统文化,不惜下拜红楼戏子柳予安为师。好一个根正苗红的好儿郎!

    然而事实上他只想光明正大地抱得师尊归!

    呸!虚伪的资本主义!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柳予安不齿道。

    后来淳榭帝驾崩,淳榭二十九年变成了淳擎初年,杜伯儒变成了淳擎宗,他柳予安也搬离了绎梦楼,搬进了紫宸宫。

    这时柳予安才发现这淳擎宗是真纯情,骚又骚得狠,摆姿势又不肯。

    表面上追求自己一套一套的,这床第之事竟是一窍不通。

    柳予安跨坐在杜伯儒身上,不断前后磨蹭着身下燃烧的欲望。

    杜伯儒被磨得面红耳赤,口干舌燥。

    “你,为……为师不尊。”他道。

    “哦,是吗?”柳予安柳叶细眉一挑,“为师是在教你学习新知识。”

    那声音比唱戏的时候都还软糯,撩人。

    杜伯儒终是忍不住了般,暗哼一声,翻身将柳予安压在了身下。

    望着杜伯儒眼里熊熊燃烧的原始欲望,柳予安紧张地吞了吞口水:“你,你,大胆孽徒!”

    杜伯儒撑在柳予安身上,低下头,舔了舔柳予安小巧的耳朵,那湿漉的感觉让柳予安打了个激灵。

    杜伯儒从鼻息中发出一声轻笑,那笑声带着暧昧的鼻音和嘶哑的嗓音,堪比最催情的药:

    “徒儿这是在向师尊汇报学习成果。”

    接下来柳予安才懂得,淳擎宗的擎还真不是纯情的情,而是擎天的擎。

    又过了三年,撑不住百姓百官的联名上书,淳擎宗终还是纳了后宫。

    柳予安气得闭门不见了他一个月,淳擎宗好不容易软磨硬泡着进房了,还是只能可怜巴巴地睡地板。

    而这位高高在上的皇帝此时睡在地上竟也美滋滋地,双目含情地看着连背影都透露着生气的睡在床上的美人——好歹终于是又在一个房间睡觉了!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家庭地位明显的淳擎宗像只忠诚的金毛狗一样,每天忙完朝政就摇着尾巴到处跟着讨好这位“家中之王”柳予安。

    柳女王自然是不怎么搭理他的,可是也熬不过他的厚脸皮攻击。

    况且柳予安也自知杜伯儒身为皇帝,不纳后宫成何体统?于是终究是原谅了。

    “不过等她们进宫,我一定要好好给她们个下马威!看不惯就赏一丈红!”

    柳予安恶狠狠地想到。

    “翠嫔,给本宫端碗冰果子来!”

    “诶~”

    “丽妃,给本宫摇扇子~”

    “诶~”

    久而久之,柳予安竟开始享受起了在后宫称霸王的日子,一群貌美的姐妹伺候自己,真是逍遥似神仙~

    他也喜欢上了这群纯真可爱的姐妹,原来传闻中勾心斗角的混乱后宫是不存在的啊!

    不过他终究不是什么大度的人。

    在宫中纷纷议论皇帝从不宠幸任何嫔妃,重臣也不断给皇帝施压,皇帝终究面带愧疚地来找自己,说晚上必须要去黎嫔那里时,柳予安又变成了那一副不饶人的样子:

    “你去了就给我永远睡在寝宫外面!别想上床了!”

    此刻,杜伯儒的眼眶竟然红了,柳予安倒有些不知所措。

    半晌,杜伯儒摇摇头,叹了口气,转身离去。身后的柳予安不禁伸出手,却终究是没上前去抓住他。

    杜伯儒从梨亦宫回来之后,怅然若失地乖乖躺在了柳予安寝宫门口,没有进去。

    第二天柳予安还没起,他便上朝去了。

    自从黎嫔怀孕后,变成了黎妃,柳予安便在一些小事上处处刁难她。

    比如故意把她的珠宝给偷了呀,把她的香料给抢了呀,把她的婢女冷不丁拉出去骂一顿啊之类的……

    每次柳予安张牙舞爪地想看黎妃吃瘪的样子,黎妃都不恼,也不去杜伯儒那儿告状,只是默默受着。

    渐渐地,柳予安觉得自己像个斤斤计较的怨妇,像个跳梁小丑。便没再为难她,只是拉着自己的后宫小团体拉帮结派地孤立她。

    但还是有心软的姐妹悄悄去探望黎妃,柳予安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黎妃早产那日,杜伯儒在与百官商议扩展疆土之事。

    “妈的……狗男人。”柳予安暗骂一声,一脸烦躁,却赶紧宣进了最好的太医,奔向了梨亦宫。

    柳予安焦急地在外踱步,听着房里黎妃痛苦的叫声。

    “她妈的,这算什么事儿啊!让我陪我情敌生孩子?这世上有比我更善良的男人吗!”

    柳予安气不打一处来。

    “啊———”黎妃又一声惨叫。

    “黎儿,撑住啊!加把劲儿!”

    柳予安还是忍不住在房外打气道。

    “是龙子——”

    接生婆欣喜若狂,柳予安也两眼放光,情不自禁地上扬了嘴角。

    太医说可以进去了后,柳予安神色有点不自然,他觉得自己在这喜庆的地方反倒是有点多余。

    “皇后娘娘。”翠嫔妹妹跑了出来,“黎妃娘娘说想见您。”

    柳予安神色微怔,走了进去。

    他眼神有些飘忽:“干……干嘛?炫耀你能生孩子吗?”

    黎妃看了看柳予安局促的模样,喃喃道:“谢谢。”

    柳予安抬头一怔:“有,有什么好谢的!”随即偏过头去,连头发丝儿都透露着傲娇。

    “你想抱抱孩子吗?”

    柳予安闻声一回头,脸红扑扑的,眼里难掩地闪烁着兴奋的光芒:“真,真的可以吗……”

    “皇上驾到——”杜伯儒几乎是随着太监说的第一个字就如疾风般焦急地踏了进来。

    进来第一眼,便看到柳予安一脸慈爱地抱着怀中的小婴儿,和一旁的黎妃其乐融融。

    杜伯儒皱了皱眉,反倒是有点吃醋。

    “陛下……”黎妃想请安。

    “爱妃不必。辛苦了。”杜伯儒赶紧一个箭步上去让黎妃躺好。

    柳予安向来是不拘小节的,从来不搞请安这么麻烦的一套。他只是听见“爱妃”两个字的时候,不经意地皱了眉,随即冷冷瞥了杜伯儒一眼:“你对自己的宝贝儿子都不热情点儿,还要我来照顾黎妃……”

    杜伯儒用宽厚的手掌抚了抚柳予安的额头:“辛苦你了,对不起,我来晚了,予安。”

    柳予安一时有点儿恍惚,杜伯儒那双年少的,有劲的手,这些年来也逐渐起上了厚茧,有了些疤痕。

    再看看杜伯儒如今的脸庞,虽还是有些少年心气,但是轮廓已经出落得棱角分明,更有锐气,有成熟男人的魅力了。

    自己竟然已经和杜伯儒在一起这么久了吗?

    黎妃倒也不恼杜伯儒这时候的重点竟然是柳予安,她一向不争不抢,不卑不亢。

    她早已接受了自己只是父亲在官场上送进皇宫的牺牲品。

    她也始终清晰地记得那晚,在她努力忍受第一次的痛楚的时候,后颈滴上了杜伯儒滚烫的眼泪。

    “予安,予安……”他在她背后失神地喊道。

    在柳予安恍惚的时候,杜伯儒接过了孩子。他也是第一次面对这么弱小可爱的生命,显得局促又欣喜。

    “陛下别紧张……”黎妃看着杜伯儒像小孩子一样小心翼翼的样子,轻轻笑道。

    “我们的孩子,当然要小心……”杜伯儒呢喃道,声音轻得像是生怕叨扰到孩子。

    柳予安知道这里不需要自己了,悄悄走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身后杜伯儒和黎妃对着孩子言笑晏晏。

    一晃又三年。淳国的南征计划失败了,淳国军队伤亡惨重。

    杜伯儒忙得焦头烂额,心疲力竭。

    “陛下!淳于将军带军进宫了!”

    “什么?”杜伯儒愤恨地一撑桌,“他想造反?带军进宫,乃是死罪!”

    “不,不是……”老臣肩膀微微颤抖。

    “那是什么?”杜伯儒眼神狠戾。

    “将军说……都怪陛下后宫夜夜笙歌,蛊惑人心,害陛下没能做好决判……”

    “荒唐!”杜伯儒眼里折射出野兽般危险的目光,“他这是在找死!这次是我的决策失误,管后宫何相干!自己无能,怪什么红颜祸水,那是昏君行径!他这是在暗讽朕昏君吗!”

    “不敢不敢!”老臣被吓得跪倒在地,“可是淳于将军说,不管是他的士兵,还是百姓,都这样说,说您后宫出了个……出了个淳朝妲己……

    要是不交出皇后,他没办法安息自己兄弟们的魂灵……”

    杜伯儒狠戾的眼神中终于出现了一丝动容。老臣继续道:“要是您执意不肯,他只能用军权来硬的……”

    晚宴,紫宸宫摆了八桌美食,但只有杜伯儒和柳予安两人单独用餐。

    这整整八桌美食不是什么山珍海味,而是柳予安老家的特色美食,同时也是他的最爱:松鼠鳜鱼,长江三鲜,蟹黄汤包,糕团小点……

    琳琅满目,叫人垂涎欲滴。

    同时这些菜也是不嗜甜的杜伯儒最不喜欢的。

    柳予安当然知道这一宴是什么意思,他大口大口自虐式地往嘴里送着食物,想要平息对死亡的恐惧和心里的悲伤,却还是忍不住泪流。

    他的嘴里既有食物的原味,也有眼泪的咸涩味。

    嘴巴里已经满得塞不下了,他有点反胃地咳了咳,用长袖毫不在意形象地擦了擦呛出来鼻涕,继续狂吃。

    他不能停下,他怕自己一旦停下,就会嚎啕大哭。

    杜伯儒望着他,无语凝噎。

    饭后,他用布满茧的手掌轻轻抚摸着柳予安的鬓角,眼波攒动,声音嘶哑:

    “师尊,您能为我再唱一曲吗?”

    他都多久没叫我师尊了?我都记不清了,这个孽徒。

    生前最后一首了,有何不可?

    柳予安哀莫大于死。是谁造成的这次南征失败根本不重要,百官们需要的只是一个罪人。

    他好好整理了下呼吸,调整好姿态。

    势起,有板有眼,步步生莲。

    “困春心游赏倦,也不索香薰绣被眠。天呵,有心情那梦儿还去不远……”

    柳予安风韵犹存,不减当年。歌喉依然婉转悠扬,叫人沉醉,身段容貌依然夺人心扉。

    那些人怎么形容他来着?

    哦对,靡靡之音,蚀人心扉。

    呵,妲己算老几?比得上我丝毫?

    柳予安睫毛微扇,继续唱道。

    杜伯儒望着他,仿佛回到了十年前。他们初见的时候,同样是这首《牡丹亭》,一见倾心,一眼万年。

    “我们由《牡丹亭》开始,也由《牡丹亭》结束罢。伯儒,我不怪你。”柳予安心里默默道,“身在帝王家,身不由己。你我不过都是皇宫的牺牲品。拿我出去交换百姓安宁,是对的,你是一位明君,为师虽没能教好你昆曲,这是失责。但是为君方面,为师没有教错你。”

    “就如这曲《牡丹亭》里述的般,杜丽娘死后化为魂魄,又起死回生,和柳梦梅永结同心。希望我也能在死后,在下辈子与你比翼双飞。”

    一曲终了,柳予安闭上了眼睛。

    夜晚,两人像是面临世界末日般,疯狂地交合。

    没有言语,没有爱抚,只是像野兽般,毫不掩饰地宣泄着自己的欲望,仿佛要把自己这辈子最后的爱意宣泄在这无尽的疯魔般的欢爱之中。

    在两人都精疲力尽后,杜伯儒紧紧地抱住柳予安,结实有力的臂膀颤抖着,像是奋力保护着即将消失的宝物。

    “就这样了。”

    柳予安的泪打湿了枕头。

    第二日,杜伯儒亲自将柳予安送上了去往将军府的马车,那里等待他的将是无情的斩刀。

    柳予安上了马车,他不敢再拉开帘子看杜伯儒,不敢再有更多的留恋。

    杜伯儒望着仿佛悄无声息离去的马车,脱力地瘫坐在了地上。

    淳生初年,先帝杜伯儒自刎,死前留下遗旨,淳于将军奉命上位,不改国号。

    那个传说中洛阳城最后的名妓和先帝宫中所有的妃嫔连同那位皇子一起,在先帝自刎那天,悄然消失了。

    那日,夏日明朗,阳光灿烂。杜伯儒交出的不是柳予安,而是他自己。

    后宫中的人,以及身边得力的助手,都被他连夜一一安排亲信秘密送往全国各地安稳妥当了。

    只有他留在了他的洛阳,化为一抔黄土。

    人人都道洛阳城最后的名妓被淳于将军……哦不,是当今圣上处死了,大快人心。

    而唯一叫人惋惜的是,没人能再唱出那样婉转的《牡丹亭》。

    后来很多年,在苏州一个靠山傍水的宁静小镇,人们常常笑一个东施效颦的老人,天天疯魔般用着嘶哑的嗓音唱《牡丹亭》模仿那传说中的名妓呢,难听死了。

    “这声音怎会如此难听呢?”

    “听说年轻的时候遇到什么事,把嗓子给哭哑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