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迁祖坟
    王西平拎了牛内脏回来,拆开放地上,黑贝围着转了圈,鼻头嗅了嗅,扭头卧在火炉旁。

    王西平拎到菜园子,用铁锨刨个坑,把内脏埋了进去。回堂屋洗了洗手,推开卧室门,甘瓦尔裹着被子,瞪着个眼睛看他。

    王西平道:“我买了肉包子。”

    甘瓦尔道:“我想吃油条。”话落儿,黑贝嘴里叼着支油条,蹲在卧室门口细嚼慢咽。

    王西平抻开折叠餐桌,盛了粥到盘里,晾温,放上去,黑贝两前爪扒着餐桌沿,舔着粥喝。甘瓦尔洗漱完坐过来,王西平盛了粥给他,甘瓦尔推开道:“我不喝。”

    王西平没理他,自己盛了碗粥就着包子吃。黑贝脑袋凑过来,王西平掰了包子到它盘里。甘瓦尔摸摸包子道:“都凉了。”王西平端着盘子到火炉,从里头夹了俩烤包子出来。

    父子俩吃完早饭,甘瓦尔蹲在地上自己跟自己下跳棋,王西平拿本经书坐在火炉旁边看,不时打个喷嚏。

    “那女人还来吗?”甘瓦尔问。

    “哪个女人?”王西平看他。

    “就是昨天那个。”

    “她没说错,你应该喊她声姑奶。”

    甘瓦尔没接话,拨拉着棋子玩。王西平合上书问:“出去转转?”

    甘瓦尔等在门口,王西平穿上外套,递给他一副耳暖,俩人一狗出了篱笆院。

    漫无目的地转了圈,路人寥寥,大都在家准备年夜饭,只有成群的孩子在打雪仗。父子俩站那看了会,甘瓦尔问:“那女人家在哪?”王西平抬头看了看,指着栋红瓦洋楼。

    甘瓦尔蹲下攥着团雪,王西平问:“要不要晚上过去吃饭?”

    甘瓦尔抬头问:“去哪吃?”

    王西平俯身抓了把雪:“你姑奶家。”

    甘瓦尔点头:“也行。”

    “要不要跟他们玩会?”王西平看着打雪仗的孩子。

    “不去。”甘瓦尔摇头。

    镇里广播放着首老歌,齐豫的《橄榄树》,“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流浪。为了天空飞翔的小鸟,为了山间清流的小溪……”王西平跟着哼了两句,看着电线杆上的喇叭道:“小时候发洪水,喇叭里就会喊,发洪水了发洪水了,然后我们一窝蜂地往学校跑。”

    “为什么往学校跑?”

    “学校是新建的三层楼。”

    “我们小学是四层?”

    “我说的是中学。”

    “我们小学以前是什么?”

    “是平房,下雨天就漏。”

    俩人闲步到大槐树,王西平看着坳里的下溪村问:“下去转转?”

    甘瓦尔异想天开道:“我想滚下去,跟那女人一样。”

    王西平道:“有人滚下去撞断了胸骨。”甘瓦尔摇摇头,跟着他老实的往下走。

    广播里换了音乐,是喜庆的节日歌,“新年好呀,新年好呀,祝福大家新年好!”甘瓦尔团了个雪球,朝王西平身上掷去。王西平拍拍身上的雪,没理他。甘瓦尔安静下来,牵着黑贝往前走。

    王西平弯腰,攥了团实实在在的雪,朝他背后砸去,不妨砸到后脑勺,甘瓦尔捂着脑袋回头看他。俩人对视了会儿,王西平过去揉揉他脑袋,甘瓦尔趁机往他身上撒了把雪,然后撒开腿就跑。

    王西平捻着手腕上的红绳,仰头看着冻云密布的天,甘瓦尔在远处喊他,指着片腊梅林。王西平看过去,大簇大簇的红,大簇大簇的黄,大簇大簇的白,零落着几株紫。

    ……

    王与祯端着保温杯从街上过,老远就瞧见从坳里出来的父子俩。甘瓦尔在结冰的路面上滑,王西平跟在身后,手里拿了把红梅。王与祯喝了口茶,往前迎了两步道:“你们父子俩怪有闲情,这是踏雪寻梅去了?我刚从你们家出来,走,过去陪你太爷爷喝杯茶。”

    王西平犹豫道:“那我回去换件衣服?”

    “犯不着,都咱王家自己人。你这身就挺好。”瞅着他手里腊梅问:“你大伯园里的?”王西平点点头。

    王与祯看着这张神似老友的脸,别开头往前走道:“我昨儿去了趟坟地,西琳那坟头有个蛇窝。这事你怎么看?”

    “蛇窝不正常?”王西平问。

    王与祯回头看他一眼,问道:“你觉得这没什么?”

    王西平想了会道:“我不懂风水,我认为这没什么。”

    王与祯点头道:“行,那我明白了。

    等会甭管族里人说什么,你只管听就好,你太爷爷会拿主意的。”王西平没接话,跟在他身后往家走。

    王宝甃拉开厨房门,客厅里的浓烟呛了过来,姑姑王与秋包着饺子道:“你去把屋门打开通通风,等会客厅没法吃饭。”

    王宝甃踩着满地板的烟头瓜子皮,走到客厅门口推开门。坐在门口的堂叔道:“开着空调开什么门?暖和气都跑了。”又朝着主位上的王国勋道:“当初就不该葬在祖坟,要我看,还是起棺迁坟……”

    王国勋咳嗽了两声,指着门口道:“幺儿,去搬把椅子让你堂叔坐里头,开开门通通气。”王宝甃推开客厅门,拉开后窗,进储藏室搬了几张凳子出来。

    王宝甃回来厨房,拿了把蒜苔切,客厅里又恢复了吵嚷声。屋里坐了十几个人,有话语权的不过三两位长辈,但气势足声音大。王与秋朝客厅努努嘴,摇摇头,不作声。

    王与祯站门口跺了跺脚,抬步进屋。王西平父子也跺了跺鞋上的雪,跟着进屋。王与祯指着椅子,示意他们坐,朝着厨房喊道:“幺儿,找个花瓶出来。”

    王宝甃出来看了眼,接过王西平手里的腊梅,找了个花瓶插进去。王国勋朝着王与祯问:“你跟西平说过了?”

    王与祯接着热水道:“大致说了。”

    四太爷王国璋朝着王西平道:“你爷爷临走前,交待我跟你大太爷多照应你们这支,情况老二也跟你说了,现在就是商量着要不要迁坟,毕竟是你家的事,还得听听你的意思。”

    王西平沉默了半晌,看着他问:“迁到哪?”

    四太爷看了眼王国勋,王国勋没回应他,四太爷道:“迁到杨树沟那片。”

    堂叔抽着烟,接话道:“族里人外头走的都要葬那,你五叔就葬了那,其实葬哪都一样,都是族里的坟,比一把火烧了强。”

    “必须迁坟?”王西平问。

    “这事关祖上风水,不是我们说了算的。二十年前陈家老太爷就起棺迁了坟。”堂叔朝王国勋道:“大伯,要不你给西平说说?”

    王国勋低头吹着茶叶,跟没听见似的。王与祯要开口,被王与仕一个眼神制止。屋里静了半晌,王西平看向四太爷,“行,那就把我父母的也迁出来吧。”

    厨房里切菜的王宝甃愣住,与王与秋相视一眼,放下菜刀,趴在门口听客厅的谈话。

    客厅里僵了下来,众人还没作反应,堂叔烟头一摁,“这不是赌气的事,我儿子不也葬到了杨树沟?部队里把你父母送回来,族里也不好说什么,但西琳一个没出阁的丫头就不该葬到祖坟,她压不住!你说桂枝的车怎么就蹊跷地陷到那沟里?还凭空跑出一只兔子把她引到祖坟?要我看,这都不是巧合,这是祖上对后辈的……”

    王国勋磕了磕烟枪,清了声嗓子问:“老四,这事你怎么看?”

    四太爷踌躇道:“要不也让与仕,与祯这些晚辈们说说?”

    王国勋道:“我看行。”朝王与祯道:“把幺儿喊出来,这镇里竞选什么的,投票权不在长辈晚辈,要看你是不是党员。往大了说,国家参选领导人也一样。咱族里以后也要紧跟时代步伐,一些重大问题上,晚辈们也可以参与两句。与仕是镇长,宝源是科长,宝甃是高材生,那就让他们简单说两句。”

    堂叔不满道:“族里的事,晚辈插什么嘴?”随即意识到自己也是晚辈,不情愿道:“那行,就让他们说说。”

    王国勋道:“就算我是老子是族长,出了王家的门,我一切都得听王与仕的,谁让他是镇长,我是镇民?”说完笑了两声,下面晚辈也跟着笑了一会儿。

    四太爷道:“那行,与仕你先说吧。”

    王与仕斟酌道:“前年南塘镇要过高铁,东站底下就是程书记家祖坟。高铁要是修到咱王家坟头,我也无能为力,目前除了少数民族,全国都是火葬。去年邻村夜里偷葬下的人,第二天就刨了出来。至于西平父母,那是上头应准的。”

    王国勋咳嗽了几声,王宝甃端了冰糖雪梨过来,王国勋喝了几口道:“我以后也是火葬。”

    堂叔道:“大伯,入不上祖坟就不入,这都是后话。眼下是坟头起了蛇窝,这是大忌,直接影响后代子孙。”

    王国勋擦擦嘴,看向王宝甃问:“这事你怎么看?”

    王宝甃不卑不亢道:“历代帝王将相家,各有各样的帝陵,最讲究风水。但子孙王朝该覆没还是覆没。谁家祖坟堆会没窝蛇,没窝兔子,没窝黄鼠狼?咱们这祖坟有蛇不吉利,在很多地方是大吉。蛇乃地龙,说明风水极好,咱家要觉得是大忌,那就赶走填平好了。若动辄就迁坟,将来太爷爷坟头总不能也起棺?”

    堂叔道:“你意思是我们搞封建迷信?”

    “有些小迷信是图吉利,比如婚嫁看日子,这无伤大雅。但要起棺迁坟这就另当别论……”话还没完,王国勋打断道:“去给你四爷,堂叔都盛碗雪梨汤,天干润润肺。”

    王宝甃回了厨房,王与秋轻斥道:“没大没小,怎么说也是长辈,你爷爷还在屋里坐呢!”

    “爷爷让我说的。”王宝甃不以为然。

    客厅里又嚷了两句,王宝甃偷看过去,四太爷拿着盒茶叶离开,堂叔面色不愉的跟在后头,小辈们也都依次离开。王宝甃道:“堂叔憋着气呢。”

    王与秋道:“能不憋气吗?为了让他儿子葬到祖坟,堂婶都撒泼打滚了好几次,四太爷死活不同意。这次是堂叔刻意搬了四太爷过来,想看他怎么处理。”

    王宝甃歪鼻子道:“葬就葬呗,跟咱祖上出过皇帝似的,还要筛选一下才能入祖……”

    王与秋轻打她嘴:“胡扯八道,这风俗哪都有,祖坟就不是乱入的。他儿子酒驾撞……”改口道:“也是费了老大劲,本来是要火葬的。”看了眼客厅里的人,轻叹气道:“西平这孩子也是不会说话,太直愣。”

    “那该怎么说?同意四太爷跟堂叔?把自己亲妹子刨出来丢进乱坟岗?”

    “你早晚吃嘴上的亏。”王与秋点她脑门。

    “你们可真难伺候,我不说话,你们说我整天没个话。我说话,你们又显我话难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