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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梅孜君忽地红了眼,双手紧紧握住施图南的手,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顾远替她擦泪道:“怎么了?不是说好见着囡囡不哭的。”

    梅孜君忍住泪,强作镇定道:“我舍不得。”

    施图南好像明白了她为什么哭。梅孜君以前是从不哭的。顾遂安看见妈妈哭,伸着手要抱抱。梅孜君察觉自己太失态,抱过孩子道:“遂安,姐姐有心上人了。”

    李邽山悄悄握住施图南的手,喝了口茶。顾远笑道:“你妈呀,这两年都成泪包了。昨天大半夜坐在那哭,我问她怎么了,她说想图南了。我正要约你呢,你就过来了。”

    施图南笑了笑,说道:“后天就要靠岸了,我想着一块吃个饭。”

    “你也不提前说一声,我们都没准备礼物。”顾远意有所指地笑道。

    说到礼物,梅孜君从随手包里取出一块怀表,递给李邽山道:“旧了点,但这是他外公的爱惜之物。”

    施图南怔了下,顾远也愣了下。梅孜君解释道:“我怕房间不安全,贵重物都随身带着呢。”

    “我就说,你怎么会有未卜先知的本领,知道囡囡要带心上人来。”顾远打趣她。

    “这怀表是外公很心爱的。”施图南朝他道。

    李邽山摸着怀表道:“我会爱惜的。”

    “她外公有一段神智不清,但他手里老是攥着怀表,说是要留给囡囡的丈夫。他经常没事就翻旧报纸,每一张上都有囡囡的消息。有些版面还没有遂安的小手大,他都要戴着眼镜,一字一字地读出来。”梅孜君道:“我父亲很为囡囡感到骄傲,逢人就夸他有一位很优秀的外孙女。”

    这顿饭吃的有点沉重。施图南不喜欢沉重,也不喜欢回忆往事,尤其关于外公。她没想要约吃饭,只是李邽山在她耳边念叨叨,说长辈就在船上,哪有不拜访的道理。她一开始没说有李邽山,是不知该怎么介绍。

    顾远也察觉气氛有点重,一面悄悄握住梅孜君的手,一面问:“囡囡该过二十六岁了吧?”

    “冬上就该过了。”梅孜君道。

    “那今年一起在岛上过。让小囡囡给姐姐唱生日歌,——对了,邽山属什么的?”

    “羊——”

    “狗。”

    李邽山与施图南齐声道。

    “我属羊。”李邽山理了理白西服道。

    “羊?那今年该有三十了。”顾远笑道:“比囡囡大五岁。”

    施图南看他,李邽山摸摸鼻子。

    吃了饭,又聊了会,梅孜君夫妇离开。到了房间,顾远顽笑道:“看到他们,我就想起咱们刚谈恋爱那会了。”

    梅孜君心事重重道:“阿远,我预感很不好。”

    “会不会是你想多了?”

    梅孜君摇摇头,撇过一边不提,问他:“你觉得邽山怎么样?”

    “人品不好说,只是吃了一顿饭而已。”顾远斟酌道:“他眼里有囡囡。是诚心待囡囡的。”

    “人粗了点,配不上囡囡。”梅孜君道。

    “我看你给他怀表……”

    “囡囡喜欢他。”梅孜君道:“她是我梅孜君的女儿,我相信她的眼光。”

    “你也看出来了?”顾远笑她:“这么自信?”

    “要是不喜欢,我女儿能带来给我看?”梅孜君欣慰道:“我没想过她会带心上人给我看。”

    “以我对她的了解,除非婚后。否则她不会带给我看。不过她也大了,我也慢慢看不懂了。”

    顾远给孩子盖好被子,揉着胳膊道:“遂安要控制食欲了,该变成小胖墩了。”

    “碍什么?女孩要胖胖的才可爱。”梅孜君摘着耳坠子道:“图南就是太瘦了,身上一点肉都没。”

    顾远从身后抱住她,吻了下她侧脸道:“是啊,女孩子要有肉才好。”

    梅孜君笑着推开他。

    顾远解着衣服道:“下午听何公子说,施家那个孩子挺遭罪的,器官都衰竭了。”

    “阿远,你相信因果么?”

    “当然。物有本末,事有始终。”

    “这就是他的果。他得受着。”梅孜君道。

    “什么果?”顾远听得不明不白,转身去了卫生间。

    梅孜君没再应声,照着镜子,一点点卸脸上的妆。苏医生问她怎么办?能怎么办?要么一点点的痛苦的熬,至多明天就死了。要么她配一种药,可以让他立刻结束生命。苏医生不认可后者,他说尊重病人的意愿。

    她做过两年的战地医生,见过各种痛苦的,残忍的,非人道的死法。

    麻木了。

    *

    餐厅人散后,施图南给他弹了首曲子。这是曾答应他的。李邽山坐在她旁边,要她教自己弹琴。施图南握住他的手,手把手的教。李邽山学的心猿意马,身子贴着她道:“你妈好像很中意我。”

    “你同她之前见过。”施图南不是问,是陈述的语气。

    “见过。说上话单就这一回。”李邽山应得利落。

    施图南没再应声。

    李邽山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怀表,抽出西服口袋里的方巾,小心翼翼地擦。

    “老二说你属狗,今年三十三了。”

    “老二记岔了,大哥属羊。”

    施图南不打算同他计较,抬手摘着他领带道:“不是嫌拘得慌?”

    “老四说正式场合要打领带。而且,他们说我打上领带更像国外的电影明星。”

    “不打也像。”施图南道。

    “你今天温柔的不像话。”李邽山看她。

    施图南笑了笑,说道:“我妈一直嫌我审美太寻常。她欣赏的东西我都觉得另类,但都很适合她。我欣赏的东西,她不会去否定,但也不会鼓励我喜欢。”

    “她送你怀表,我非常意外。”

    “她很爱你,我看得出来。她不喜欢我,她只是爱屋及乌。”李邽山心知肚明。

    施图南笑了笑,没应声。

    “囡囡,大哥想亲你。”李邽山紧挨着她。心猿意马已久,早就想亲了。

    “回房间吧。我不喜欢在外面。”

    “好。”李邽山立刻起身。

    施图南正要合上钢琴,也正想夸他今天很绅士,就听见一句愤骂:“裤裆烂了好,两下通风,再也不扯蛋了!”

    ——

    苏医生见着李邽山同梅孜君吃饭,好像什么都明白了,也什么都说通了。他本着医生的医德,去质问梅孜君,梅孜君看着他,只是很冷静地说了一句:我是一位母亲。

    他什么也没说,扭头回了施家二小姐的病房。病房里的梁晚月在认真地缝补旧衣裳,衣裳是三等舱里那些穷孩子们的。施怀瑜捧着圣经读,读给不识字的梁晚月听,读给病床上的施怀瑾听。施图安趴在桌子上一笔一画地写: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

    苏医生问:“写这些做什么?”

    施图安标注着拼音,头也不抬道:“用来教孩子的教材。”

    苏医生道:“这些太浅了,那些孩子都大了。”

    “太难的他们学不了。他们好些才刚认识字呢。”

    苏医生没再做声,深深地看了她们一眼,关上门离开病房。

    隔日下午,施怀先就死了。死得还算平静,有传教士陪着。施家姐妹站在病房,传教士念着:尘归尘,土归土,让往生者安宁,让在世者重获解脱。因为船还没靠岸,船长建议海葬。直到举行葬礼的那一刻,施怀瑾才从病房出来,面无表情地看着被包裹好的尸身。

    葬礼结束,各自回房间收拾行李,明天就要下船了。施怀瑾坐在床边发了会怔,朝着收拾行李的梁晚月问:“妈,我们是在梦里么?”

    “别想太多了,就当是一场梦好了。”梁晚月安慰道。

    “姐,我也希望这是一场大梦。”施怀瑜坐她身边道:“要是下船梦能醒就好了。”

    施怀瑾在一个礼拜前的凌晨就醒了。施怀先说作为惩罚,就把她带到了货舱。后来,肚子疼,流了好多血,她求他救救孩子。他先是惊慌失措,然后独自跑了,再折回里,直盯着自己看。她知道了,自己要死了。

    她一直在想,那天她到底哪错了?

    *

    施图南盯着海面,轻声说了句:“对不起,我也想咽,可咽不下去。”抬头看了会蓝天,转身望向在同宋家,何家、杜家说话的李邽山。他依然没什么型,懒懒散散地坐着,几个商贾站在他面前伏低做小。他朝身后招招手,老三随着他们去了货舱。宋家少爷看见施图南,别开眼,随着去了货舱。

    鬼,果然怕恶人。

    施图安正在房间收拾行李,看见施图南回来,犹犹豫豫地问:“姐,你真的要回去接父亲他们?”

    “怎么了?昨天不是已经说好了。”

    “没事。”施图安摇摇头,抱住她不言语。

    “明天下船老二会送你们。”

    “我不要他送。”施图安红着眼道:“我不想同大姐分开。”

    “我不去接,父亲他们怎么来?”姐妹间正闹着,梁晚月母女过来,施图南回内间,提出两箱金条,又拿出一本账簿道:“家里的账不同你们提,是不想你们忧心。事已至此,没什么好说的了。”

    “姐,家里真的败了?”施怀瑜问。

    “败了。”

    “那十几箱真的是石头?”

    “如果我们不抬十几箱上船,堂哥堂姐他们会很难过。”施图南轻声道。

    “大伯家真的——”

    “真的。”

    姐妹不再问,也不敢问。施图南给她们分着金条道:“世道乱,节省点花。”

    “姐,你什么时候会回来?”

    “冬上吧。”

    “好,我们在家里等你们回来——”

    施图安斟酌着推了两根金条出来,施怀瑾也推了两根出来,施怀瑜也推了两根,梁晚月也推了两根。施图南明白这是施怀先的那一份,想了会儿,朝她们道:“拿给传教士吧。”

    施图安同施怀瑜去了三等舱,梁晚月也回了房间,一直没做声的施怀瑾问:“你早就知道我怀了身子?”

    “比怀瑜知道的早。”

    “你也知道我和怀先……”

    “半年前知道的。”

    施怀瑾看着她,难以置信道:“所以这都是你布的一场局。从十六箱抬上船,借怀先的手推那个男人落海,最后反杀掉怀先……”

    “我一直在给他机会。”施图南看着她。

    “如果……如果一开始你就说只有两箱金条,如果怀瑜没有看见我们争执,也许他就不会想杀怀瑜,也许就更不会要杀我的孩子?”

    “或许……或许你早早杀了他,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不会有如果。”施图南轻声道。

    施怀瑾慢慢捂住了脸,先是低声呜咽,随后哀恸大哭,泪顺着指缝往下滴。她从醒来一直都很平静,这是第一次哭。

    施图南没说话,也没安慰。她在想:如果自己没有将计就计,没有冷眼旁观,情况会不会不同?

    ——也许吧。

    *

    隔天一早,梅孜君过来找她,面容憔悴,一副没睡好的模样。施图南替她泡了杯茶,她坐下看着她,一直看一直看,忽然笑了一下道:“囡囡,妈妈很后悔,一直都很后悔,后悔没把你留在身边,后悔没尽到母亲的责任。”

    “妈妈做了梦,老梦见你在哭,哭的很伤心很伤心。妈妈就在想,我的囡囡怎么会哭呢,她是从不会哭的呀。”

    “我的囡囡很善良,很善良很善良。她的外公说,她小时候养了只鹦鹉,因为没照顾好鹦鹉被猫吃掉,她内疚了很久很久,她……”梅孜君泪流满面地看着她,笑着道:“她一定很害怕,怕的睡不着觉。”

    施图南垂着头,没应声,好半天才道:“苏医生找你了,你是不是对我很失望?”

    “没有。妈妈只有心疼和愧疚。”梅孜君擦着泪道:“妈妈替你不值得。一切都过去了,这事不会有人知道的。”

    施图南笑了笑,说:“可我自己知道呀。”

    梅孜君一直同她说,一直同她说,直到佣人过来催,说船要靠岸了。施图南才看着她,神色茫然道:“妈,我一直不知道自己是谁。我不知道自己是那个跪在祠堂前的施家小姐,还是追在你身后跑的女孩。你要我学着站起来,我站起来了,可前面没路了。”

    *

    施图南拿出小密码箱,发现里面的东西动了,只有一把枪,不见子弹。原本留好的遗书也被换了,信纸上是一笔一画的正楷。

    排头写着:致吾妻。

    一束彩色的光通过海景窗打了过来,外面甲板上的人沸腾欢呼,船靠岸了。“——姐——姐!”施图安拍门。

    施图南开门,施图安扯住她一路跑到甲板上,指着彩虹给她看:“彩虹桥!好大好大的彩虹桥!慧雯没骗我!真的有大彩虹!”

    施图南呆呆地望着彩虹桥,没应声。

    “四妹,你们啥都别拿,晚会二哥亲自把行李给府上送去!”老二在海里的小船上朝她们喊。

    施图安哼了一声,扭头回船舱拿行李。

    “大哥大哥,——她哼我——她居然哼我!她不稀罕我拿!累死她个娃娃!”老二咋呼道。

    李邽山把劫来的货,一箱箱扔给他,抬头看向施图南,朝她喊道:“等我上去接你,我们一起回家。”

    “大哥,老苏没打招呼走了!”老三指着已经上岸的人。

    李邽山看了眼,说了句:“道不同不相为谋。”

    施图安、梁晚月、施怀瑾、施怀瑜各自拎着行李,想过来同她打招呼,不妨被人流挤着下了船。施图安朝她大喊:“姐,我们在家等你。”施怀瑾回头看她,朝她挥了挥手。

    她也看见了梅孜君,她正四下张望,当她看到船尾的施图南,举了举手中的信,示意下船写信。施图南看着她们一个个离开,又抬头看了看彩虹桥,朝着货舱下的李邽山道:“李邽山。”

    李邽山抬头看她,施图南立在船尾,伸开双臂道:“如果你能把我救上来,我就跟你回家。”话落儿,像一只鸟儿,落了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