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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天兵照雪下玉关
    李玄快要急死了,背后擘天黑影越来越大,那三对骨翼的扇击之声也越来越响,显然怪兽渐渐适应了自己的身体,行动变得如意起来。

    幸好怪兽不会法术,神通有限,否则他刮起一阵大风,自己就只能闭目待死了!

    李玄还没庆幸完,突然一阵狂风卷地而起,他急忙回头,就见怪兽六翅之间旋起万条黄流,大漠之上的苍茫之气仿佛全都被它汇集在了一起,形成数个巨大的龙卷,铺天盖地砸了下来。这下吓得他心胆俱裂,惨叫一声,全力前奔。

    龙卷怒啸,轰然在李玄身前身后炸开。他的惨叫声连环响起,被这剽悍的狂风吹得立足不定。粗大的砂石着了风力,砸在身上就宛如利刃一般。

    李玄跑过去,点点血迹洒下……

    这真是叫做奔命啊……

    仓惶之间,遥远的地平线上,忽然现出了一座绿洲。

    巨大的石林冲天而起,被万古的沙风蚀成千奇百怪的样子,环绕着这座绿洲。这也挡住了周围的风沙,才让绿洲保存了下来。

    树木葱郁,静谧地生长着,一条小河自绿洲正中间流过,隐约能听到流水的潺潺声。

    这不仅是绿洲,简直是生命之洲啊!

    李玄精神陡涨,欢呼一声,抱着石紫凝,一阵连滚带爬,钻进了绿洲。

    天书老爷爷脸上变色:“不能进去!”

    但生死关头,李玄哪管得了这么多?一头栽倒在那茸茸的草地上,大口大口喘着气。虽然加持了神行万里之术,但这一阵奔命,也几乎耗尽他全部力气。再让他多跑一步,都不可能了。

    怪兽仰天怒啸,一头撞在了石林上。巨大的石林一阵摇晃,粗及十余丈的石峰几乎断裂。但十丈粗的石峰外是二十丈粗的石峰,二十丈粗的石峰外是三十丈粗的石峰,那怪兽虽然力气绝大,想撞折石山,还是力有未逮。它身子实在太大,飞不太高,不能越过石林,也无法从石林的缝隙中钻进来。

    绿洲未被风沙吞噬,这只怕也是最大的原因,否则被怪兽们冲进来一阵荼毒,什么绿洲都只能沙化了。

    李玄稍微松了口气,伏在小溪中喝了几口水。溪水倒是清冽甘美,喝完之后精神大振。他见石紫凝嘴唇干裂,就挹了一些水,沾到她的唇上。水沿着嘴唇洒到胸膛上,石紫凝始终未醒来。

    李玄叹息一声,重又抱起她,向绿洲深处走去。

    在没有解决办法之前,还是先离这怪兽远一点为好。

    好在这绿洲极大,极目远视,望不到尽头。李玄沿着小溪走了一个多时辰,石紫凝越来越重,忽然眼前显出一个极大的湖来。

    那湖晶莹通透,宛如一颗明珠镶嵌在翠绿的绿洲中央,一座极大的树林弯月般抱住了它的东北一侧,它就似是沙漠古国中娇柔的公主,正慵懒地躺在舒软的榻上。

    李玄看着这座湖,他的心突然剧烈地跳起来。

    似乎他前生曾来过此地,这座湖是那么熟悉,熟悉得让他心痛。

    他头抬起,石林延续到湖边,形成一座壁削的高山。那高山上似乎有字。

    李玄心头剧震,将石紫凝轻轻放在湖边绿地上,向高山走去。

    隐约间,他似乎感到,他又将多知晓一些自己的前世。他有些急不可待。

    他能够看到那张脸么?他能够揭开前世命运的面纱么?

    高山一直没入湖中,嵌在弯月林的斜对面。高山斜入湖水的一面,似是被上古神灵用开山斧当头劈了一斧,裂出一面光滑平整的石壁,宛如神女湖中沐浴后,临照的明镜。

    那些字,就刻在石壁上。

    李玄奔近石壁,仰头看去,就见石壁上龙飞凤舞地刻着两排大字:“定远遇承香公主于此,千秋万世,永不相弃。”

    字苍遒有力,金钩铁划,大气挥洒,自有一份横贯大漠的英雄气。笔迹深入石壁,几达一尺,显然,是用利器生生刻出来的,而且一气呵成,绝无停顿。

    李玄触目惊心——这是自己前生刻的吗?难道自己前生竟有如此高的刀法?

    刀刻映着湖中粼粼水光,似乎这十七个字也在发着淡淡的光辉。李玄心中动了动,他涉水入湖,向那石壁走去。

    石壁最边上的字离岸并不远,李玄不一会就走到了。他看着那字,心中涌起一阵冲动,想要触摸一下他前生所立下的誓言。

    那份英雄豪气与柔情,是今世的他无法企及的。

    千秋万世,他真的能延续这誓言么?李玄心中有些发苦,他慢慢提掌,按在了那行字上。

    十七个字忽然全都腾起了一阵柔光,倏忽之间,这十七个字宛如雷霆一般在他的心底震响,他的心神一阵恍惚,眼前景象陡变。

    茫茫中,他似乎看到自己跟一位女子一起,跪在湖边,朗声说出那段誓言。他的心被巨大的豪气冲击着,笑着对那女子道:“天地见证,我定远对你的心永远不变。”

    他跃身而起,定远刀化成一道流光,在他的身际旋绕着,在石壁上刻下风沙所不能磨灭的三句誓言。

    那是他平生最得意的刀法,刻出他永生在意的誓言。

    他落下,握住女子盈盈的双手。两人对视一笑,都觉平安喜乐,此生再无所求。

    他记得,自己匹马带刀,只率领三十六铁卫,西入西域,要平定五十国,建立不世的功勋。但西域五十国横行已久,不服汉化。一言不合,他怒而挑战五十国的三十位国师。那是一场血战。

    他凭借高绝的刀法,连败十一位敌人,杀得敌人胆寒。但终于激起了西域诸国同仇敌忾之情,四位国师同时施展金刚威猛之法,化身为大威德金刚菩萨,与他搏命一战。终于将他刀气打碎,震落九重妖都。

    那九重妖都隐在万里黄沙之上,虚茫茫的空中,乃是西域圣地。他滚落荒漠,历尽千辛万苦,才爬入这座绿洲,被驾临此地的承香公主救起。两人一见钟情,托赖承香公主无微不至的照顾,他的伤势才渐渐好了起来。

    两人立誓,永不相弃。

    承香公主跟他细细讲解西域的风土人情,劝慰他要以一颗仁心来关怀西域人民,而不是凭着武力杀戮征服。他在公主的帮助下,戾气渐渐消磨,霸道化为雄心,一柄刀也不再那么锋芒毕露,不留余地。阴阳相合,内外交征后,他的武功再上一层楼。

    此后,他随着公主走遍西域的大小国度,以一柄刀降妖除魔,除暴安良。四年,他斩了无数的妖魔,他的大名轰传整个域外五十国,终于,在公主的游说下,五十国联盟明白了他的苦心,一齐立誓,愿在他的带领下,归于汉化。

    但他们的条件,是除掉大漠中的三刹鬼毒大摩天。

    三刹鬼毒大摩天乃是西域群妖之王,它长着三双翅膀,一双扇风,一双扇火,一双扇沙。三翅齐动,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它的身子上冲天,下冲地,头入九重天,尾入黄泉地狱。身子一摇,天动地裂,山崩城摧。

    西域五十国虽然都有国师,却无人敢斗三刹鬼毒大摩天。每年三月三日,大摩天自沉睡中醒来之时,各国都要备上七对童男童女,举行献祭,让大摩天重归沉睡。

    是以,大摩天不除,西域永无宁日。

    他听说此事之后,目眦欲裂。与公主商量,重入这片绿洲,准备斩杀大摩天。

    此时,他的烽火刀法已入化境,但要斩杀修为万年的大摩天,仍然力有不足。终于,他筹划着将大摩天引入九天封魔阵中,借大漠下的地极之火,将大摩天的血肉化去,刀斩其颅,将它元丹震散,才诛灭此魔。

    那是多么辉煌的一段岁月啊……

    他与公主携手万里,降妖除魔。若没有公主的劝说及游说,他又岂能建立如此不世之功勋?他的功勋中,至少有一半是公主的啊……

    多少次,他们携手夕阳,一遍遍念着那段誓言,但现在,却也化成尘,化成土,被风卷走了……

    曾说过生生世世,相爱不变,但真正轮回后,还有谁记得起?

    李玄慢慢收回手,他的思维被前生无数的记忆碎片冲荡着,那无边的黄沙,那万种的柔情……

    他甚至不记得那轻纱之后的面容,更不必说誓言了。

    李玄抬头望着石壁上的字。

    字迹逐渐模糊。

    化成他前生飞舞的身影,手持烽火闪耀的宝刀,在石壁上刻画着。纵情豪迈,深情无比。

    风沙卷过,却化成他站在魔山之下,目注轻纱遮面的承香公主走向死亡。

    豪情,却终无情。

    誓言,不敌岁月。

    那为了功业,为了所谓天下苍生,眼睁睁看她走上魔王祭坛的男子,是他么?

    李玄悠悠叹了口气,苦笑。

    他一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想学道法,明明有着看一眼就学会的无敌聪慧,却就是不肯学习。仿佛名闻天下、出将入相,会带给自己无边的痛苦一般。现在,他仿佛找到了原因。

    原来,是因为自己前世犯下的孽啊。前世自己为了功业,辜负了深情。所以罚自己今生无法再建立任何功业。

    很公平。

    但如果,如果再给他一个机会,他想看清楚面纱下的脸。

    然后,无论走遍多远的天涯,多深的海角,他都要找到她。

    他想弥补,上一世欠下的孽。

    怪兽那苍茫的吼啸声穿过石林,传了进来。李玄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这骨翼怪兽就是三刹鬼毒大摩天的骨架,不知因何,重新苏醒了过来。若是打败这头怪兽,也许就能知道承香公主那隐在轻纱之后的面容。

    这个念头来的很突兀,但李玄越想越觉得可能。至少,值得尝试。

    但,身无道法神通,只有一本忘性极大的天书的他,又如何打败这只力大无穷的大摩天之骨?

    巨大的石座上闪过一丝微微的叹息,金银重瞳凝转,注视着绿洲中苍茫的景象。

    石壁刀刻幽幽的誓约之光照在他浩瀚的眸子中,他久枯的心境忽然有了一丝兴趣,他忍不住猜想,李玄究竟会如何做呢?

    人是一种奇怪的生命,往往会觉得自己会有前生后世。但是真的会有么?

    命运与轮回,幻与真,分辨的清楚的,能有几个?

    他淡淡笑了,能颠倒这一切的,也许只有他。

    所以,他被称为心魔。

    也只有在他手下,虚无的轮回才会那么真实,前生后世,也都如一本书,被他任意地翻开到想要的一页。他可以制造别人的前生后世,让他们任意经历,并且深信不疑。

    他可以打造他们的故事,或者人生。他能点燃他们的希望,或者熄灭。

    他便在那时,感受到喜悦,亲手摧残掉自己最喜爱的、最精致的创造时的喜悦。那时,他的敌人的每一分情绪,都将感染着他,让他感受到最真实的存在。

    那时,他会流泪。

    别人的前世,是他浇种的一盆花,花开,被他看过,就该谢了。

    然后,便是死亡。

    心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