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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悠悠之情
    随波涛悠然前行的客船穿过田田莲叶,淌过一池碧波向对岸临近的镇子驶去。船上除冯笑四人还有零星几个从岸边逃上船的商旅,大都惊魂未定,故而船舱内安静无声无人多说什么。

    约摸一个时辰的功夫船到了的五段镇,这是个并不起眼的湖边小镇。

    兴许当时冯笑一扇子拍狠了些,直到下船时戚筱凤都没醒转,他焦急地找了家客栈安顿好她,打算休整一天再上路南行。

    他一夜都未合眼,又三番四次与冯家的手下缠斗,待此时放松下来才觉得困意阵阵,清晨的阳光还没染上暑热时节的火辣,淡淡洒落在身侧,令他忍不住倚在窗口迷糊地睡着了。

    早上的街市日渐喧闹起来,戚筱凤在一片熙攘和颈部的钝痛中睁开了眼。

    她稍稍整理了一下思绪,尽力回忆之前的事,从茶馆中刀光剑影混乱不堪一直想到最后冯笑故意打晕她,戚筱凤瞬间震怒,猛得从床上跳了起来。

    “太过分了!”她嘴里不由自主咒骂了一句,披上叠在床头的外衣就下地了。颈后被击打的位置还有些酸涩疼痛,她低头揉了两下。外头天高云淡确是个好天气,她抬头望向窗外,没有看到外面的艳阳天只见到了坐倚在窗边酣睡的冯笑。

    她没有穿鞋,光着脚踏在微凉的地面上轻声走了过去。

    她坐到冯笑对面,两手撑着脑袋凝视他,明明离得那么近,现在却感觉有些远了。这是张大半个汴州城的姑娘都爱看的脸,戚筱凤也爱看,可有时候又觉得讨厌。

    回想起他昨晚为了躲避追查而做的举动,实在不知该气还是该喜,她一向脸皮薄,他却到哪儿都大张旗鼓厚着脸皮做事,十足的纨绔公子。

    戚筱凤思及至此,不由摸了摸自己的嘴唇……

    冯笑早就听到了动静,到这时才懒懒睁开了眼,用带些鼻音的声音问她:“你在看什么?”

    戚筱凤听到他突然开口,惊得后退了一步,他靠着窗笑了起来,略带侵略性的眼神直勾勾盯着她,斩钉截铁地说道:“你在看我。”

    “我……”

    “说吧,看出点什么来了。”

    戚筱凤撇撇嘴:“没看出什么,就看得自己一肚子火。”

    他轻笑一声,嘴边牵起弯弯的弧度,边笑边开始正襟危坐:“我可受了你一整天的无名火,现在总该和我透露一下了吧,你到底怎么回事。”

    戚筱凤也端坐在他面前,一本正经地诘问:“净泉寺为什么不让我帮你,渡口为什么不让我帮你。”

    “就这些?害我提心吊胆了一天。”他眯着眼笑意在阳光下愈发浓烈。

    “提心吊胆?你根本没有,甚至还把我打晕!”她别过头看向窗外,愈发恼火。

    “我是迫不得已。”他无奈地伸出去勾她手指,戚筱凤直接一把抽了回来:“你总是自作主张,我每天拼命练功在你眼里是不是毫无意义?你根本不需要我……”

    “不,我是要保护你,从鬼门关走了一遭之后我就决定了,不能让任何人因我而死。”

    “我明白,可就是因为走到这一步才更需要互相扶持不是么?”

    “紧要关头我不希望你有任何闪失,我要你完完整整、毫发不伤。”

    “你这是在否定我,我难道不能保护好自己吗?好像我只会拖你后腿,成为你的累赘、包袱。”

    “可我怕了。”冯笑站起来走到她身旁,两手紧紧握住戚筱凤的肩,双眉深缩:“小凤,我已经失去太多,是时候止损了。”

    戚筱凤一把甩开他的手,目光尽是失望和落寞:“你不怕,你只是不信任我。”

    “这不是一回事。”

    “这就是一回事!”

    “……”

    屋内从争吵中骤然安静,静到街上人声鼎沸都响亮了数倍。冯笑什么都不说,面无表情,牙关却咬的越来越紧。

    戚筱凤忽然害怕起来,她退了一步,直接踏上地面的双脚渐渐觉得冰冷。她要开口,嘴唇翕张未及出声,冯笑的袖子就如风般扫过身旁,蛮横地抱起她扔回床上,两手撑在她左右,毫无预兆地吻了下来。

    强硬如狂风骤雨,像在责备她、迁怒她、怨恨她,剧烈起伏的胸膛压在身上,恨不能碾碎她,要她臣服。

    他真正生气的时候,连一个字都不说。

    这股戾气令她迫切想要逃脱,冯笑一把按住她的手腕甚至要嵌进身后,气势上的威压让她手脚都在发抖,她仰头想要喘口气却被严密地堵住,他像头暴怒的、随时会咬断她喉咙的豹子。

    戚筱凤不再挣扎,她已经心神俱疲,心底似乎有什么被悄然打破,清脆地裂出声响。

    冯笑抚上她的面颊,摸到的却是温热的泪。

    他愣住,过了一会儿才慢慢松开手,两人的面庞近在咫尺,四目相接,她眼眶泛红潸然滚下行行泪水,顺着眼角坠入鬓发里,他心中猛得抽痛,起身握住她冰凉的指尖,竟什么也说不出。

    耳边充斥着来往行人的交谈声,嬉笑、愉快、热闹,他却迟迟无法开口。戚筱凤颤抖的双臂撑着身躯坐起,抬头瞥了他一眼,苦涩笑道,“我们好像又回到了原点……”

    她从他身边走下去,步履艰难地缓缓走向房门,身后响起一个喑哑的声音:“把鞋穿上。”

    戚筱凤没有停步,他重复道:“回来,把鞋穿上。”

    她走到门口,回过头冷然斜视他,就如他平日睥睨敌人般看着他,无处可逃:“不要像命令你的下人一样命令我。”

    他坐在床沿,耳边只剩她远去时轻不可闻的步足声。

    客栈后有片齐整的草地,旁边是个不大的马厩,虽被三层小楼半包围着视野却极好,炎热的风浪带着暖热拂向地面,如潮水般推动起一地青色,客栈豢养的两只山羊正悠闲的踱步走着。

    戚筱凤望向天空,清澈明亮到几乎无暇,可她心底怎就阴霾笼罩,始终消散不去。她用袖子抹去眼泪,可总也抹不干净,反落得衣襟湿了一片。

    她时常心疼冯笑,不愿见他每次陷入困境都孤军奋战、满身是伤,让唐立护住她,丢在一边安享太平才更令她不安,所以她的心和尊严都迫使她去战斗去反抗,不是孤身一人,而是和他一起。

    戚筱凤不由自主的拿起了随身带着的峨眉刺,她看向那漆黑冰冷的武器,本是与天琛扇同生共存的。

    风卷起一阵狂澜,地上青草开始凌乱地晃动,时而带向左边时而转去右面,她在松软的草地上跃动,舞出一番杀气腾腾,像要把心中的不快全力打出去,汗水替代泪随她挥挑间洒落,眉目里,透出的是倔强和不屈。

    她把唐立教的、贺舟教的,以及冯笑告诉她的那些全都使出来,直至累到几乎脱力,疲惫的喘着气弯腰撑在双膝上,心里才终于稍稍畅快了些。

    她舒了口气打算回房,身后突如其来响起数下掌声,戚筱凤一吓,慌忙抹去脸上的泪痕,转身看到溪陵从马厩旁的树荫里走了出来:“凤姑娘好厉害。”

    “你怎么在这儿?”

    “我一直在这儿啊。”他笑着走过来,比了个峨眉刺中践步绞甩的动作,“看你舞的精彩,我不好意思打扰。”

    “有什么用。”她沮丧的收起峨眉刺放回身侧,摇头苦笑。

    “寻常女子还不会这些呢,关键时候能有大用处。”

    “可有的人不这么觉得。”

    “有的人?”溪陵不解,戚筱凤于是扯开话题问他:“你在这儿做什么?”

    他扬扬手心笑道:“闲来无事看到树上有窝鸟,就问客栈伙计讨了把小米。”

    “鸟?在哪儿?”戚筱凤走到树下张望几眼,隐隐约约看见高耸的树枝间的确有一只鸟窝。

    “想上去看看么?”溪陵笑问。

    她仰着脖子答:“想。”

    “我带你上去。”溪陵说着往树上攀了几步,回头朝戚筱凤伸出手,她有些犹豫,溪陵掌心又招了招,目光中是并无他想的简单纯粹,“来。”

    戚筱凤伸手过去,溪陵本可以不费吹灰之力用轻功上去,但还是带着她一点点往树上爬。

    好不容易爬到临近树枝的地方,戚筱凤一时不知要怎么攀到交错的枝桠间,于是紧贴树干牢牢抱住,一手摸索出峨眉刺来。溪陵见状连忙阻止:“不行,树皮一毁这颗树就死了。”

    戚筱凤没穿鞋子本就爬的艰难,如今还不能借助外力,不由抬头埋怨起来:“你分明在为难我,我还是不上去了。”

    “没事的,快来。”他探身再次朝她伸手,戚筱凤奋力抓住他,溪陵掌心用力一握,手臂微抬间将她轻而易举的提起,瞬间就拉上了茂密的枝杈。戚筱凤一喜,小心翼翼地靠近那团褐色的鸟窝,枯草、树叶和断枝拼凑起来的小窝中藏着两只灰不溜秋的小雏鸟,正大张着嘴急不可耐地等待食物。

    “给我点小米。”她兴冲冲地想去喂那些嗷嗷待哺的小鸟却又被溪陵拒绝:“不行,它们吃不了这个。”

    “那你拿来做什么?”

    “给其他鸟。”

    “其他?还有什么……”

    “来了。”

    戚筱凤正自纳闷,他忽然吹出声鸟鸣一样的口哨,远处飞来两只通体莹黄的鸟,但奇怪的是它们只在树周盘旋不落,溪陵冲她招招手压低声音说:“凤姑娘你别动。”

    戚筱凤应了声,静坐在树枝上不敢动弹,溪陵又吹了几声口哨,两只小鸟犹疑不决地飞来飞去,过了许久,见二人都纹丝不动于是大着胆子飞了过来,当先去鸟窝里喂了雏鸟一通。

    溪陵缓缓摊开掌心静待了片刻,两只鸟儿似乎逐渐开始放松警惕,试探的飞进他手边,见他不动就开始在他手心停留,谨慎的啄了几粒米,溪陵还时不时吹吹口哨似在和它们交流。

    久而久之,两只鸟不怕了,便跑到他手臂上跳来跳去。

    “试试么?”溪陵像是知道戚筱凤的心思,手掌一摊将那把小米递到她眼前,戚筱凤马上迎过去接住,随后学着他的样子一点点和小鸟熟络起来,这是她长到这么大都没有做过的事,新奇又有趣。

    夏日的风轻扫过枝叶晃出点点树影斑驳,鸟儿欢快的跳上她肩头,她含糊地低声说了句:“不知这是什么鸟。”

    “仓庚。就是‘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载阳,有鸣仓庚’的‘仓庚’,也叫做黄鹂。”

    “溪陵……你可真厉害。”戚筱凤惊讶地抬头看他,那本是她自言自语不求解答的一句话,却被他认真答了上来,实在出乎她的意料。

    溪陵坦诚的摆摆手道:“哪有,我自小在乡野山间长大,认识些鸟不是什么难事。”

    正说着,其中一只仓庚鸟跳过来用羽毛蹭了蹭戚筱凤的面颊,还振翅高歌唱起清脆婉转的调子,她不禁格格笑起来,现出唇畔一点梨涡,垂在两侧的脚丫也高兴地左晃右摇。

    溪陵一低眉,这才发现她竟是光着脚出来的,在地上的时候裙袂遮着未曾发现,如今看得清清楚楚,他慌忙别过头去,不由红了脸。

    虽说他生来自在不受拘束,但这实在于礼不合,溪陵越想越坐立难安,深觉自己太过唐突。他不想令戚筱凤为难便趁她还未察觉时从树上一跃而下,远远走开了。

    “你怎么下去了?”戚筱凤回头朝他喊道,吓走了肩上那只鸟。溪陵背对着她挥挥手说:“上面太挤,我下来走走。”

    他一溜烟跑到草坪上坐下,先前吃草的两只山羊也走到他身旁左右围绕。溪陵拿起竹笛,清亮悠远的曲调随风飘扬,飞走的仓庚扑棱着翅膀落向他的肩头,甚是亲昵。一片翠绿之上,笛声、鸟鸣和清风温柔拂过叶间的沙沙作响织起一张网,好像把凡尘俗世都隔绝在外。

    戚筱凤歪着头看去,淡金色的阳光不浓不淡半洒在远处的玄色背影上,她长舒了一口气,先前的不快一扫而空,平原旷野、云淡风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