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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春
    暮春三月,杭州春意正浓,钱塘江畔花繁茂叶游人如织,江上轻棹泛舟歌笑声声,伴着周遭莺啼燕语,叫卖吆喝,好不热闹。

    但热闹的缘由只一半在江南春景,另一半则更吸引人也更为人津津乐道,街头巷尾、茶余饭后,讨论的皆是五年一次的武林盛况——试剑大会。这是江湖的百年惯例,每隔五载,就有一方世家或武林豪族承揽此会,广发名帖,诚邀各地豪杰大显身手,有些人是为结交英豪、拓展人脉,有的只为与名士一较高下、崭露头角。

    此次试剑会由浙西林氏举办,日子定在了三月中旬,一时间八方侠士如江河入海齐聚杭州。更有不少人已在上巳前抵达,以便趁此机会好好赏一回江南的风土人情,品一番杭州的秀山丽水。

    堤岸垂杨萌新芽,绵软嫩绿的柳枝随风拂摆,掠水而过划出几道浅浅的碧痕,江面客船上飘来悠扬的丝竹管乐之声,船头舞姬婆娑而动、摇曳生姿,从熙月楼二层临水的窗边看去更是一览无余。

    熙月楼这间风景最佳的包间内对坐着两位气质殊然的年轻公子,一位是浙西林氏林老爷子的长孙林飞白,另一位则是青州郑氏的少当家郑易川。林公子穿着华贵、容貌清秀,而郑公子一袭锦衣简雅低调,容端身正,眉宇间自有股少年意气。

    锦衣公子临窗支颔被眼前的明媚所吸引,不禁感叹:“真是羡煞我了,青州可没这样的好景致。”

    “那易川往后多来杭州走走不就成了。”

    “飞白兄拿我打趣呢。”他收回目光,抬盏轻抿了两口杭州初上的新茶。

    林飞白见他始终喝茶不喝酒,佯作不悦道:“明前龙井固然可口,但是难得来一趟还不肯给我面子?”

    “你是知道我酒量的。”郑易川无奈一笑,面露难色,“出了熙月楼少不得去拜谒几位前辈,到时出了洋相你替我收场么。”

    “好啊,反正这趟是我们家做东。”林飞白说着将酒杯推到郑易川近前,暗暗朝女侍使了个眼色,半杯醇酒顿时添满。

    他终究盛情难却,舍下清甜茶汤举杯欲饮,琉璃杯壁刚贴至唇下,门外突然响起几声嘈杂的争吵,骤然打破了春意宁静。

    “光天化日窃取名帖,胆子不小啊!”一声粗吼从大堂传来,另有几人在旁帮腔指责,七嘴八舌,喧闹不已。

    回应他们的是个清脆爽利的女声:“这名帖本就是我的,何来窃取一说?”

    “你的?笑话!试剑会名帖怎么可能给一个卑贱的胡姬?”说完几人哄堂大笑,几乎要响彻整个熙月楼,包间内的郑易川和林飞白皆觉刺耳难听。

    “不管你们信与不信,也不管我是汉人还是胡人,名帖始终是我的。”

    “呸,上头又没写你名字,定是你从我这儿偷的!”

    “哦?”女子拖长了音调笑起来,“那也没写你的名字吧,看来你就是钻了名帖无名的空子来打别人主意,这下还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

    被女子抢白了一通后,那人脸上登时青一阵白一阵,于是愈发放狠地吼道:“偷了还不承认?!快把名帖交出来!否则保不齐再送你回酒肆青楼去,好好陪那些公子老爷。”说完又是一阵肆无忌惮的猖狂大笑,讥讽嘲弄声之尖厉似要把房顶都掀了。

    包间内,林飞白泰然自若,对面的郑易川却有些坐不住了,一根竹筷在指间来回转动,透露出心底些许愤怒。

    林飞白知他又想出去打抱不平,指了指桌上的菜想拉回他的注意力:“好了,别为争名帖这点寻常小事扰了你我雅兴。”

    试剑大会前夕总要出现一番名帖之争,也算是江湖上心照不宣的惯例。每届试剑会名帖都由承揽方自行决定样式,每次均不相同,难有伪造的可能,但名帖上只印有试剑会纹样标识而没有受邀者名姓,所以即使夺了他人名帖混入其中也不会有人察觉,这便给了许多未受邀的无名者可乘之机。

    名帖之争更像是一场暗潮涌动的预热,有明争暗斗也有强取豪夺,可谓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甚至有不少人将试剑会前的名帖之争看作另一场好戏。

    郑易川开始心不在焉,公然欺辱女流之辈如何能忍?他人虽在屋内,神思却飞到了门外,竖耳凝听起外头的动静。林飞白仍是处变不惊,语气轻描淡写:“江湖更迭如此之快,五年时间,有多少人锋芒初露,又有多少人已经名不副实,让他们去一争短长也没什么不好。”

    郑易川没有接话,握杯的掌心悄然紧了几分。

    林飞白自觉这桌菜是吃不成了,遂放下筷子悠然笑问:“换作是你呢?并非世家子弟又未拜入名门正派,没有名帖却迫切想入试剑大会一探深浅,你会怎么做?”

    “动心忍性方能曾益己所不能,待闯出些名堂后,何愁飞白兄不派人送上名帖?”

    “这自然是个两全其美的好法子,不过并非人人都似易川端方正直。”

    郑易川斜眼盯向紧闭的两道门,目光仿佛穿透过去逼视那几个欲夺名帖的卑鄙之人:“你说得不错,我不能使人人都坚守正义,可但凡遇见了就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说罢他肃然起身,毫不犹疑,眼见他腾身站起,林飞白急忙一把按下他的肩,小声说道,“先看看现在是何情形。”

    郑易川推开他的手再次站起:“不必了。”他目光凌然气势如虹,手按腰间佩剑,扬唇一笑:“反正我就是爱多管闲事。”

    “喂,别闹太大让我做东的不好收场。”

    他面朝门外,背影傲然笃定:“放心,我自有分寸。”

    林飞白拦不住夺门而出的他,靠在椅背上无奈苦笑,他示意随从不用关门,自己轻轻掀开门帘留出了一条缝。

    大堂内争执的有五人,四男一女,周围食客早被吓跑,店小二也不敢贸然上前。只见四名壮实的男人将女子团团围在当中,包间与大堂相距较远,林飞白瞧不清女子面容,只能隐隐看出她身形高挑,衣着与汉人截然不同,乍一看颇为惹眼,难怪那些人都将她认作胡姬。但此时大堂中气氛紧绷,已是一副剑拔弩张的架势。

    为首的葛衣男人面目狰狞,冲女子大喝一声:“快把名帖交出来!”

    不料她非但毫不慌乱,反而态度傲慢地笑道:“想从我这儿夺名帖?劝你死了这条心。”

    “哈哈哈哈好!既然你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别怪哥哥伤了你!”说罢他抬手朝桌上猛拍,“砰”一声,八仙桌迎面飞向女子,眼见就要当头砸中,她抽剑轻巧一斩,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厚重的木桌砍了个七零八落,木屑卷到空中四处飞散,周围几人俱是一惊。

    男子伸出掌心扣向她,她身姿灵动,迅捷一闪,袖口轻轻带过便将左手顺势扫上了那人手腕,女子蛾眉微蹙,右手执剑,水红色的剑穗轻灵一甩,在片片断木碎屑中探出剑尖,干脆利落地直抵男子的喉咙。

    她双眼微眯,气势压迫而强横地笑道:“经商不易,何必破坏店家财物呢。”

    围拢的三人顿时慌了神,这个看似孱弱的女子三两招就制住了几人的头目,他们生怕有变,只能僵在原地不敢轻举妄动。

    郑易川走至近前,看到这一幕也是一怔,眼神扫过之前嚣张跋扈的四个人,他们竟全都呆愣了片刻,宛如见了鬼似的惶恐不已:“你、你是?!”

    女子回头看他,疑惑不明,被剑抵住的男子趁机后撤几步低声咒骂:“哼,出师不利,我们走!”

    四人遇此情形自认倒霉,话音一落,眨眼间便已悻悻逃离了熙月楼。

    郑易川舒了口气,待他们走远后才询问那女子:“姑娘没有受伤吧?”

    “我像有伤的样子么。”她背对他还剑入鞘,动作和话语一样利落。

    郑易川有些尴尬,但还是从容抱拳,笑道:“争夺名帖乃常有之事,姑娘势单力薄千万要小心。”

    女子听言回身,郑易川这才看清她的面容,相貌清秀明丽,眉目间略略深邃,长发高束于脑后更显英姿飒爽,她突然冲他莞尔一笑,出其不意道:“你怎知我的名帖就不是抢来的?”

    “啊……”郑易川头一次不知作何反应,盯着她竟是有些茫然。

    女子嗤笑一声,也抱拳说道:“开个玩笑,不管怎样还是要多谢公子,毕竟他们是因为见了你才走的,不然人多势众我恐怕敌不过。”

    “哪里,举手之劳罢了。不过……”他看了看女子的衣着,袖口襟前的纹饰都像出自外族,并且她的眼眉轮廓也较汉人更明晰。郑易川收回目光,极有分寸地不过分打量,“姑娘这身衣裳可能会引起误会,不如换上中原人的打扮,行事更方便,也不会招至不必要的麻烦。”

    他招招手唤来远处的女侍想带她前往成衣铺,却不想这女子黛眉蹙起、目光犀利,迫使他停止了对女侍的吩咐,周围突然安静下来,气氛变得有些微妙。

    郑易川犹自不解,女子短促地冷笑几声,厉声丢下了一句话:“不必了,我觉得这样很好!”说罢她身子背转扭头就走,束起的长发凌空一甩,险些扫上郑易川的脸。

    熙月楼二层大堂瞬间空荡一片,只剩一地断裂的桌腿狼藉和不明所以的郑氏公子。

    “想英雄救美,可惜碰了一鼻子灰。”林飞白掀开帘子姗姗来迟,郑易川没有搭话,只狠狠瞪了他一眼。

    林飞白看他神情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世家子弟哪受过这样的冷遇?他越想越觉有趣,捺不住放声大笑起来:“堂堂青州郑氏的少当家,竟被一个姑娘呛得话都说不出。”

    “飞白兄何必取笑我。”

    “看来人家根本不需你相帮。这姑娘身手不错,性情更不错,也不知是哪门哪派的,真是个有趣的妙人啊。”林飞白走至临街的围栏边笑看人群熙攘,试图在人海中找寻那抹倩影。

    郑易川沮丧地走回包间,他一向秉持的侠义心肠第一次受到没来由的不领情,他支着脑袋无心再看春景,回想方才那名女子不免有些介怀。

    江湖群雄因试剑会纷纷落脚杭州,令城内大街小巷的客栈酒楼几乎集体满客,只有少数有头有脸的人物或与林家交好的名门才有资格受邀入住林宅。

    一方豪族的宅邸自然气派非凡,江南独有的园林样式,亭台水榭玲珑多姿,丛丛奇花珍木伴假山叠石和水景小池,排布可谓精妙有致,但唯一的缺点就是虚虚实实,让人找不着路。

    郑易川开始苦恼了,他本想夜里去林飞白那儿下几盘棋,却又一次被困在假山竹林里,兜着圈子乱转就是出不去,当然更不想问周围的丫鬟侍从,若到时传进林飞白耳朵里又免不得笑他来了多少次都记不住路。

    过了片刻已到掌灯时分,目光所及之处莹莹闪烁起灯火,更难辨别方向,他索性不在意,只沿着青石小路随心而行。

    四周这一片均是林家为招待贵客腾出的客房,他因与林飞白自幼交好而住得更靠北面。

    他揣测自己兴许是走到其他客人歇脚的区域,为不在夜间叨扰旁人,郑易川打算折返回去,另辟他路。可脚下刚一侧转,余光却瞄到屋后成片竹林中风一般掠出一个暗藏的人影。

    那人身披一件褐色斗篷,看不出样貌,

    沿着墙角摸索到几间客房外,身姿灵巧地跃至窗下悄无声息地往屋里看,随后走到另一间房以同样的方式查看。此人举止谨慎,时不时左右张望。

    想来其中必有古怪,郑易川恐打草惊蛇就没有通知旁人,他一路暗中尾随,发现此人每次不过是看看客房内情形并没有其他举动,更像在寻找什么但毫无所获。

    那人从南面客房朝北摸索过去,似乎没有要停的意思,郑易川略一思忖,立即转身消失在山石后。

    暗影走到北面的屋外左右踱了几步,这处厢房门窗紧闭,他半弓着身子快速移到靠竹林的一面墙下,伸出一指轻轻往窗棂纸上戳去。

    “你在干什么?”

    身后传出一个低沉的声音,仿佛平白从黑夜中响起,突如其来,近在咫尺。暗影惊得骤然站起,几乎要从平地上跳起来,斗篷上宽大的帽子从头顶滑落,露出一张轮廓分明的秀丽面庞,斗篷下是一身鲜明的外族衣着。

    “是你!”“是你!”

    二人异口同声地惊呼,不由盯着对方看了几秒,诧异过后郑易川迅速扣住她手腕继续方才的质问:“你躲在这里做什么?”

    女子立即冷静下来,极其灵敏地反问了回去:“月黑风高的,你又在干什么?”

    “我见你行事不轨,想看看你究竟有何图谋。”

    “好笑,现在杭州城最打不上算盘的地方就是这里吧,风云际会、高手林立,我想我还没蠢到在此处图谋不轨。”她抛出一番颇为合情合理的说辞,随后立马调转矛头指向了郑易川,“倒是你,平白无故尾随我。”说着,她忽然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凑近过来,微挑黛眉直勾勾盯着他,“难不成……从客栈出来你就跟着我了?”

    屋内依稀点亮的灯火落在她眼底,映出一抹浅浅的华光,突然的四目相接令他难以言喻的不自在,郑易川连忙避开她的目光,皱眉道:“胡说,此举实非君子所为。”

    “那你鬼鬼祟祟躲我背后究竟有何图谋?”

    “我!”他万万想不到,三言两语之下形势竟完全倒向了对方,自己反而成了别有用心之人。他顿了顿,挺直背脊凛然道:“我是受了林家的邀请正大光明站在这儿的,希望姑娘将身份来历如实相告,否则我完全可以将你交给这里的主人处理。”

    她听后也挺起腰杆,唇边挂上一抹自信的笑意:“巧了,我也是。”

    郑易川的疑惑又增添了几分,捉住她手腕的力道也紧了紧:“不可能,今日在客栈替你解围之时林飞白也在场,他并不认得你。”

    女子泰然自若地笑道:“我是林老爷子的客,他林飞白不一定要认得吧?”

    “林老爷子?”

    “你不信?那咱们大可去找他老人家当面对质。”她反手拉住郑易川,一副要直奔林老爷子跟前的架势。

    郑易川险些信以为真,甚至还在思忖老人家如何会与这年轻姑娘有交集。正想着,手上突然一晃,她边看向远处边煞有介事地开口:“说曹操曹操到,林老爷子,你怎还没歇下?”

    郑易川思绪被拉回,抬手就准备行礼,可两眼望去昏暗中根本见不到半个人影。

    他一愣,原本抓住的那只手已经挣脱,再回头看时,只有墙边竹叶窸窣摇晃了数下,而那抹影子已然消失不见。

    郑易川哑然失笑,他被这姑娘硬生生捉弄了两回。

    他走回住处,凝视窗户上被她戳开的豁口,这里的确是全杭州城最危险的地方,江湖上德高望重的前辈、行侠仗义的名士侠客都受邀在此聚集,她不至于傻到在这里闹出轩然大波,那她究竟是谁?来林家找什么?

    转眼到了试剑大会当日,有名的、无名的、功夫好的、功夫差的、参加比赛的、凑热闹的几乎尽数到场,名帖之争也全都有了分晓,林宅门前宽阔的道路今日堵得近乎水泄不通,恢宏气派的大门此时竟也显不出有多大,宾客络绎不绝,人头攒动,林飞白在门口热情相迎,又与各派掌门一一寒暄客套,还时不时看看进门的其余人。

    门外早有声音熙攘,郑易川也捺不住兴头出了门,走到专为迎客的南苑,见三三两两的与会者已在家仆引导下陆续前往会场。

    他信步同往,左右遇到相识之人便停下闲聊几句,说的也无非是试剑大会的种种,从踏入杭州城起周围人也几乎三句不离此事,听得太多总有些无趣。

    他正打算推脱离去,一个熟悉的身影恰逢其时地映入眼帘,显眼的异族服饰,高束在脑后的长发,他的目光不由跟随过去,同时匆匆结束了对话。

    郑易川加快步伐追上去,她早有察觉,却不放慢步子,淡然地继续朝前走,脸上讥诮一笑,说道:“又是你。”

    “对,是我。”

    “你是来质问我,还是指责我的?”

    “我只是好奇。”

    她听言突然急停,郑易川猛地刹住脚步险些撞上去,她嫣然一笑,回身拽着他隐到一处假山后,两手抱叠在胸前饶有兴趣地打量起他,同时盘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郑易川。”

    “噢~”她拖长音调笑了笑,“原来你就是那个郑家的少主,最近在杭州总能听到你的大名。”

    “不敢当。”郑易川淡淡回应。

    她点了点头,下意识地摆弄起剑尾的剑穗,指尖一圈圈缠绕上去,“你好奇,我也好奇,不过我奇的是试剑大会的彩头究竟是何物。”

    她投去询问的目光,郑易川如实说道:“具体何物我也不清楚,只有等大会结束才能揭晓了。”

    “嗯?”她黛眉一扬,现出一丝嘲弄,“你不是林家的贵客吗,倒没去打听消息?哦,我想起来了,你是堂堂的正人君子,定然不会有所图谋,偷鸡摸狗的事肯定是我这样的无名小卒做的事,对吧?”

    这番言辞令郑易川脸色瞬间有些难看。

    他暗想,世上怎有这样狡黠精明锋芒毕露的女子,还记仇,就算不得理也决不饶人,实在可恶。

    她不知他心中所想,也并不在乎,只是自顾自言说道:“外面传得沸沸扬扬,说这一次的彩头是能大大增进功力的珍品,玄菱木。”

    郑易川听言心底又是一阵嘀咕,方才还觉得她机灵,这会儿又有些笨了:“空穴来风罢了,定是飞白兄为了造势故意在外散播谣言。”

    “万一当真呢,但凡有这个可能我就一定要拿到手。”

    “为什么?”

    她竟想在试剑会上夺魁?郑易川不免又起了兴趣。

    “时机未到,不可说。”她脚下一跃退到叠石外,抱拳笑道,“我还有事,先走一步,郑易川,青麟台上见。”

    说罢,她便如一阵风,干净利索地融进鱼贯而入的人群中,和客栈初见时一样,行事毫不拖泥带水,自有三分不可一世的傲气。

    如她所言,试剑会现场的比武之地设于林宅南侧的青麟台,家仆领郑易川至专门安排好的位子。

    四大世家分列两侧,正前方有林老爷子坐镇,手边是一金丝楠木匣,匣中放的就是此次试剑大会的彩头。身旁垂手站立的是其长子,也是林飞白的父亲林彦庆。

    因担心南面日光刺眼,坐席三面皆有帘幕遮挡,郑易川刚入座,就见林飞白满面堆笑坐在他的位子边。

    林飞白的一身翠竹色衣着纹饰繁复,腰间佩玉,头戴华冠,比之郑易川相得益彰的简雅大气来得浮夸太多,活像只碧绿的孔雀。

    帘子遮挡了光线也围拢了他身上浓重的熏香味,郑易川一脸嫌弃地掩着鼻子,与他坐开一段距离。

    林飞白也不生气,凑过来拍拍他的肩暧昧笑道:“她也来了。”

    “谁?”郑易川犹豫再三还是没有提及那天夜里的事,此刻更是明知故问了一句。

    林飞白只当是他忘了,遂笑嘻嘻地提醒道:“熙月楼,仗剑为红颜。”

    郑易川没有吱声,淡定地喝了口案头的茶,身边人则继续挨近笑道:“你知道她是谁么?”

    这句话令他下意识停杯,终是忍不住抬眼看向林飞白,可他却慢悠悠端起茶盏抿上几口开始卖关子,郑易川冷眼一瞥,扬手就往杯底猛抬,林飞白急咳一声险些被呛到,反手就抓上他手臂,他剑柄一抬抵在那身华服所束的玉钩腰带上挡了过去,林飞白气不过,刚要动真格,青麟台正前方,两道冷冽的目光似两支箭笔直杀来。

    二人迅速收手,乖巧地归位端坐不敢造次,林老爷子这才满意地笑了笑。

    郑易川直视青麟台一言不发,林飞白瞄了他一眼低声继续刚才的话题:“我是在门口见到她的,和‘天台七杰’的两位前辈一起。”

    “她是天台派的?”郑易川转头看向他。

    “不算,似乎没有正式拜入门下,但他父亲是七杰之首魏珂。”

    “魏珂?听说他二年前去了趟关外就再没回过中原。”

    “嗯,都是旧事了,也不知其中原委。”

    “她原来是这样的身份……”郑易川暗自喃喃,但仍是想不通那天夜里她为何会闯入林宅且形迹可疑。

    还在思索时,浙西林氏的当家已正式拉开了试剑大会的序幕,青麟台下群侠振奋,欢呼声震耳欲聋,大半个杭州城都仿若震了一震。

    打头阵的是崆峒一位资质不错的后辈,初生牛犊,连败了九华和昆仑两位小有名气的弟子,侠士中自然有人不服,洛阳九练堂掌门孟箫自告奋勇,此人也是年纪轻轻从无名小卒到自立门派统领众多手下。

    孟箫执枪登台,虽是较技但举止谦恭有礼,仪态风度并不输名门世家子弟。他一杆长枪刚毅有力,枪尖似风驰电掣,往来如飞,横扫下崆峒这位初出茅庐的少年人和丐帮一位前辈。开场不久,连续几场酣畅淋漓的打斗令台下众人连连感叹后生可畏。

    郑易川目不转睛地望向青麟台,各门各派的一招一式都被他看在眼里,他的好胜之心也被逐渐点燃,但林飞白的心思却不在他们,而是时不时扫视台下,眼看孟箫的第二场比试即将获胜,他桌案下的手轻拍了拍身侧仍旧全神贯注的人:“你看,谁来了。”

    郑易川有所预感,于是循着他的视线确认,密密麻麻的人群里果不其然现出了一抹高挑的身姿,她并不专注于试剑会,似乎对周遭的人更感兴趣,双眼正不停左右环顾,面色略显凝重。

    “孟箫,胜!”青麟台上,林彦庆高呼宣布结果,话音都还未落停,郑、林二人竟齐刷刷同时站了起来,林老爷子坐在远处微讶地抬了抬眼皮。

    试剑大会第一日,开场才半天不到,两位四大世家的嫡系子弟便争相上台,实在不合常理。

    林老爷子皱了皱眉,林飞白便有些犹豫,可郑易川仍跃跃欲试,神情振奋,林飞白拉住他说:“不用急于一时,你先别和我抢。”

    “抢什么?大不了你之后上来和我一较高下。”

    林飞白拍拍他的肩叹气规劝道:“她那样的女子你驾驭不了的。”

    “她?”郑易川扭头从上到下打量他一遍,“你原来打的这个主意?”

    “别和我说你不是!”

    “那是你,都已经和白家订下婚约了,却还在留心别处。”

    林飞白盯着他较真的神情先是愣了一瞬,随后忍不住笑起来:“喂,你不会玩真的吧?!”

    郑易川并不否认,双目迥然有神地凝望青麟台,利落地挽了挽袖子:“我做事向来都是动真格的。”

    林老爷子的眼珠盯着二人瞪了半天,郑易川不理,直接三两步跨上青麟台,冲他露出一排白牙,回以一个眉目舒朗的笑容。

    林老爷子气得险些摔了拐杖,众人见青州郑氏少当家上场不由开始交头接耳,一片嘈杂,见情势如此林彦庆无奈之下只好示意比试开始。

    台上二人互相行了一礼便直奔主题,孟箫手握长枪毫不拖泥带水。郑易川拇指往剑格上轻轻一推,剑迅速自鞘中带出。

    这柄剑是他亲手所铸,形似横刀,通身笔直,中正不阿。

    论兵刃的尺寸和力度,剑都及不上枪,但郑易川身姿敏捷、剑势恢宏,宛如身体的一部分在孟箫四周呼啸横扫,似要比他的枪更为凶悍。

    台下不少门派的女弟子也悬着一颗心,目光紧紧跟随他,男侠士则屏息凝视,专注于酣畅干脆的武斗。

    众人眼前银光飞闪,耳畔铿锵作响,郑氏长子的身份本就受人瞩目,加之身手非凡,一招一式行云流水,攻守兼备张弛有度,渐渐令孟箫落於下风。

    七十三招过后,长枪应着沉重的撞击声被打落于青麟台上。

    此后,郑易川连败两位挑战者,均是名门前辈,绕是起先大动肝火的林老爷子也不由投去赞许的目光。

    他在台上浑然不知,正等待第三位挑战者时,目光还是禁不住看向眼台下。

    一众年轻女侠齐刷刷望着他,可唯独没有他所注意的那位。

    而她只是缓缓穿梭在人群中,瞧也不瞧青麟台,仅仅专注于周围的人,似乎旁人比这五年一次的试剑大会更有看头。

    她又在找什么?不是说好青麟台上见?

    郑易川稍一走神,连再次走来一名欲一较高下之人也未曾察觉,反倒是循着她的目光一路从人群看到跟前。

    “贺兰山罗季。”来者自报家门略行一礼。

    他样貌平平无奇,穿着也很普通,并没有提到门派,看来兴许是个游侠,但奇怪的是此人瞳仁居然是褐红色的。

    郑易川愣了片刻,赶忙回礼一揖,目光一瞟却见她还牢牢盯着这位无甚特殊之处的游侠。先前如何也不肯多留意台上,现下此人一登场便紧盯着,难道和他有什么过节?

    林彦庆威严宣布比试开始,郑易川甫一唤回思绪,对方就劈头盖脸挥掌过来。郑易川并不惧掌功,因林飞白对此颇有研究,闲暇之余也会切磋切磋。

    这个罗季掌法也如其人,平平无奇,兴许二三十招就能拿下。郑易川不免有些轻敌,但之后他每接一招,罗季就变换一种路数,出手也越来越快,逐渐变得诡谲多端,甚至有些出人意料。

    郑易川开始猜不到他下一招要如何攻来,此时,林飞白突然站了起来,郑易川只觉身前掌风笼罩,袖子随剑势一摆忽地停顿住,仿佛凭空生出一只手,他的左臂骤然被抓。

    “小心!!”

    一阵清风破了罗季的掌势,郑易川只觉眼前黑了一瞬就被人猛力推倒在地,左臂阵阵烧灼痛感,他拉开袖子一看,臂上竟是个浅红的五指印。

    “赤眼金雕,你让我好找啊。”

    耳畔的声音异常熟悉,刚说完,青麟台上局势大变,一个来历不明的少女单枪匹马截了郑氏长公子的胡,竟和对面的罗季斗了起来。

    台下众人面面相觑,全然不知这唱的是哪出。

    少女边打边冲林老爷子高喊:“快收好那匣子,他要抢!”

    林老爷子一头雾水,好好一场大会闹得乱哄哄不说,他又怎会听命于一个小姑娘。郑易川听言翻身从地上爬起,竟鬼使神差的夺过木匣,谁料罗季的确被她说中,腾身要取,郑易川迅速挥剑阻挡,罗季凶相毕露,只攻不守,掌掌皆是杀招,变化诡异,实难抵挡,掌心拂过地面时震出条条裂纹,若触碰到人必然皮开肉绽。

    此时显然已经不是斗技范畴了,林飞白看出危险欲上前相帮,刚迈出两步,罗季计上心头,他假意退却,横扫出一掌猛逼退郑易川,竟反手抓向背后攻来的少女。

    天色仿佛是闪过一只飞鸟,阳光晃了一瞬,二人眨眼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下一秒青麟台又多了两个人,林飞白认出他们均是陪同那少女前来的“天台七杰”中的两位。

    他们二人面色凝重,顿足急道:“不好,西域的赤眼金雕在中原现身,怕要生出事端,现下玉歌被他掳走恐凶多吉少!”

    林老爷子久不插手江湖事,并未听闻过“赤眼金雕”,但见目前形势和青麟台的打斗痕迹,他已知事态严重,正准备叫停今日的试剑大会派人前去营救,却不想,郑易川已焦急万分地飞身冲出去,紧随二人离开的方向奋起直追。

    首日的试剑大会仓促收场,众人议论纷纷,皆不知那古怪的少女和所谓的“赤眼金雕”是何来头。

    林老爷子迅速稳住场面,后单独和天台派两位英雄共商此事,林飞白则即刻召集人马分秒必争地搜寻二人。

    杭州远郊山林繁茂,层翠叠嶂,隐天蔽日,郑易川追赶至此却始终找不到他们。他执剑四处搜寻,日光移到了半山,从树干的缝隙中透出丝丝金芒。

    侧光照得脚下一片亮堂,郑易川低头看见地上厚重的脚印顿时绷紧了神思,他随脚印快步前行,走了百来米,眼见一丈开外脚印突然消失。

    还来不及反应,头顶茂密交织的枝叶如遇狂风般抖动,声音灌入耳中吵闹异常。

    “魏珂捉了我五六年,如今换你这女娃娃来接班了吗!”

    几声淡然轻蔑的笑后,女子出言挑衅道:“早知你佩服我们,但不用这般景仰。”

    “哈哈哈哈,牙尖嘴利,比你父亲厉害多了,不过你坏我好事,阻我练成神功,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劝你现在就杀了我,不然你可要后悔。”

    “好狂妄的丫头,哼,那就用你的血来偿罢!”

    伴着铺天盖地震耳欲聋的狂笑,树间又一阵飒飒狂抖,郑易川一抬头,只见纷乱的叶片间落下一人,她从枝丫猛地坠下,树下他箭步上前不偏不倚牢牢接住。

    “郑易川,帮我!”

    “好!”

    “弱点在眉心!”

    “明白了。”

    她落在他双臂间片刻未曾停留,如一片落英飘然跃下。

    随之而来的是一束暗影,那赤眼金雕也从树上跳下,却令郑易川悚然一惊。原本平平无奇面貌此时不知为何变得极为怪异,大半边脸好似无筋骨支撑般耷拉下来,另一边的眉尾和眼角也呈现垂塌之势,但眼中赤色愈加浓烈。

    他从树上伸手朝下袭来,十指一勾,由掌变爪,快如疾风劲雨,郑易川和玉歌同时拔剑,左右分列。

    两人挡下赤眼金雕双手,欲从旁提剑反刺,赤眼金雕脚下聚力往树干蹬去,他猛然疾转,而双爪如凌厉的刀锋飞旋而来,周围落叶卷入被削成零星碎片,二人横剑抵挡,剑身传来如利器击打般的响声,震得虎口不住发麻,他们互换眼神,猛提一口气,拧摇侧身,长剑同时抬开。

    却不料正中赤眼金雕下怀,他瞬间落地,飞身只攻玉歌,十指左右交替连击,她剑舞如风一一挡下,却找不到机会进攻,赤眼金雕又使出青麟台上诡异的招式叫她应接不暇。

    横空拍出的一掌被后方郑易川看得清清楚楚,他箭步上前捉住敌方即将打落的手,却不料赤眼金雕狞笑了两声,面容更显古怪,一双红色瞳仁转而看向郑易川,反手一握,掌心覆在他的腕上,郑易川心道不妙,可抽手的同时他竟五指迅速勾起,只见布帛拉扯撕裂,几道鲜血飞溅而出,手腕被生生抓出五条深入皮肤的血痕,触目惊心。

    玉歌见状顿时惊骇,胸中愤怒不已,她回身挡在郑易川身前,黛眉深锁挥剑急攻,郑易川马上又与她左右站开,冷静说道:“我没事,沉住气!”

    玉歌没有回应他,而赤眼金雕仍旧双腿绕树展开攻势,她思忖一瞬后,脚下也踢上树干,郑易川似乎明白了她的想法,全然不顾手腕鲜血淋漓,便从下方吸引敌人开始与他缠斗。

    赤眼金雕腹背受敌显然有些应接不暇,招式也不如之前流畅,但寻常攻击还是无法伤到他半分。

    赤眼金雕在西域作恶多年并不那么好对付,他忽然挥袖在脸上重重一拂,怪异的面孔刹那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张高鼻深目的异族面容。

    他双掌一合用力打在树干上,三人俱是晃动不定,谁料上方重重受力,树干刹那断开,从树冠起次第碎裂剥落,玉歌脚下踩空同时伴着枝叶滚落下地,赤眼金雕把握时机,回头又袭郑易川,他一手挥爪,另一手照势拍向树干,郑易川腾身落地,回头见玉歌也摔在了后方,她的长剑飞出几米开外,指尖全被赤眼金雕的内功震出裂口。

    可一抬眼,只见断裂的树干倾斜而下,赤眼金雕随下落之势俯身,两手如鹰爪般飞扑向二人,坠落之势迅猛强悍,宛如乌云临空而降,赤红的眼瞳满是杀戮血色。

    一时间光影蔽日,鸦雀无声,山林阴翳沉沉,迸发出一声疯魔狂吼:“天上地下,四海九州,无人可以阻我!”

    顷刻间,林海震颤,树影疾闪,地面的落叶如筛糠般抖动,耳膜带动脑中嗡嗡作响,令人头皮发麻,积云笼罩,阴沉不散,又如坠鬼魅魔域。

    “郑易川,快!”玉歌大声高呼,她顾不得手上的伤,连滚带爬地跑来,易川半跪在地,她跌冲趔趄扑到近前踏上其肩头,他肩膀用劲一顶,强忍手臂的疼痛拾剑往上递去。

    整棵树铺天盖地,裹挟倾覆之势压倒下来,赤眼金雕双手寸寸逼近,但凡碰到,一击即可毙命,血红的瞳孔如鬼如魔越来越近!

    玉歌接剑,一跃而上,鹰爪覆来,她恍若未见,忘了疼痛与恐惧,心里唯有一个念头。她奋力刺向两束鲜红的中间,金芒洒落剑身折射出耀眼炫光,剑尖没入,正中眉心。

    灼灼之痛燎原一般焚上肩头,金雕利爪同时沉重落在她身前,郑易川伸手接住她往侧旁带过,树与人纷纷倒地,隆隆轰然巨响,林中尘雾飞扬,他牢牢抱住玉歌翻身滚下草坡,怀中之人呕出一口鲜血浇在他心头,竟也如灼烧般炙热。

    风徐徐吹散尘砾,杭州郊外的山林一如平日的寂静,偶有鸟雀飞过带出几声凌乱的扑翅。几声模糊的轻咳将易川从方才的混沌中拉回,他松开手臂,胸膛前俱是鲜血。

    他慌乱地抱起她跑至一丛树下,他的手犹在颤抖,还未从方才的紧张中缓过来,他低头查看其伤势,只见她肩上印出一个深红的掌印,似被火烧,皮肤都被灼得泛红。

    易川扶她仰靠在后,玉歌从疼痛中醒了过来,连忙抓住他含混地问道:“他……死了没?”

    “死了。”

    “你看都不看,怎么……知道……”

    易川眼见她边张着嘴说话,口中边淌血,模样十分惨烈,略带愠容地命令道:“我看过了,你别说话。”

    “我……没事。”

    “这叫没事?!”易川上上下下打量着她,衣裳残破不说,还淋淋洒洒布着半身的血迹。

    “这里,好像断了。”她慢慢抬起右手指了指左肩被赤眼金雕一掌拍中的地方,随后表情顿了顿,黛眉一皱竟吐出了一粒后槽牙。

    郑易川面色沉沉一言不发,撕下一长条衣摆俯身轻按她伤处,长吁了口气,幸好那阴毒的掌力没有渗透到肌里,但也震得她肩骨肿胀断裂,还折了一颗牙。易川小心翼翼地为她包扎固定,轻抿薄唇,细致而专注。

    玉歌半睁着眼看他,突然轻笑一声,这一笑又从口中滴下血来,含含糊糊地说道:“看来你这公子哥也不是全无用处。”

    易川手上稍用了点劲,肃然说道:“一会儿替你疗伤,你少说几句吧。”

    “啊!”玉歌疼得皱眉,囫囵吞下了满嘴的血,提高声音质问,“你在报复我?”

    “你有什么值得我报复的。”易川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袖子在她嘴角抹了一把,擦去淌下的血迹。

    “熙月楼出手不成,林宅探底未果,方才青麟台本想大展身手,可我看都不曾看你一眼。”

    “你!”郑易川突然哑口无言,她说得不全准确,但几乎句句都有他心中所想,此刻全被明明白白点破,令他被噎得半天说不出话,胸中充斥着从未有过的窘迫和难堪,只能怒气冲冲瞪着她那张得意的脸。

    他看着看着,忽叹了声,坐在一边好似泄了气。

    “说中了?”玉歌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能这么挖苦我,看来你的确没事。”郑易川把手中的锦布一扔就打算起身走人。

    玉歌抬头看了看西斜的日光,天色行将入夜,她斜眼笑起来:“你要走?把我一人丢在这儿好像并非君子所为,而且你看这天……”

    “那你给我闭嘴!”郑易川回头呵斥,恼怒的样子全然没了世家子弟的矜贵风度,显然是被气的忍无可忍了。

    “好,闭嘴就闭嘴。”她双唇紧闭,眼眉弯起,嘴角含笑地看着气急败他。

    郑易川默默为她包扎妥当,又探了探内功心脉发现并未受损,这才放下心来。他手腕上的血痕已经凝固,自己只是草草缠了一层布条,随后淡淡问道:“你是为了追赤眼金雕才来的?”

    “……”

    “令尊是魏珂前辈?”

    “……”

    郑易川又是叹气,他着实给这女子气笑了:“好了,你可以说话了。”

    “你倒是会打听,连我父亲姓甚名谁都知道了。”

    “我没有打听你,是林飞白告诉我的。”

    “是吗?”玉歌眉梢轻挑了挑,颇具深意地放缓语速问道,“你……莫不是对我别有用心?”

    易川一愣,耳根飞过一抹红,眉心却拧作一团:“你还是闭嘴的好!”

    玉歌禁不住纵声大笑,引得肩臂都开始发疼却还抓着他手腕边忍边笑,她不似寻常女子宁静自持,也没有那些名门小姐的扭捏作态,纵使江湖儿女也少了她的几分狷狂,更多的是自然流露、不加雕琢的真实,喜怒由心以及……伶牙俐齿。

    “好了,不逗你了。”她敛起笑意稍稍挺直了身子,“你说的没错,我就是来寻赤眼金雕的,家父也确是天台七杰之首魏珂,你之前大大方方告诉了我你的名字,那来而不往非礼也,我叫魏玉歌,白玉的玉,歌舞的歌。”

    “好,我记住了。”

    郑易川笑了笑,挪到她身旁坐下,并不打算回去,玉歌何其玲珑剔透,他心中所想已难逃她狡黠的慧眼:“你有话想问我?”

    易川坦然认可。

    “你要从哪里听起?”

    “从头。”

    “怕是要说到天黑了。”

    “无妨,你不见得会趁夜吃了我。”

    “你怎知我不会?”玉歌黛眉一扬凑到易川面前,像狼一样皱了皱鼻头,与他相距仅仅咫尺。

    易川讶于她的孟浪与唐突忽地退后了几步,伤腕结结实实磕上了树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玉歌噗嗤一声笑出来,连带着肩和牙同时针扎般的痛:“没被赤眼金雕打死,倒要给你笑死。”

    “你还说不说了。”易川别过脸没好气的问道。

    “好好好,反正我不说天台那两位叔父也会说的。这事要从我爹讲起,他一生行侠仗义,二十年前去往关外追缉为害武林的巴蜀三无垢,一直从天台跑到临近西域的地方,可人没抓到,反而在中途受了伤,后来被我娘撞见带回去照料,一来二去便生了情愫,再后来就有了我……”

    她顿了顿,瞟了眼郑易川,谁知他也正目不转睛盯着自己,两人四目相接转瞬又移开了目光。玉歌继续娓娓道来:“我爹因此就留在了那里不曾回过中原,但他仍惩恶扬善,为边陲的百姓仗剑荡恶。直到五年前赤眼金雕在西域现身,巴蜀三无垢虽销声匿迹,但是却教出了一个徒弟,也练那喝人血来增长修为的邪功。”

    “我也有所听闻,当年巴蜀三无垢曾一夜之间屠戮了一整个镇子增进功力。”

    “正是,赤眼金雕在西域也杀了不少无辜之人!只不过都在关外,你们中原人也不管外头的闲事了。”她冷笑一声继续道,“听闻这次试剑大会有玄菱木,想来他不用费尽心机去一个个地吸人血就可大大增进内功,我爹便猜测他会来冒这个险。”

    “那怎么会由你出面参加试剑大会?”

    “是我提出来的,名帖由天台的两位叔父带到,我爹也不年轻了,从关外到杭州终究路途遥远,我便代他参加了。”

    “那……你那天夜里去林宅也是为了找赤眼金雕?”

    “不错。你刚才也看见了,他的易容术极为高超,否则我爹不会寻了他这么久都没有结果。但是,不论容貌如何变化也改变不了一个人的眼眸,他因练那邪功双眼变作赤色,故而得了赤眼金雕的名号,罗季自然也是化名。之前杭州城的每一家客栈酒楼我都找过但始终找不到他,山穷水尽了才想到会不会躲进了林家。”

    “这么久都是你一个人行动?”

    “对,我一个人。”

    易川听言惊诧之余一想到她这些天都是只身范险,只管独自往前冲,不禁有些恼火,竟紧锁剑眉,颇为严厉地冲她教训道:“你也太不知轻重了,如今杭州城鱼龙混杂必定凶险,我都不敢多插足,你还要独自寻人,一个姑娘家,何必……”

    易川话说了一半就觉背后发凉,她听也不听下去,只是冷冷嗤笑一声,两束寒冽的目光如冰凌刺了过来扎上他喉头逼得他没了话:“你是长子、少爷、继承人,好高傲的身份,还有一身本领,而我,只是个不知轻重的‘姑娘家’,看来咱们还是早些各回各家吧,多和我接触怕是要阻了你少当家平步青云。”

    她说罢咬牙拖着浑身的伤起来,易川要去搀扶,她便拂袖甩开,疼得岑岑冒汗也不吭一声。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听我说。”

    “我和你相差悬殊,没什么好说的。”

    易川拿她没办法,见她举步维艰摇摇欲坠,咬牙抛下了所有的瞻前顾后,上前一把横抱起她。

    她哑着嗓子险些叫出声,苦于无力施展手脚只好像只待宰的羔羊任他摆布。

    易川目视前方板着脸一步步往回走,她暗想:该生气的是我,他又凭什么摆出这幅面孔。

    易川低眉扫了她一眼,沉默了片刻,像是深思熟虑过后才沉声说道:“从熙月楼到林宅,再到青麟台,你总是单打独斗一人涉险,偶尔依赖一下别人没什么错,比如与你同来的两位前辈,或者是我,就像刚才。”

    她别过脸去一阵讪笑:“你是谁,凭什么。”

    “青州郑易川,凭我这颗侠义之心也不能对你见死不救。”

    “多管闲事。”

    “是,没错。”

    “自作多情。”

    “对。”

    “傻子。”

    “嗯?”

    ……

    风吹叶摇声飒飒,搅了一场日长时久的清梦,那本是个纷乱的境地,有关外的漫天横沙、风啸马鸣的无垠旷野以及杭州清丽的湖光山水,仿佛重现了从边陲小镇横渡到江南的那一路,虽远却并不觉得辛苦。

    玉歌方一睁眼,周围就嘈杂起来,说话声、脚步声和杯碗声此起彼伏。少顷之后由远及近过来两个人,年轻气盛,功夫都不弱,她尚且混沌却出于本能地坐了起来,随手抓了床头的一件衣服穿上。

    门口二人险些拳脚相加,一番你争我斗兼口舌相争后,门被猛地推开,屋外一人咬牙低吼:“好你个郑易川,这儿可是我的地盘!”

    “谁管你。”

    门骤然关上,嘈杂声瞬间停止,静默中,只听门栓一声反锁,短暂的纷乱才彻底了了。

    暖阁里侍女几声轻柔的问安暴露了来者。她匆匆穿好衣服走下床,扶着床沿挪到了桌前,无奈手臂断骨处一阵钻心疼痛,令她停滞在桌边缓了缓。

    “别乱动。”一袭淡紫衣衫如风拂过,进门之人快步搀住了她。

    “扶我去窗前透透气。”她也不客气,直接向郑易川发号施令起来。

    她倚在窗边看景,看着看着不由笑道:“林家待我真客气,这么一处好地方都腾给我住了。”

    “现下你的确是林老爷子的贵客了。”

    “说说吧,我还没醒的时候发生什么了。”

    “你聪慧伶俐,一定心知肚明。”

    她回眸笑了起来,倒是颇为谦逊地说了句:“过誉了。”

    她说完忽想起什么,低眉慢吞吞吐出三个字:“熙月楼。”

    “什么?”

    玉歌张嘴支吾了片刻才往下说:“熙月楼那次,我应当谢谢你。”

    郑易川突然发了楞,甚至怀疑起自己的耳朵,他有些木然,下意识地客气道:“本就不必挂齿。”可这话刚一脱口他就后悔了,心想:起码得提点要求好再留她一会儿。

    玉歌的思绪仿佛飘远了,她静立在窗边,身后林宅中的那些江南景致竟在她的身影下落了俗套。郑易川这才注意到,她此时穿了件汉人姑娘中最时兴的衣裳,但取的是素色,脸上带着淡淡倦容,显得格外温柔娴静。

    日头似乎变得晃眼,他不语,只是欣赏地望着这幅如诗如画的场面,原来杭州最好的景都在此处。

    玉歌眼神扫去疑惑看他,他一激灵连忙又说一句:“不必谢我。”

    她莞尔一笑,侧头看向了远方:“我爹说,侠义之心并非只有成大事、除大恶,只要愿尽一己之力保护别人,便是侠义。熙月楼我逞了一时的口舌之快,其实心底是感激的。”

    “他们因你是胡人便轻贱侮辱你,我想但凡有心有正气,都会出手相助的。”

    玉歌一愣,嗤地笑出声来:“你觉得我是胡人?”

    “魏珂前辈是中原人,但你的容貌……”

    “我外祖母是胡人,那一身在你们眼里异常怪异的衣服是她在我临行前赶制的,为了护我平安。”

    “对不起,当时是我冒犯了。”

    “没有的事,毕竟我不会和傻子置气的。”说完她脆生生笑起来,斜眼瞧过去想看他作何反应,郑易川却也不生气,跟着展眉故作苦笑。

    “对了,我来是给你带了好东西。”

    郑易川从袖中取出一只雕工精美的木匣,玉歌一眼就认出是装试剑大会头彩的那个。

    “这是何意?”

    “我结束方才试剑大会的嘉奖就赶过来了,都知你杀了赤眼金雕有功,便把这头一名给了你。”他掂了掂匣子笑着递到她眼前。

    “玄菱木这么贵重岂是说给就给的?你是不是诓我?”玉歌怀疑地看着那匣子始终没敢去接。

    郑易川哑然失笑:“我的话你全当了耳旁风,我当初就说过,玄菱木一定是林飞白为造势而故意放出的假消息,他这人我很了解。”

    玉歌将信将疑,皱眉夺过他手里的匣子一径打开,古朴的金丝楠木盒里放的根本不是什么珍品玄菱木,而是静静横卧着一支造型精巧、镶金石红宝的玉簪。

    “这……这算什么?”玉歌一时竟无言以对。

    “这算头彩,这只簪子用料和做工都很考究,是上乘中的上乘。”郑易川看着她惊诧疑惑的神情,她显然并不在行也不在意。

    “那你呢,少爷你又得了什么名次?”玉歌扬眉诘问。

    郑易川抬手将掌心一展,冰蓝色的剑穗如流水清澈地淌在其中:“我嘛,次你一等,只拿了这剑穗。”

    “我和你换,我要这个。”玉歌伸手去抢,郑易川轻轻一扣捉住了她的手腕:“不行,你已经有剑穗了,我却没有,何必跟我抢。”

    玉歌浅浅一笑,他那样的人又怎会缺一个剑穗?

    她拿起匣中物细细端详,簪身似江南一池春水徐徐淌过,流畅温润,她拿到鬓边比了比,朱唇微启轻笑道:“可我一个习武之人,戴给谁看。”

    “我啊。”郑易川急忙抢了她的话脱口而出。

    玉歌直视他,剑眉星目俊郎少年,他的眼神一如从熙月楼那道门帘后走出的模样,澄澈而真实。

    她什么都知道,明白却不说破,聪慧如她,自有盘算。

    玉歌拖着步伐走近了些,她一向爽快利落,此时却有些犹豫踟蹰,她看看簪子,看看他,缓缓将这头彩递到他眼前。

    温润白玉,绯色点缀,他眼底闪过一丝光亮,抿着唇轻轻接过,二人不由相视一笑。

    春风悄拂,默不作声,乌发云鬓间,一支玉簪衬得少女面若桃花,又匆匆染上一抹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