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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49 今夕何夕(大结局)
    甘棠和绿竹花了大半年的时间,在人间四处走走看看。

    甘棠原本是想割舍下心中的眷恋还有相思,却是不知这一路走来,究竟是斩断情丝还是将之编织成网。

    五月初的时候,甘棠去子桐敲打了李氏。

    有关李哲成和陈缉熙之间的勾结已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不再重要,但甘棠并不希望魔族的事情继续在李氏族内流传。李哲成的长袖善舞在甘棠的单刀直入面前变得不再有效,只能一再赔着笑保证。

    甘棠知道,李哲成能如此配合,除了她的身份以外,程渊的身份也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但她并不打算解释什么。

    五月中的时候,程渊去了子桐。

    他说了和甘棠一样的话,得到李哲成一样的承诺与奉承,然后李哲成像送甘棠时一样的点头哈腰地送程渊离开李府。

    出了李府走在子桐城的街上,程渊看到一个小男孩儿小心翼翼地将一朵丁香花别在一个小女孩儿的发髻。程渊觉得这画面似曾相识,便倏地笑了出来,笑过之后脑海中没缘由地浮现出一朵牡丹花,那花开得极鲜艳,但程渊怎么想都想不起来这花他究竟在哪里见过。

    七月初的时候,甘棠去了地处西南的一个村子。

    甘棠与程渊成亲前,二人曾来到这里除祟,也是在这个村子,程渊从湍急的河水和蛟蛇的口中救回了甘棠。

    故地重游的甘棠很难描述自己的心情,其实她早该想到的,那蛟蛇毕竟是差点儿成神的东西,连自己这个有半魔血统的人都对付不了,程渊怎么可能做得到。唯一的解释是那蛟蛇对程渊有所畏惧,而畏惧的来源,只能是身份上生来的臣服。

    甘棠觉得好笑,如果那时候她知道了程渊的身份,一定会头也不回地走掉,这样不论是她还是程渊,都不会经历后来的痛苦。

    然后甘棠真的笑了,因为她突然意识到,即使经历了那么多的磨难,她还是舍不得放手,舍不得不去认识、不去爱上程渊。

    七月中的时候,程渊去了西南的村子。

    即使多年过去,他还是能回想起当初甘棠被蛇尾打落水中时,他内心的恐惧与愤怒。

    程渊记不清他具体是如何绞杀蛟蛇的,他只记得他在水中疯狂去找甘棠,撑着疲惫的身躯在水中游上游下,几回冲出水面换气都觉得是浪费时间。就在程渊要被浓郁的绝望所打倒的时候,程渊终于在找到了被水底岩石夹住的甘棠。程渊颤抖着想将甘棠胸腔里的水挤压出来,他这一生从没有那么狼狈过,可是他不在意,他几乎是祈求着甘棠醒来。

    程渊望着湍急的水流叹了口气,他记得他是如何抱住醒过来的甘棠,记得那个时候身体是那样的冰凉心里却是那样的温暖。可是他真的要忘记将甘棠抱在怀里是怎样的触感,甘棠朝他笑时又是怎样的甜蜜了。

    九月初的时候,甘棠去了括苍。

    绿竹问她可是打算回魔界,甘棠摇摇头,说是木樨的花季到了,括苍的木樨最好。绿竹笑着说是,心里却无声地舒出一口长气,默默站在周府门口,看甘棠一个人踏入了大门。

    甘棠没在别的地方多做停留,径直走到那个栽有桂树的客院,采了桂花又做了桂花糕。

    一阵风吹过,留下簌簌作响的叶子,和鼻尖萦绕不散的香甜。甘棠将一碟糕点都放在树下,自己环抱住树干,轻轻闭上了眼——她最舍不得的就是他受到伤害,偏偏每一次,伤他最深的都是她。

    甘棠突然想起来,程渊答应过她,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放开她的手。

    她叹了口气,心道自己是不是太过分,一次又一次打掉他伸来的手。

    然而回答甘棠的只有一阵黄色的花雨,于是甘棠笑了——笑得月华羞,笑得披桂香,笑得鱼雁浮沉,笑得海棠醉日,笑得落红飞秋千,笑得短雨残云无意绪。

    九月中的时候,程渊来到括苍。

    他走在括苍城中的街道,脑海中浮现一个又一个场景,他想起甘棠说她喜欢的人是周凌,想起甘棠推开他说她的事与他无关,想起甘棠质问他为什么非要对她纠缠不休;也想起甘棠说她在骗他说她喜欢他,想起甘棠亮晶晶的眼眸望着他在他嘴角落下一个吻,想起甘棠抱着他说她要纠缠他一辈子。

    程渊嗅着空气中若有若无的桂花味儿,眨了眨眼睛,直到这些年一件件事在眼前走马观花般一闪而过,他才意识到,原来有关她的一点一滴他都没有忘,原来她的一颦一蹙他都舍不得忘。

    程渊走进栽有桂树的客院,他抚摸着桂树的枝干,想起二十多年前这棵树下他和甘棠那个简单单纯的拥抱,想起十多年前这棵树下他和甘棠那个情意绵绵的吻。

    程渊低头时瞥见树下的一碟桂花糕。他端起碟子,拿出一块糕点放入嘴中——明明是腐坏了的东西,偏叫他吃出了曾经的味道。几乎是同一瞬间,程渊的眼泪便如决堤一般,再也抑制不住。

    十一月初的时候,甘棠去了崇吾山。

    她和绿竹在湖边坐了一整天,看天空的颜色、看湖水的倒影。

    甘棠问绿竹这里美吗。绿竹说很美,就像是地上的天空。甘棠看着湖里的云彩,说她也觉得很美。

    从周乱起,甘棠总是穿着一身素白的衣裙,即使在战场上出生入死,那身衣裙也从不曾沾染上别的颜色,总是那样的干净又那样的清冷。唯有两次,衣裙染上暗红:一次是她被羽箭射|中,一次是一年前在这里,她沾上了程渊的鲜血。

    现在的甘棠又是一身素白的衣裙,她看着晚霞说自己想买身衣服,就要此刻湖水的颜色。绿竹想起自程琭逝世,甘棠再未穿过颜色靓丽些的衣裙,一时不知该喜该悲,于是只说好,说等下回镇子就去做。

    甘棠点点头说不急,小寒前能做好就行。然后又抬起头看天空,说等到湖里生出星星,她就下湖去捞。

    十一月中的时候,程渊来到崇吾山。

    就是在这里,甘棠有一个瞬间,想要放弃他、放弃珞儿,一心求死;也是在这里,甘棠答应他和他回家,答应他再不分开;还是在这里,甘棠吻了他,跟他说别闹了。

    程渊以指尖蘸水,在石头上画出那天的夕阳下,他与甘棠拥吻的场景。不等画画完,之前的几笔总是会干。程渊不想用灵力干涉,他只是任由心意去画,干便干了,不甚在意。

    等到最后一笔落下,程渊又用双手捧起湖水,看着湖水从指缝中一点一点滴落,然后张开手掌举到头顶,透过指缝看错漏的光线。

    程渊略微眯起眼,眼前浮现出一个身影,那人笑着唤他——大鱼。

    程渊放下手,他知道他该回去了,在小寒前,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

    甘棠在小寒前一日回到漆吾。

    登上漆吾岛的同一刻,甘棠便被一个孩子冲过来抱住了腰,那孩子抱着她说:“母亲。”

    甘棠深吸了口气,然后弯下腰,紧紧搂住孩子:“珞儿,珞儿。”

    甘棠和程珞没有回魔界去,而是走去了当年素衣在漆吾岛上生活的那个小院。程珞告诉甘棠,他醒来的这段时间,素姨婆一直和他一起住在那里。

    甘棠觉得抱歉,本就是她没有保护好孩子,现在就连孩子醒来,她都没有陪在孩子的身边。

    甘棠搂住程珞不肯松手,程珞在甘棠耳边说:“是珞儿不好,让母亲担心了。”甘棠疯狂地摇着头,却说不出一个字——面对这样一个懂事的孩子,面对这样一个把错揽到自己身上的孩子,又让甘棠这个满心愧疚的母亲,能说些什么呢?

    程珞牵着甘棠进院的时候,素衣已经在石桌上摆了满满一桌子的菜。见甘棠进门,素衣笑着说回来了就洗洗手吃饭吧。

    饭桌上,素衣告诉甘棠珞儿的伤已经完全好了,身体休养得很好;程珞也说自己现在健康得不得了,让母亲不要再为自己担心了。甘棠一直悬着的心终于在素衣的保证和程珞的活跃下,放了下来。

    当程珞苏醒的喜悦在甘棠心头逐渐淡去,甘棠突然又感到恐惧:她害怕程珞开口问她为什么父亲不在,为什么阿兄也不在,又为什么他们不回程府不回家,反倒在这里呆着。甘棠不知道如果程珞问了这些问题,她又该怎么回答。

    好在程珞并没有开口,倒是素衣看出甘棠的焦虑,朝甘棠点点头,又比了个口型说:珞儿都知道了。

    甘棠不知道得知这个消息的自己是松了口气还是如何,她伸手摸摸程珞的头,说:“对不起珞儿,是母亲没有保护好你,没有保护好你阿兄。”

    许是提起程琭让程珞有片刻的失神,但他还是很快抬起头,看着甘棠说:“是珞儿贪玩,不是母亲的错。”说完,程珞努力伸长小短胳膊,替甘棠拭去脸颊上的泪水。

    甘棠这时才意识到自己不经意间又哭了。

    她低下头,任由程珞在自己脸上乱抹一气,然后将程珞小小的手放在自己的掌心,换了话题道:“怎么醒了也不叫母亲回来?”

    程珞撅撅嘴没有说话,然后从石凳上跳下来,钻进甘棠的怀里,轻声问了句:“我可以去看看阿兄吗?”

    甘棠将程珞抱到自己的腿上,说:“好,珞儿想什么时候去都可以。”

    程珞点点头没有说话。

    一旁的绿竹看见这一幕悄悄拭去眼角的泪水,然后笑着说:“先吃饭吧,就算今天去,也得先填饱肚子呀。”

    程珞闻言就要从甘棠身上跳下来,倒是甘棠紧抱着他不肯松手。甘棠说:“珞儿想吃什么,母亲喂珞儿吃好不好?”

    ——*——

    用过晚膳后,甘棠决定今日陪程珞在此休息。

    甫一进屋,便看见四处悬挂的画幅,地上还堆着不少画卷,如同浅灵室一般。不消问甘棠就知道这些画出自何人之手。

    甘棠几次张嘴,终于还是问道:“你父亲来过?”

    程珞正忙着鼓捣他的小玩意儿,闻言只是响亮的“嗯”了一声。

    甘棠一时觉得好笑,一时又觉得心酸,她径直走到程珞面前,陪他玩了起来。直到带着程珞洗漱就寝,她都没有再看那些画一眼。

    晚间,甘棠搂着程珞躺在床上。

    甘棠伸手抚上程珞稚嫩的肌肤,轻轻描摹程珞的眉眼,然后露出一个释怀的笑——似乎只有将这个有血有肉会哭会笑的孩子抱进怀里,甘棠才能真的相信一切不是一场梦,她的珞儿是真的醒来了。

    程珞早已陷入熟睡,大抵是母亲的怀抱给了他安全感,程珞的睡颜十分安详,梦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程珞还吧唧了几下小嘴。

    甘棠看着这一幕,轻轻笑了笑,然后在程珞的额头上落下一吻。

    甘棠不困,也不觉得劳累;相反,程珞的苏醒让她觉得惊喜异常而又兴奋无比。

    她一方面没有睡意,另一方面也舍不得睡去,生怕一觉醒来她的珞儿又变成那副在水上躺着无知无觉的模样。

    甘棠撑着头侧躺着:她想起珞儿刚出生时小小的一团,眼睛还挣不开的时候哭声倒比谁都响亮;她想起珞儿学走路那会儿,自己摔跤了就红着眼睛扁着嘴,非要阿兄给吹一吹揉一揉,然后朝阿兄脸上“啵”地亲上一口;她想起珞儿每每都有理由黏着自己,一会儿说怕黑,一会儿说怕雷声,总之总是要自己抱着才肯乖乖睡觉;她想起珞儿总是在程渊身上爬上爬下,程渊也不会斥责他,只是在他没抓稳的时候伸手,一把将珞儿抱住。

    甘棠理了理程珞的碎发,她想,他们一家分别的时间过于长了。

    甘棠轻手轻脚地从床上爬了起来。她拿着烛火,站到一幅幅画的面前,细细欣赏着。

    程渊的画技愈发精湛了,但甘棠更佩服的是明明二人分别久矣,程渊还是能将她的一颦一笑通通展现在画作之中,细致入微而又惟妙惟肖。

    意识到这一点的甘棠觉得很是心动。

    甘棠一幅幅看过去,从她豆蔻时蔽芾居荡秋千的倩影到次年她为程太夫人弹奏瑶琴的身姿,从她倚在程渊怀里挑逗程琭的幸福到她左手牵程琭右手抱程珞的甜蜜;还有漠北草原上下纷飞的彩蝶,着火红嫁衣缱绻望向程渊的娇羞;有西南村庄簌簌而落的花雨,浅灵室里侍弄花草的闲适与自得。

    甘棠的嘴角挂着笑,不是那种用来掩饰情绪的笑,而是真真切切发自内心的笑。

    直到甘棠翻到最后一幅画——那副画是翼摇夫妇二人牵着幼时的她,一旁的地上还站着另一个手捧牡丹花的男娃娃。甘棠看见这幅画真的笑了出声,然后赶忙捂住嘴,在确认程珞没有被她吵醒之后又将视线移回画上。

    她知道这幅画的原型来源于翼摇留给她的那副画,她想起了那时父亲交代给她的话;也知道画的另一部分来源于绿竹讲给她的,她和程渊之间与牡丹花的故事。

    甘棠轻轻用指尖触碰那个抱着大大牡丹的小小人儿。她想,明天就是这个家伙的生辰了,怎么一下子,这么个小小的人儿,就年至不惑了呢。

    几乎是同一瞬间,甘棠又觉得释然:你看,命中注定的,她与他,就该一直纠缠下去。管他孽缘也好,幸运也罢,他们都分不开的。

    于是甘棠看着这个小人儿轻声道:“大鱼,我们该团聚了。”

    ——*——

    甘棠记不清自己是如何睡去的,只知道第二日她醒来时花了些功夫才想起自己在哪里。

    等到她想起来昨日发生了什么,却又意识到程珞不在自己身侧的时候,甘棠连鞋子都没有穿,便跑出了屋子。

    甘棠一边跑一边大喊着:“珞儿!珞儿!”

    绿竹听到声音跑出来看甘棠,跟甘棠说程珞早起了,现在在厨房。直到甘棠亲眼看见程珞在厨房里忙前忙后,她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甘棠走到程珞的身边,问程珞在做什么。程珞说素姨婆在教他做面,又说母亲快去用早膳,等到中午就可以尝尝珞儿做的长寿面了。

    甘棠听见“长寿面”三个字的时候微愣了一下,继而不知道该是一种怎样的心情,或许期待有之,或许紧张有之,或许欣喜有之,或许焦虑有之。

    绿竹见甘棠这副模样,直道小姐就不要在这里碍事了,说小公子自己可以的,小姐不妨先去洗漱,然后安稳地用早膳,等到中午的时候,再尝尝小公子亲手做的面。

    甘棠不应,说是自己可以给珞儿打下手,不过最后还是被珞儿和素衣、绿竹三人联手轰出了厨房。

    甘棠坐在院中的石桌上喝粥,问绿竹是不是他要来。绿竹摇摇头说自己也不知道,只是小公子一早醒来就让素衣陪他做面,又说小公子说母亲劳累,不让她和素衣唤甘棠起床。

    甘棠点点头,觉得心里暖洋洋的,想起一室的画卷,觉得这父子俩肯定在一起密谋了些什么,但她不甚介意,甚至还有些期待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用过早膳后,甘棠回屋换了那身和崇吾山下黄昏时的湖水一个颜色的衣裙,然后又让绿竹帮她在院中铺了纸又磨了墨。

    虽然自知自己的画一向画得不好,但她还是决定东施效颦一把。

    甘棠不知自己是何时对程渊心动:是在宜苏时他一把抱住从秋千上跳落的她,还是在空桑时他七夕烟火下的侧脸和偷偷的笑,亦或是在括苍时他握着她的手腕将她压在树干的时候。

    甘棠提起笔,她第一笔落下的是那年在空桑客院,她求他为她奏一曲的场景。

    彼时她只觉得程渊琴技了得,觉得翩翩公子在簇簇花丛中上下拨弄琴弦,奏出穿云裂帛之声的画面美得不可方物。此时她才明白,程渊琴音袅袅是因为曲中有相思,她对那画面记忆犹新也是因为眼中有相思。

    等到最后一笔落下,程珞的面也做好了。

    程珞那样一个小小的人,用他短短的胳膊端着食盘向甘棠走来,甘棠便急忙放下笔去接,刚弯下腰,却看见程珞朝她身后露出一个灿烂的笑。

    然后甘棠便听见了一个久违的声音。

    明明是意料之中的事,听见那个声音的同时甘棠的嘴角也忍不住上扬;偏偏还没等笑容到达最大的弧度,眼泪就顺着她弯下的腰掉落在面碗中,激起一个又一个涟漪。

    如果说那年程琭墓碑前打落在黄土的泪滴将甘棠的灵魂拉进泥潭,如今在面汤中泛起涟漪的泪水却是让甘棠得到救赎。

    虽然很难,虽然她努力了很久,但是这一个瞬间,她做到了。

    甘棠来不及想些什么,但她分明知道,她该放下了,她也是真的可以放下了。

    因为。

    那个声音唤她——

    “阿梨。”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