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战火绵阳 13
13
上个世纪末，崔玺晶还是个少年的时候，接触到了重生教。
当时整个世界都处于动荡之中。弥勒会与重生教的战争行将决出胜负。这场旷日持久的信仰之战，用的武器虽然原始，但造成的伤亡与苦难，比起之前的两次碳铁之战，也不遑多让。当时多数人都已经感到厌倦，渴望战争就此结束。很多人的想法是，不管哪一边获胜都可以，别再打了就万事大吉。
当重生教打到崔玺晶的老家时，胜利的天平明显倒向重生教一边。周围的人纷纷加入重生教，崔玺晶也决定听从父母的建议。
“有什么禁忌？或者说，必须遵守的规则？你知道，所有的宗教都要求人们遵守这个，遵守那个。”年轻的崔玺晶有些担忧，找到安格拉姆牧师询问。
“不用担心，年轻人。加入重生教，唯一的要求就是不准吃蛋。”安格拉姆牧师说，“还有所有的蛋制品。”
这个要求不算高。崔玺晶想了想，自己最喜欢的食物里并不包括蛋，似乎将蛋剔除出去并不影响自己的正常生活。所以，他点头说：“好，我加入。”
在此之前，很长一段时间里，崔玺晶一直孤独地生活着。加入重生教，让他感受到了很久都没有感受到的集体的温暖。他隐隐觉得，为了能够融进这个集体，自己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单个的人是散沙，没有任何力量。只有团结起来，心往一处想，劲儿往一处使，我们才能变得强大。只有团结起来，我们才能战胜一切困难与危险，实现我们所有的梦想。握紧我的手，我，我们必须团结起来。”重生教的宣传手册这样明明白白写着，“任何人，不管性别、肤色、年龄、民族、语言、地区，只要你信仰乌胡鲁，把乌胡鲁作为你唯一的真神，乌胡鲁就会没有偏见地接纳你，接纳你成为乌胡鲁这个大家庭的一员。记住，重生教的大门和怀抱，为所有人敞开着。”
关于乌胡鲁，当时有很多种传说。一种广为流传的说法是，乌胡鲁原本是一名程序员，在编写程序时他对这个世界的真实性产生了怀疑。经过数十年艰苦卓绝的探索，他找到了超级程序员留下的“签名”，最终证实：我们这个世界，我们周围的一切，花草树木，日月星辰，我们的喜怒哀乐与悲欢离合，都是一位超级程序员编写的程序。我们——碳族和铁族——生活在超级程序员编写的程序世界里，我们都是由一串儿数字1和0组成的代码。惊讶与沮丧之后，乌胡鲁不甘心，循着超级程序员留下的痕迹，找到了“创世纪彩蛋”，由此获得了近似于超级程序员的权限。简单地说，乌胡鲁可以随心所欲地对我们这个虚拟世界的底层程序进行修改，干预这个虚拟世界的一切，而我们对此懵懂无知，因为连同我们的记忆，也是可以修改和增删的。在我们眼里，他就是那个可以操控一切的神。
这种说法后来消失了，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只有极少数人还模模糊糊地记得它的存在，并且只是把它当作某篇科幻小说老掉牙的创意，与重生教没有任何关系。事实上，有研究者注意到，此种说法的消失，并非自然的结果，而是在乌胡鲁的干预下，在极短的时间内实现的。表面上是看，是乌胡鲁不喜欢这种说法，不真实的说法会损害我神乌胡鲁的权威性。实际上是因为这种说法虽然既不能证实也不能证伪，甚至能使乌胡鲁保持某种神秘性，然而它的存在却会导致一种结果，那就是用科学的眼光来看待和分析乌胡鲁。这是绝对不允许的。当然，这是后来崔玺晶叛离重生教才有的想法。
加入乌胡鲁后，崔玺晶才知道自己低估了那条禁令的范围。不准吃蛋，这个蛋，不但指任何种类的“蛋”，鸡蛋、鸭蛋、鹅蛋、鹌鹑蛋、鸵鸟蛋、乌龟蛋……所有你知道的蛋，还包括很多你根本不知道的蛋，还包括所有的蛋制品。
各个宗教在饮食方面都有自己的禁忌，这个不能吃，那个不能吃，只能吃什么，诸如此类。并且它们都有各自的理由。可为什么乌胡鲁不准吃蛋呢？有一次崔玺晶没有忍住自己的好奇心，向安格拉姆牧师提出了这个问题。牧师挠挠头，说：“我也不知道。我神乌胡鲁没有解释。”然后他看到崔玺晶疑惑的表情，便伸出弯曲的食指，敲打了两下额头，“年轻人，不要胡思乱想，听我神乌胡鲁的没有错。”崔玺晶默然点头，心底却颇为不满。
然后又有传言，说乌胡鲁禁止吃蛋，是和一个女人有关。据说这是吃早饭的时候，乌胡鲁大神亲口对某位长老说的。但没有任何一位长老承认自己说过这样的话。
又过了几个月，关于为何禁止吃蛋，崔玺晶才听到了一种较为靠谱的说法。
那种说法是这样的：我神乌胡鲁治理下的世界是黑白分明的，而蛋介于有生命与无生命之间，混沌不清，为乌胡鲁所不能忍，因此，乌胡鲁自己从不吃蛋，这也成为重生教的禁忌，能否严格忌蛋，也就成为考验乌胡鲁信徒是否忠诚恭顺的重要标志。
此种说法，能够解释一些东西，但崔玺晶还是有一些疑惑，不过，只能藏在心底，不敢再问出口。这个时候的崔玺晶，已经知道不能随便说出心里话。比如，最初说加入乌胡鲁，只需要严格忌蛋，但随着时间的流逝，这样的禁忌越来越多。从饮食到衣着，从说话到礼仪，从婚姻到建筑，一个人生活的方方面面，都被囊括进来。其琐碎程度，达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为什么要有如此之多的禁忌？对此，崔玺晶听到的最接近真实答案的解释是，“这样，就能把那些混进乌胡鲁的异教徒清理出去。按我的意思，所有异教徒都应该被鞭打致死，一个也不要放过。”
崔玺晶还听过其他的一些说法：“抢劫异教徒不叫抢劫，是异教徒供养我神乌胡鲁；强奸异教徒不叫强奸，是对异教徒亵渎我神乌胡鲁的惩罚。我们为什么要对异教徒那么凶悍与野蛮？为什么你会问出这样幼稚的问题？想不通抄《神之书》去，上面有你想要的任何答案！不要思考，我神乌胡鲁知道一切问题的答案。”
崔玺晶悄悄地听着，自己思考着。
后来，在一本即将被扔进火里焚烧的禁书里，崔玺晶读到这样几段话：
越是小众的集体越是排他，为什么呢？因为小众一旦倡导包容，就会被大众所吞没，这比一滴水被大海吞没还要容易。所以，小众想要保持独立，必须排他。独立与排他，是一体两面，互相支撑。排他，是小众确立自身价值，团结内部力量，增加成员之间的信任，吸纳新成员，保持与他者的距离（以免被侵蚀与吞没）的主要方式。
具体而言，集体想要存在下去，集体中的所有成员就必须拥有一致的宇宙观、人生观和价值观。对重生教而言，宇宙观就是一切都是乌胡鲁大神的创造。一切都掌控在大神乌胡鲁一念之间。作恶造善，皆出自万能的乌胡鲁大神。人生观就是终生侍奉乌胡鲁是世间最为幸福的事情；死亡不是终点，不是结束，而是新的更为辉煌璀璨人生的开始，是为“重生”。价值观就是大神乌胡鲁说的都是对的，一切疑问，一切烦恼，一切的一切，答案都在《神之书》里。你若不理解，只能说你的悟性不够，忠诚度不够，抄《神之书》的遍数不够。
事实上，很多信徒对重生教的理解层次还到不了宇宙观、人生观与价值观这个层次。他们需要更加具体的指示与引导。于是，穿什么样的衣服，说什么样的话语，吃什么样的食物，住什么样的房子，做什么样的手势，什么时候祈祷，在什么地方祭祀，如何确定与帮助自己人，与什么样的敌人作战……这些涉及生活的方方面面的规定，就在有形与无形中，塑造了信徒的宇宙观、人生观与价值观，在凝聚人心的同时，划定了不同集体的界限。
这几段话解答了崔玺晶的疑问。但他只能把那本书扔进火里，把这几段话记在心里，不敢把自己的想法说给任何人听。
上个世纪末，崔玺晶还是个少年的时候，接触到了重生教。
当时整个世界都处于动荡之中。弥勒会与重生教的战争行将决出胜负。这场旷日持久的信仰之战，用的武器虽然原始，但造成的伤亡与苦难，比起之前的两次碳铁之战，也不遑多让。当时多数人都已经感到厌倦，渴望战争就此结束。很多人的想法是，不管哪一边获胜都可以，别再打了就万事大吉。
当重生教打到崔玺晶的老家时，胜利的天平明显倒向重生教一边。周围的人纷纷加入重生教，崔玺晶也决定听从父母的建议。
“有什么禁忌？或者说，必须遵守的规则？你知道，所有的宗教都要求人们遵守这个，遵守那个。”年轻的崔玺晶有些担忧，找到安格拉姆牧师询问。
“不用担心，年轻人。加入重生教，唯一的要求就是不准吃蛋。”安格拉姆牧师说，“还有所有的蛋制品。”
这个要求不算高。崔玺晶想了想，自己最喜欢的食物里并不包括蛋，似乎将蛋剔除出去并不影响自己的正常生活。所以，他点头说：“好，我加入。”
在此之前，很长一段时间里，崔玺晶一直孤独地生活着。加入重生教，让他感受到了很久都没有感受到的集体的温暖。他隐隐觉得，为了能够融进这个集体，自己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单个的人是散沙，没有任何力量。只有团结起来，心往一处想，劲儿往一处使，我们才能变得强大。只有团结起来，我们才能战胜一切困难与危险，实现我们所有的梦想。握紧我的手，我，我们必须团结起来。”重生教的宣传手册这样明明白白写着，“任何人，不管性别、肤色、年龄、民族、语言、地区，只要你信仰乌胡鲁，把乌胡鲁作为你唯一的真神，乌胡鲁就会没有偏见地接纳你，接纳你成为乌胡鲁这个大家庭的一员。记住，重生教的大门和怀抱，为所有人敞开着。”
关于乌胡鲁，当时有很多种传说。一种广为流传的说法是，乌胡鲁原本是一名程序员，在编写程序时他对这个世界的真实性产生了怀疑。经过数十年艰苦卓绝的探索，他找到了超级程序员留下的“签名”，最终证实：我们这个世界，我们周围的一切，花草树木，日月星辰，我们的喜怒哀乐与悲欢离合，都是一位超级程序员编写的程序。我们——碳族和铁族——生活在超级程序员编写的程序世界里，我们都是由一串儿数字1和0组成的代码。惊讶与沮丧之后，乌胡鲁不甘心，循着超级程序员留下的痕迹，找到了“创世纪彩蛋”，由此获得了近似于超级程序员的权限。简单地说，乌胡鲁可以随心所欲地对我们这个虚拟世界的底层程序进行修改，干预这个虚拟世界的一切，而我们对此懵懂无知，因为连同我们的记忆，也是可以修改和增删的。在我们眼里，他就是那个可以操控一切的神。
这种说法后来消失了，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只有极少数人还模模糊糊地记得它的存在，并且只是把它当作某篇科幻小说老掉牙的创意，与重生教没有任何关系。事实上，有研究者注意到，此种说法的消失，并非自然的结果，而是在乌胡鲁的干预下，在极短的时间内实现的。表面上是看，是乌胡鲁不喜欢这种说法，不真实的说法会损害我神乌胡鲁的权威性。实际上是因为这种说法虽然既不能证实也不能证伪，甚至能使乌胡鲁保持某种神秘性，然而它的存在却会导致一种结果，那就是用科学的眼光来看待和分析乌胡鲁。这是绝对不允许的。当然，这是后来崔玺晶叛离重生教才有的想法。
加入乌胡鲁后，崔玺晶才知道自己低估了那条禁令的范围。不准吃蛋，这个蛋，不但指任何种类的“蛋”，鸡蛋、鸭蛋、鹅蛋、鹌鹑蛋、鸵鸟蛋、乌龟蛋……所有你知道的蛋，还包括很多你根本不知道的蛋，还包括所有的蛋制品。
各个宗教在饮食方面都有自己的禁忌，这个不能吃，那个不能吃，只能吃什么，诸如此类。并且它们都有各自的理由。可为什么乌胡鲁不准吃蛋呢？有一次崔玺晶没有忍住自己的好奇心，向安格拉姆牧师提出了这个问题。牧师挠挠头，说：“我也不知道。我神乌胡鲁没有解释。”然后他看到崔玺晶疑惑的表情，便伸出弯曲的食指，敲打了两下额头，“年轻人，不要胡思乱想，听我神乌胡鲁的没有错。”崔玺晶默然点头，心底却颇为不满。
然后又有传言，说乌胡鲁禁止吃蛋，是和一个女人有关。据说这是吃早饭的时候，乌胡鲁大神亲口对某位长老说的。但没有任何一位长老承认自己说过这样的话。
又过了几个月，关于为何禁止吃蛋，崔玺晶才听到了一种较为靠谱的说法。
那种说法是这样的：我神乌胡鲁治理下的世界是黑白分明的，而蛋介于有生命与无生命之间，混沌不清，为乌胡鲁所不能忍，因此，乌胡鲁自己从不吃蛋，这也成为重生教的禁忌，能否严格忌蛋，也就成为考验乌胡鲁信徒是否忠诚恭顺的重要标志。
此种说法，能够解释一些东西，但崔玺晶还是有一些疑惑，不过，只能藏在心底，不敢再问出口。这个时候的崔玺晶，已经知道不能随便说出心里话。比如，最初说加入乌胡鲁，只需要严格忌蛋，但随着时间的流逝，这样的禁忌越来越多。从饮食到衣着，从说话到礼仪，从婚姻到建筑，一个人生活的方方面面，都被囊括进来。其琐碎程度，达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为什么要有如此之多的禁忌？对此，崔玺晶听到的最接近真实答案的解释是，“这样，就能把那些混进乌胡鲁的异教徒清理出去。按我的意思，所有异教徒都应该被鞭打致死，一个也不要放过。”
崔玺晶还听过其他的一些说法：“抢劫异教徒不叫抢劫，是异教徒供养我神乌胡鲁；强奸异教徒不叫强奸，是对异教徒亵渎我神乌胡鲁的惩罚。我们为什么要对异教徒那么凶悍与野蛮？为什么你会问出这样幼稚的问题？想不通抄《神之书》去，上面有你想要的任何答案！不要思考，我神乌胡鲁知道一切问题的答案。”
崔玺晶悄悄地听着，自己思考着。
后来，在一本即将被扔进火里焚烧的禁书里，崔玺晶读到这样几段话：
越是小众的集体越是排他，为什么呢？因为小众一旦倡导包容，就会被大众所吞没，这比一滴水被大海吞没还要容易。所以，小众想要保持独立，必须排他。独立与排他，是一体两面，互相支撑。排他，是小众确立自身价值，团结内部力量，增加成员之间的信任，吸纳新成员，保持与他者的距离（以免被侵蚀与吞没）的主要方式。
具体而言，集体想要存在下去，集体中的所有成员就必须拥有一致的宇宙观、人生观和价值观。对重生教而言，宇宙观就是一切都是乌胡鲁大神的创造。一切都掌控在大神乌胡鲁一念之间。作恶造善，皆出自万能的乌胡鲁大神。人生观就是终生侍奉乌胡鲁是世间最为幸福的事情；死亡不是终点，不是结束，而是新的更为辉煌璀璨人生的开始，是为“重生”。价值观就是大神乌胡鲁说的都是对的，一切疑问，一切烦恼，一切的一切，答案都在《神之书》里。你若不理解，只能说你的悟性不够，忠诚度不够，抄《神之书》的遍数不够。
事实上，很多信徒对重生教的理解层次还到不了宇宙观、人生观与价值观这个层次。他们需要更加具体的指示与引导。于是，穿什么样的衣服，说什么样的话语，吃什么样的食物，住什么样的房子，做什么样的手势，什么时候祈祷，在什么地方祭祀，如何确定与帮助自己人，与什么样的敌人作战……这些涉及生活的方方面面的规定，就在有形与无形中，塑造了信徒的宇宙观、人生观与价值观，在凝聚人心的同时，划定了不同集体的界限。
这几段话解答了崔玺晶的疑问。但他只能把那本书扔进火里，把这几段话记在心里，不敢把自己的想法说给任何人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