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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骗子与蝴蝶
BG,古风,he。
江湖骗子×单纯小妖
褚敦则×细白(蝴蝶妖)

“你说我是骗子,那我骗你一颗心好不好?”


(1)
细白初入江湖,就被人骗了钱财。
她气急败坏追了六里路,从背后给了那个一身灰袍的男人一脚飞踢,然后自己哭了。
“呜哇哇哇……你这个骗子,还我钱……”
柔柔弱弱的要债,毫无威慑力。
褚敦则站起身,一只手伸到后面揉自己遭殃的屁股,心里骂了个天翻地覆,面上镇定地微笑道:“姑娘认错人了吧?在下从没见过姑娘。”
细白眼泪落个不停,闻言震惊地瞪大了眼,气急道:“不可能!就是你,我记得你的样子,气味也不会错的!”
少女急得脸颊泛红,褚敦则有些无奈。
说实话,他纵横江湖行骗八九年,这么快就被发现还被逮到的经历屈指可数——第一次,和这一次。
第一次栽在了养他长大成人的师父手上,这一次却败给了一个看起来软弱好欺的小姑娘,真是令人费解。
但他素来乐于吸取经验教训,而且惯会随机应变随口胡诌,于是接着笑道:“既然姑娘发现了,在下也就不便继续隐瞒——这其实是一个小小的测试。”
细白止了哭声,重复道:“……测试?”
“是的,测试。”褚敦则说得煞有介事,一副正义凛然的样子:“实不相瞒,据在下观察,现在的人出门在外却少有防备心,这样下去很不好。于是在下做了这样一个测试,想看看有多少人能及时发现自己丢了东西,借此来警醒他们。”
“姑娘聪慧,是第三十二个发现的人,在下自然会把东西原样奉还,不过在那之前——”褚敦则故意顿了顿,瞧见细白的视线全黏在他身上,才道:“能否劳烦姑娘与在下聊聊,是如何寻到在下的呢?”
鬼话连篇。
偏还有人信。
细白信了。因为在她眼里,褚敦则满脸和善地递还给她钱袋,而且里面一个铜板都不少,那就是好人了。
于是她拿衣袖抹了抹泪珠,笑道:“好啊,我同你讲。”
褚敦则心里却啧啧叹气。
这年头,这么好骗的小姑娘,不多见了啊。
正常来说,难道不该揪着他话里的漏洞不放,即便他费劲口舌最后也得甩他一巴掌再愤然离去吗?
傻成这样的,着实没料到。
为了达成目的,褚敦则继续装友好:“在下褚敦则,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细白的声音清亮又柔软:“细白,我叫细白。”
褚敦则觑一眼,心下了然。
还真是又细又白——小个,雪肤,一马平川。
和花楼里扎堆的美人完全相反,一个人见人爱妩媚多娇,一个小家碧玉纯净无瑕。
虽远了褚敦则平日偏爱的类型十万八千里,却也不妨碍他中意细白那张脸,看着十分赏心悦目,行骗失败的糟糕心情不知不觉浅了几分。
褚敦则道:“细白姑娘,敢问你可是有什么妙法,才能如此快便寻到了在下?”
这是最蹊跷之处,他脚程快,去向不定,按理说一个普通女子是无论如何无法在一个时辰内追来的,难道是误打误撞?
细白不懂褚敦则心里那些弯绕和审视,道:“我闻出来的呀。”
“闻……出来?”
这算什么答案?
嗅觉奇好一姑娘?
这可没法算作教训,太不常见了。
褚敦则兀自懊恼。无论他怎么看,细白都是一副单纯天真的样子,不像在说谎话。
姑且就认为这个荒谬的理由是真的好了,真是流年不利,遇上个奇人。
得了回答,褚敦则便不想再多做纠缠:“那细白姑娘可真是厉害。这时辰也不早了,在下还要赶往下一个城镇,便容在下先行一步。”
他抬脚就想走,一动却发现衣袖被人扯住了。
转头,看见细白抿住嘴,欲言又止,好片刻才道:
“那、那我能跟着你吗?”
带一个拆穿了自己骗局的陌生姑娘上路,这是褚敦则从没想过的事,也从没经历过。
他本想拒绝,因为多一个人意味着多一个麻烦,他不喜欢麻烦。然而视线触到细白又蒙上薄雾的杏眼,还一副倔强地不让它落下来,怯懦却明显害怕被拒绝的样子。
——要是拒绝了,他会成为坏人吧。
这种无稽的想法,出现在褚敦则心里很不合常理。
或许是细白成为了那唯二之一,或许是考虑到拒绝之后的一系列更为麻烦的事,他一时间竟然狠不下心肠。
最后他说:“随你吧。”
这句话很快散在风里,而身边多了一个人。
细白一蹦一跳地跟着褚敦则,不问去向何方,也不问前路多长。
褚敦则想,这姑娘莫不是真傻,都不怕他把她诓去卖了吗。
虽然他不会卖,这么漂亮乖巧,留着自己用才值当。

(2)
到达三元城时已近傍晚,褚敦则问了好几家客栈都没有空房,原因一模一样。
“房间早被订完了,为了来赶天女会,这几日来城里的人多着呢。”
天女会,三元城两年一度的盛会,各路商贾贵胄云集,届时满大街都会是公子小姐贵妇人,十个里总有八个冤大头,不愁狠捞一笔。
褚敦则原是打算去另一处,但一路上细白兴致勃勃,问起好吃的好玩的,他才忽然忆起正巧是天女会的时节,临时改了方向——
同时,完全忘了住宿问题。
褚敦则觉得几个时辰前想带这傻姑娘来见见世面的自己更傻更蠢,十分不冷静。
都不像他了。
不过老话说得好,来都来了,这么晚了也不好再赶路去其他地方。
最后两人在城郊一家旧客栈找到了空房,但只剩一间。
听见要同住一屋,细白先是脸颊染了红,结巴起来:“只、只有一间啊……那、那……”
褚敦则瞅着细白扭捏的小模样,莫名生起一股欣慰,很好,至少还知道男女大防不宜共处一室。
他正要编些理由劝细白放心,情况特殊,而且他是——勉强可算——正人君子,不会趁机占便宜,不成想却听见少女接着道:“那也可以吧……”
褚敦则:……
傻的。
这姑娘绝对是傻的。
褚敦则当然不会和细白背对背同眠,只能加了些铜板劳烦店小二多分两床被子来,细白睡榻,他打地铺。
临睡前细白还再三询问褚敦则:“你真的不上来吗?这床很大的,肯定够我们俩一起躺。”花人家的钱住店,还让人家睡地上,她怪不好意思的。
褚敦则心里冷哼一声,明确表示:“不用。”
他虽未亲身尝过风花雪月个中滋味,但走南闯北见过的销金窟温柔乡也不少,理论知识极其丰富,断然做不了柳下惠,真挨那么近,若是脐下三寸小兄弟有了反应,做什么和不做什么都不合适——
奸淫少女然后去府衙吃牢饭,或者生憋一晚上弄个气血不畅心绪难平,哪个都是下下选。
冰冷的地板才是正道。
细白性子软,见褚敦则心意已定,也不好强人所难,思索来思索去,只能殷殷嘱咐道:“那你晚上千万不要踢被子呀,着凉就不好了。”
褚敦则背对着细白翻了个白眼:“知道了,多谢关心。”
“嗯,不谢!”细白声音听起来很愉悦,似乎因为成功地劝诫了别人而满足感大增,“我才该谢谢你,带我来玩,还把床让给我,谢谢!你真是个大好人!”
一番言辞说得褚敦则一愣一愣的。
他……好人?
真是活久见。
褚敦则没忍住翻了个身,手撑起下颌,挑着一边眉毛看细白:“你觉得……我很好?”
细白不假思索:“对呀!”
褚敦则的目光凝在了细白的眼睛上。
那双眼睛,亮而闪,一看便知是没经历过风雨或苦难,全用糖糕蜜饯养出的不知世故。
褚敦则手指极慢地轻轻敲着头,一下一下,不知道应不应该解释些什么,想了会儿,又觉得反倒无从解释了。
说什么?
跟这个傻到家的小姑娘说他其实是个骗子,这世道艰难复杂,远不如她以为那样美好,然后看着她委屈震惊大声哭骂,斥他可恶混蛋,今夜起两人就分道扬镳各走各道?
他不太忍心。
又有点私心。
褚敦则低下头轻笑了笑,细白以为自己说错了,紧张道:“你笑什么?”
褚敦则状似平静地摇头:“没什么,你说得……挺对。”
细白得了肯定,扬起嘴角滚进了被子。
褚敦则停了一会儿,也扯过被子躺下了身,这一回,他是朝着那张床榻的,看了半晌,想到什么,不免叹气——
是不是可怜又可笑,身为骗子,却最渴望“信任”,一种他曾以为自己这辈子都无缘的、万金难求的、全心全意的依赖。
细白太单纯,傻乎乎地倾倒出满心的信任,不掺假不作伪,而他作为惯犯,自然是——忍不住想要占为己有。
一点一滴,都不想放过。
如同荒地渴求水露,尝到一点甜头,就像满足了所有希冀,贪婪地、丑陋地,妄图吸收殆尽,留半分在外面都是价值连城的损失。
心痒难耐。
熄了烛火,一片黑暗里,褚敦则默默为自己开脱,这是你自己撞进来的,不赖我,我只是光明正大昧下而已。
哪一天你想收回,也需得看我愿不愿了。

(3)
有赖天女会,天蒙蒙亮不久,街上逐渐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叫卖声。
褚敦则带着细白,舍了客栈免费的馒头咸菜,各种小摊贩吃得不亦乐乎。
“酥皮饼,糖葫芦,巧菱糕,芙蓉脆……”细白掰着手指数已经下肚的吃食,忽然鼻子一嗅,喜道:“前面那是什么?好香好香,我们去看看吧?”
两人一路分食不少东西,细白胃口出奇得好,反观褚敦则,着实差上“些许”。
褚敦则不着痕迹地按了按自己饱胀的胃部,心想,我信你个鬼。
“只看,不吃了?”
他单挑着一边眉反问,一副严肃的模样,吓得细白信以为真,忙不迭道:“要吃的,要吃的——我请你吧!”
之前的吃食全是褚敦则抢先付了账,细白担心褚敦则误会她是故事里那种坑人钱财、不知羞的坏女人,便天真地想,若是自己掏钱,或许就可以放开了继续吃罢。
细白急切地抓住了褚敦则的衣袖,心思赤果果写在脸上,褚敦则瞥一眼,用不着如何推敲思索,已经知了大概。
一时间心情略生复杂。
细白等不到褚敦则回复,着急地往腰间去探荷包,想要证明她真的有钱、也乐意请客,褚敦则见状赶紧阻止了细白的动作,无奈道:“行了,没说不让你吃,把荷包收好,仔细一会儿被人偷了。走吧,哪家?”
吃就……吃吧。
谁让他想当个“好人”。
在细白面前,当个她以为的好人。
后来依然由褚敦则付钱,细白又吃了桂花玉粉圆,炸小鱼,蜜鸡腿,等等等等。
褚敦则自然没能幸免,绞尽脑汁想借口,也还是吃下不少,钱袋半空,肚皮彻底圆了。
而细白,请客的愿望没得到满足,享受食物的同时,心中也浅浅萦绕着几分不自在,总想着要为褚敦则做些什么才安心。
褚敦则待她好,她便也要同等待之,江湖俗称——报恩。
日头到了正上空,街上越发热闹,人挨人的挤。
“细白……”褚敦则正想要嘱咐细白跟紧点,一侧头,并没有姑娘的影子。
“细白!”褚敦则左右望了几眼,仍然没看见熟悉的那抹粉色衣裙。
他急了,逆着人流往回走,在一众姹紫嫣红的艳丽颜色中寻寻觅觅,每个方向还要反复确认。
“细白——”
褚敦则边找边喊,惹来不少人奇怪地打量。
终于有了回音,却是在后方。
“褚敦则!”细白在后面高举着手臂奋力地挥,看见褚敦则回头后还提了音量更绵长地喊:“褚敦则——这里这里!”
褚敦则提起的那口气骤然泄出,下一秒立刻大步往那边去,途中撞到人只顾得草草道歉,终于到了细白面前,看着面前的人眉眼带笑,褚敦则感觉自己停了一瞬,随后厉声道:“你去哪儿了?!”
细白整个人一抖,被这番突如其来的怒气吓得有些结巴:“我、我……”
细白没能立即说出个所以然,怯怯的模样持续良久,褚敦则蹙眉瞪眼看着她不说话。
两人在原地伫立,直到有个汉子推搡褚敦则骂了一句“挡路”,褚敦则方才醒悟过来,自己生气了,脸色特别差,话也太凶。
他几不可闻地叹一声气,手揉了揉眉角,说:“先往前走。”
细白乖乖点头,一步不离地跟着。
走了一小段路,细白觑着褚敦则脸色有变好,才敢轻轻牵上衣袖扯了扯。
褚敦则脚步不停,回头看细白,眉峰依然拢紧,面色却平静多了,用眼神询问什么事。
“这个……”细白慢慢把一只手从背后拿出来,一脸神秘的样子,似乎还带一点羞意和讨好,褚敦则以为她又买了什么其实根本不稀奇的东西当宝贝,正要思考是该先指出不说一声就跑掉这个坏习惯,还是该先纠正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的消费观,耳边便又听见一声清脆的:“——你看!”
有什么一晃一晃地举到眼前——
是一束坠了玉石的墨青穗子。
褚敦则打量两秒,默默下了结论。
男款,玉石成色一般,个头只拇指甲盖大小,至多四两银子。
但这是细白买的。
而且极可能是买来送他的。
褚敦则接过来摊在手里,问:“你刚才是去买这个了?”给他买礼物?
细白:“嗯嗯。”
“花了几两?”
“五两!”细白还很高兴,“那位老板说看我有福气,给我少了二两呢!”
褚敦则一下捏紧了穗子,忍住吐血的冲动,假笑道:“哪家铺子?”他要去讲讲理。
哪个不长眼的还敢骗到他的人头上了!
细白往后面指了一家,随后期待地问褚敦则:“怎么样?我眼光好不好?你喜欢吗?”
褚敦则顺着细白所指看过去,眼睛眯起,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听见细白声音又微微垂头,暂时隐去目中凶光,笑着答:“喜欢。”
细白尚未来得及欢呼雀跃一番,下一秒便被褚敦则拉过手腕,朝她指的那家铺子的走去,细白疑惑之际,正巧对上褚敦则回过头对她又一笑:“但咱以后不能花冤枉钱啊。”
最后那一声尾调轻轻扬了扬,和褚敦则十分和善、掺杂了一些细白看不太懂的东西的嘴角弧度摆在一块,让整句话听起来既像正经的好言相劝,也像别有意味的哄骗。
细白愣愣地应好。
她的确没有理解褚敦则为什么这么说,但她觉得这无关紧要,反正不论褚敦则说什么,她信便是了。
——因为褚敦则是好人呀。
再次被冠上“好人”之名的褚敦则,气势汹汹地进到铺子里,凭借行骗多年练就的三寸不烂之舌,很快便成功将老板的态度从拒不承认扭转为息事宁人,不但退还了一两银子,还附送一支银簪作为补偿。
簪尾缀了些许红石榴一般的细小玉珠,一粒略大的玉珠上栖伏着一支银翅半展的蝴蝶。
褚敦则将簪子插入细白发中,端详片刻,说:“好看。”尤其是那只蝴蝶……很搭。
见证了一场激烈“厮杀”,细白终于迟钝地意识到自己被黑心商家坑了银钱,而褚敦则为她说理,护着她,免她少受了一次亏。
头上多出一根发簪,男子胸膛近在面前,虽然温热浅淡的气息只停留了很短的一段时间,短到细白竟然贪恋地想要往前主动靠一靠时便猝然抽离,她身体不得已地及时僵在原地,心却无遮无拦,肆无忌惮、越发轻快地怦怦跳动起来。
以至于她说话时字不成句,仰着脑袋,笨拙地表达崇拜:“你、你……你好、好厉害啊!”
少女声音拔高,小手绞着衣裙,足见情绪之激动。
见此,褚敦则心里生出一种隐秘的满足和骄傲。
纯朴无华最能打动人心。
褚敦则在虚伪和假意中呆久了,细白就好比发簪上那只毫无瑕垢的蝴蝶,小小一只,无意间飞来了他身边,然后好奇地、温驯地留下,在他行走的路上成为一抹亮色,让他也有机会尝到洁白相依相随的妙处。
细白说的所有话、做的所有事,都使褚敦则难以自持。
他想要摸摸细白的头,然后强作镇定地点个头,厚脸皮地认下善良的姑娘给予的肯定。
然而褚敦则手才抬起一点,甚至没到半空,细白正眼眸含星地望着他,也许都没注意到他想要趁机占她一点便宜,便被一声厉喝打断了两人间朦胧无声的涌动——
“就是你——你个鳖孙!”
褚敦则猛一扭头,警觉地向声源张望过去,下一刻瞳孔一缩,暗骂冤家路窄!
怎么他上个月骗过的那个蠢货少爷还能在这儿遇上,见了鬼了!
褚敦则粗略扫了一眼,对面至少十几个人,打肯定打不过,三十六计——走为上!
“跑!”褚敦则和细白耳语一句,也不等细白反应,立刻便大步往前挤。
”别跑——给我抓住他们!“
叫喊声尖利刺耳,周围嘈杂的环境也能听得一清二楚,褚敦则甚至感觉那声音就在他耳边,心下焦急,脚下生风一般越来越快。
细白被褚敦则牵着手东窜西窜,气息不匀地问:”我们跑什么呀?“
正午时分,街上人流愈多,褚敦则专注找路,祈祷有一条可以一劳永逸拔腿狂奔的突破口,闻言只说:”一会儿再解释,先跑!“
后面的人紧追不舍,边追边骂,打翻不少东西、还能听见人们慌张让路的动静,这样下去,被抓住是迟早的事。
细白想了几秒,似乎终于知道他们在逃命,反向扯了一下褚敦则的手,俏皮地眨了眨眼,笑道:”跟我来!“
话音一落,一阵疾风袭来,褚敦则闭眼一躲,只觉得手肘被什么强力拉拽,一把将他带离了地面——
下意识的紧张促使他一睁眼,蠢少爷和家丁的叫骂远了,街上所有人影也小了。
褚敦则:!!!
靠——
他在飞!!


(4)
细白带着褚敦则飞离了天元城,确定那群人追不上之后,才选在一个小树林落下。
脚重新踩上地面,褚敦则首先猛吸了一口气,然后又大力吐出,如此重复几次后,再看向细白。
细白正在笑,背后一双漂亮的、白色的、在日光下闪着隐隐的金色花纹的翅膀还没收起来。
她蹦蹦跳跳地转了个圈,似乎由衷地为他们摆脱困境而喜悦,接着向褚敦则邀功:”我们跑掉啦!我厉不厉害?“
褚敦则没有立刻夸奖少女,隔了一小会儿,才慢慢将嘴角弯起说”厉害“,然后脸色显出迟疑,很有一些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是……蝴蝶妖吗?“
其实答案已经很明了。
那双异于普通人的翅膀昭示了一切秘密。
不可能不惊讶。纵然他常年孤身走南闯北,到如今也听过数不清的奇闻异事,但见到活的,尚属头一回。
然而也仅仅是微微惊讶罢了。
既不慌张,更无厌恶恐惧。
甚至有一种微妙的庆幸,庆幸自己好运气。
妖怪又如何,细白样貌好,心善,单纯,虽然吃得多了些,但傻乎乎得可爱,错将他这样谎话连篇、只会坑蒙拐骗、劣迹斑斑的人类当“好人”。
她是好妖,是单纯可爱的蝴蝶姑娘。
而他是坏人,坏了很多年。
但也正因为久久身在黑暗,心才贪婪地生出趋光的念想。
从前没遇见倒罢,遇见了,一朝便已覆水难收,止不住,压不下,只想再多看一点,再多靠近一些。
现在褚敦则对细白,就是可耻的舍不得。
所以他放轻了语气询问,害怕声音重一点、哪一个字错了调,就会惊扰细白,然后她扇动翅膀,转眼消失得没影,让他再也寻不到。
褚敦则恍然懊恼起来。
——问这作甚!
但话收不回来,他只能全神贯注盯着细白,若发现她有一丝离开的迹象,就立刻出手抓住。
细白没有飞走。
她只是僵了笑意,似乎想起什么,秀气的眉毛皱到一起,小嘴一瘪,眼睛开始盈出水意:“你是不是……是不是讨厌我了?”
这声音娇娇怯怯,不等褚敦则回答,又自己很急地往下说:”姑姑跟我说过,不许我在人类面前露出真身……因为人类最讨厌我们妖了,讨厌到会把我们抓起来、然、然后杀了我们……”细白真的快要哭出来,哽咽得一抽一抽地直吸气。
从初遇到眼下也不过两天,褚敦则便见了两次细白薄雾蒙蒙的眼,一见就没道理地心软。
“当然不是!”褚敦则高声否认,激动之下作不出花言巧语,顿了顿竟伸出手,试探着、慢慢地、不敢重又不敢轻地将细白抱进怀里。
他轻轻拍她的背,低语说:“我不讨厌你,更不会杀你。”
“真、真的吗?”细白泪珠盈在眼眶里,差一点就要落出来。
“嗯,”褚敦则点头,又正色道,“但是你要记住,以后……不可随意在别人面前展露真身了,很危险。”
如果妖存在,那他听说过的那些猎妖人定然也是真的,他们手段残忍,细白若被他们撞上……他不敢想。
“我知道的,姑姑跟我说过……我以后不会了。”细白嘴里的姑姑大约很严厉,可能在细白离家前反复敲打严词警告过她,以至于褚敦则提了一句,细白二话不说便认错,收起翅膀,手指抠着他袖摆一角,脸上还有种犯了大错怕被责罚的可怜状。
褚敦则觉得好笑,又思及今日之事因他而起,便想负起责任,安慰一番。
正酝酿如何说,却听细白小声嘟囔道:“但你又不是别人。”
“你是褚敦则,你是好人啊。”她又说。
褚敦则愣住了。
细白动了动脑袋,不是要从褚敦则怀里出来,而是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顺势侧着趴在了褚敦则胸膛上,相比昨晚的羞意,现在看起来更像一种任性的撒娇。
因为觉得自己其实没做错事,但又不得不承认自己犯了错,所以想要赖一赖,说点有小脾气的反驳话。
细白自然的话,自然的动作,一副理所应该的样子,让褚敦则有些无措。
他差点也要信了,信他真是那么好。
细白咕哝两句,没等到褚敦则赞同的声音,于是吸吸鼻子,没收拾干净的哭腔听起来带种细雨连绵的水意:“那些人为什么要追你呀?还想抓你,好凶……”
细白疑问着,抱怨着,替褚敦则不平。
“我……”褚敦则只说了一个字便停了。
喉咙像被千钧重物压着,后面一个音都再发不出。
坦白吗?
现在吗?
褚敦则垂眼看了看细白。
一笑一哭全部如此真实,相信一个人时,便相信他的所有,毫不吝啬给予维护和支持。
天真烂漫,纯白无瑕。
褚敦则一手摸到了自己腰间新系的玉坠,摩挲几遍,最后放开了。
他们是不一样的人。
这份真心,他到底配不上。
“我……”褚敦则的喉结极缓慢地上下动了动,似乎破除喉中艰涩的过程无比艰难,留下了声音略微沙哑的后遗症。他说:“……我是骗子。”
“什么?”细白可能没听清,或者没听懂。
褚敦则又说了一遍,这一次清晰一些:“我是骗子。”
不知道是要折磨自己还是刺激细白,他一个字一个字地、不紧不慢地说。
“我骗了你。”
“骗过很多人。”
“我不是你想的那种好人,我是坏人,很坏。”
“你太傻了。”褚敦则很轻地作结语。
细白没说话,双唇微微分开了些,眼神凝在褚敦则脸上,又好像根本没聚焦,有些茫然的无光。她渐渐从褚敦则怀里立直了身子。
距离被拉开。看见细白甚至往后退了一小步,褚敦则感觉自己心里哪处大约是裂开了一个小口,并且一点一点在蔓延扩大,却又始终没给个痛快,虐待一般慢慢来,钝痛和刺痛不相上下地拉扯着。
细白头歪下一点,神色呆呆地重复道:“……你骗了我?是……坏人?”
褚敦则说是。
林中吹过一阵清风,树叶挤攘的声响很清楚地持续了一小段时间,停歇后又归于平静。
细白没动,褚敦则也不敢轻举妄动,两人中间始终空出一些距离,不远不近地沉默着。
随后,褚敦则看见细白脸上的表情不再呆滞,生动地变换了几次,眼神终于真实地与褚敦则接触——那样子让褚敦则觉得不妙——下一秒,细白便化出翅膀,神色有些怪异,短促地、慌张地说:
“我、我回去……”
蝴蝶振翅一飞,带起一阵风迷了眼,褚敦则来不及做什么,耳边连余音都不剩。
仿佛林中原本就只有他一人。
褚敦则望了一圈周围,又看自己,发现自己的手原来抬起了一点,还没放下。
但那点弧度,是抓不住蝴蝶的。
褚敦则将手举到眼前看了看,攥紧,然后松开。
掌心里什么也没有。
大约以后也不会有了。


(5)
因为包袱还留在天元城的客栈里,褚敦则只能回去。
他不认路,幸好遇上几个当地挑夫,才能少走冤枉路,在天黑之际进了天元城门。
城里灯火如昼,各处人声鼎沸,一片欢庆之意。褚敦则干脆随着人流,漫无目的地逛了起来。
他也不担心再遇见那个蠢少爷了,找麻烦而已,这种富家子弟不过想要出气,最惨就是被抓住打一顿,左右现在只会牵系他一人,他皮厚命硬,肯定死不了。
褚敦则在街上游荡至深夜才回客栈。
今天晚上他可以睡床。
床榻上的褥子比打地铺软和多了,腰背躺着也舒服,不硌人。但褚敦则翻来覆去,始终无法入眠。
他知道为什么。
只是没料到竟然会严重如此。
忘了吧。褚敦则告诉自己。以前一个人睡得好好的,以后也可以。
昨夜一梦,明日将醒。

次日褚敦则起了个大早。
即使只睡了两个时辰,他也坚持一早起来赶路。
他走路的步伐急快,出了城门,一眼也不回头,似乎想赶紧离开,越早越好,将身后与他方向背离的所有东西都抛掉,继续沿着他该走的道,去到下一个地方。
最近的是一个临江小镇,一屋一瓦都颇有特色,而且不比天元城热闹,褚敦则很轻易就找到一间有空余上房的客栈。
每到一处,褚敦则必然会停留一些时日,这是他行骗的习惯。
趁着夜色未浓,他决定到街上转转。至于是去做什么……自然不言而喻。
他巡着当地人指的路到了一处夜市,假作兴致盎然地晃悠一圈,不一会儿便锁定了几个目标。
褚敦则正要动作,忽然,一个荷包掉在了他脚边。
落东西的那对男女刚刚经过褚敦则,似乎对荷包丢失全然无觉。待他们走了十步远后,褚敦则将荷包捡了起来,拿在手里打量。
蓝色绸料,绣了两只活灵活现的鸳鸯,做工精细,大约是定情信物一类,对它的主人应当重要得很。
有了这个认知,褚敦则第一反应是凭这物件去骗人。
对人有意义的东西,骗术才有施展余地。
褚敦则隔了一些距离跟在那两人身后,跟了一会儿,才寻了一个时机上前,扮作高人一般,挡在了两人面前。
“这位公子,你……”褚敦则做惯了这种事,谎言信手拈来,他想先和以往一样进行一番言语唬弄,再行其他,但这回他话只开头,却倏然哑了声。
他第一次发现,原来发声如此艰难,就像有一道屏障横在喉间,截断了所有气流,让他窒息般屏住了呼吸。
被莫名拦住去路的公子不耐烦了,皱眉看着褚敦则:“你有什么事?”
褚敦则想,他的确有很重要的事,但他现在说不出,他能说的、能轻易出口的只有一句话。
“你……”他说,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你们的荷包掉了。”
褚敦则将手中的蓝色荷包露出来,看见公子惊慌地去摸自己腰间,然后神情感激地向褚敦则道谢。
两人欢天喜地地走了,褚敦则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又接连去找了刚才他锁定的那几个目标。
试了又试,仍然不行。
然后他意识到……他做不到了。
他想要像以前那样能言善道,摆出虚伪的笑脸,三言两语间便将人哄得乖乖掏钱,但每次一张口,便和今晚第一次、他想用荷包想骗那对年轻男女时一模一样——眼前很突然地、没防备地浮现出细白的身影。
不算清晰,却足够让他相信,她在看他。
褚敦则忽然觉得这事有些啼笑皆非。
他两只手垂在身侧,脊背微微弯着,头也低落。他想,这下可好,连最后会的本事也没了。
细白,细白……
细白啊。
褚敦则能感觉到看周围行人来去,却也清楚地知道自己脑中一片空白,除了“细白”两个字,别的什么也想不出。
他茫然地转了个身,想让身体自己依着来路返回。先迈了左脚,右脚还没跟上,一身娇呼劈空扑来——
“褚敦则!”
褚敦则几乎立刻抬了头。
视线穿过其他交错的人影,直直望见了正前方。
刚才还似真似假无处不在地在他眼前警告他的人,真的凭空出现了。
似乎是觉得褚敦则呆愣着不动的样子太让人着急,细白自己小步跑到了人前,仰着脑袋笑道:“我都看见了。”
看见什么了?
褚敦则第一反应没明白,而后又想明白了。所以呢?他不明白细白想说什么。
细白说:“你看,你果然还是可以做好人的。”
……他?
做好人?
褚敦则感觉今晚自己的脑子很不正常,好像从想要说谎就会看见细白的面容开始,到现在看见真的细白在他眼前笑,他竟然不大懂细白为什么会笑。于是他就问:“你在高兴吗?”
“当然啦!”细白狠狠上下动了动脑袋,动作之大让发里的簪子都跟着有些不稳。褚敦则只一眼便认出那是昨天他亲手为她插上的那根蝴蝶银簪。他有些诧异她还戴着,但没到底说什么。细白自己扶了扶簪子,小脸很兴奋:“我回去问过姑姑了,姑姑说,知错便改、弃恶从善、重新做人……反正好多好多词,只要你想,都可以成为好人的!”
说完,细白的高兴劲又陡然降了下来,褚敦则还没跟上这变化,就见细白神色犹豫,微微仰着的脑袋低了一点,眼睛却向上瞅着他,很慢吞吞、软软地祈求道:“所以……你以后,可不可以不要再骗人啦?”
褚敦则没说话。
他脸色很淡,嘴角很平,让从没见过褚敦则这副模样的细白有些莫名焦急又害怕。
害怕褚敦则不答应她。
姑姑说,男人的嘴,骗人的鬼,褚敦则即使这时答应她日后不再行骗,也难保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她狠狠对姑姑吼了一句不会的。姑姑骂她没心眼,出去只会傻乎乎地被人骗,带你去玩给你买吃的就把你哄住了,简直傻到家。
细白觉得委屈。
虽然、虽然褚敦则说,他骗过她,但实际上……她真的觉得,他对她很好的,而且他后面也没再骗她别的了呀。所以她想,她就……大度地原谅他第一次的欺骗好了。
“我、我都这么大度地原谅你啦——”细白小声喊了一句,语气又转得有一点点撒娇,“你也答应我吗……好不好?”她就是傻又怎样,反正她就相信,褚敦则才不会是姑姑口中那样的人。
只要褚敦则答应她,那就一定不会变。
褚敦则看了眼自己身侧不知何时被拽住轻摇的衣摆,又看向细白。
还是那么真的表情。她真是很认真地、急切地想要他一个”好“。
仿佛他的承诺多值价似的。
褚敦则在心里叹了口气,终于问:”为什么?“
突然被反问的细白:”?“
”为什么,“褚敦则很耐心地重复一遍,”为什么你想要我答应?“
细白太单纯,他不知道,究竟她只是善心地想要帮助浪子回头,还是出于……别的原因。
又和他的心情……一样吗。
褚敦则又担心起来。
会不会……细白压根想不到那方面,也就更不可能意识到心里是否有什么异于友谊的心意。
但褚敦则的担心似乎又多余。
因为下一刻,细白的脸竟然飞上两朵红霞,说话也支支吾吾,娇羞神态一目了然:”因为、因为……我喜欢你呀……“声音愈渐小,若不是最后有后面婉婉扬上去些微的音调,褚敦则都要怀疑自己听岔了。
但他仍然不放心,语速因为忐忑而放慢:”你知道……你说的是哪种喜欢吗?“
”我当然知道!“细白闻言一下鼓起了腮帮,双手插腰,对褚敦则瞧不起人的态度很不满意,”就是我们会在一起,可以亲亲,还要把你带回去给姑姑看的喜欢吗!“姑姑昨天骂完之后就问过她了!
细白理直气壮地解释一通,直白得倒让褚敦则有些害羞。
他不自然地偏过了头,假咳两声,顿了好一会儿,才轻声说:“……不用这么大声。“周围有人看过来了……
细白却没在意,一改之前的羞涩,视线锁在褚敦则脸上不放,很有气势地问:”那你说,你到底答不答应?“
”答应,我答应。“褚敦则顺着答,一时笑得格外宠溺。你这么真诚地在说喜欢我,我怎么还好不答应。
前二十几年没做过的事,没成为的人,在剩下的大半生里,褚敦则愿意为细白重新来过,学着去做一个堂堂正正的、顶顶好的好人。

褚敦则一个人出客栈,却是两个人回。
细白一路都挽着他手——准确来讲,是扒着他手臂,边走边晃,小嘴一刻不停地畅想将来。
“我们开个说书馆好不好?你负责说故事,我负责给你拍手叫好,我们肯定能赚很多!”
小脑筋转得真好。褚敦则“嗯”一声,笑着说:“你再想想呢,还有什么?”
细白想得多了,她掰着手指一个个数给褚敦则听:“还有客栈、卖漂亮衣裳的铺子、做糖人、做风筝……好多好多的!”
细白眼里带光,似乎不论做什么都极有兴趣。褚敦则笑着全部应下来:“好好,我们都试试。”
他也有些期待。
这么多年,他的确只学过骗人,一直将这份能力视为自己唯一拥有的东西,可事实上,就和细白说的一样,坏人可以变成好人,他丢了骗术,自然也可以学习新的活计。
万事开头难,却也恒而成之。
好在他还未七老八十行将就木,能这么早就遇见细白,早早地悔过,早早地从头拥抱余生。
但眼下,这些都不算第一要紧的事。
“你说,你姑姑会不会打断我的腿?”褚敦则很焦虑,要见家长但在家长心里是负分的那种焦虑,”你来找我,你姑姑同意了吗?“
细白说不清楚。
姑姑昨天骂了她,还骂了褚敦则,但也是姑姑帮她理清楚她对褚敦则的喜欢,最后她拗着要来找褚敦则时,姑姑气得不行,却只说”我不管了,随便你们“。
”所以姑姑应该……同意了吧?“细白不确定地猜测。
不不不。褚敦则在心里使劲摇头。
这分明是等他一上门就要打断他的腿啊!
细白大约是感觉出了褚敦则面无表情下面的紧张,立刻又道:”没事,姑姑如果要打你,我就悄悄给你施法术,保证不让你疼!“
虽然这法子不可取,但褚敦则被细白简单的小心眼逗笑了:“你这不是挺精明的,怎么有时候又傻得很呢。”
细白知道褚敦则是在说第一次被他轻而易举骗了钱的事,也没生气,只是噘了噘嘴,低声嘟囔两句。
你才傻呢。
只被你这个大骗子骗。
细白以为自己小声说褚敦则便听不见,但事实上褚敦则不但听见了,还笑了。
他停下步子,侧过身和细白对视,说:“既然如此,骗都骗了,那再让我骗你一颗心好不好?”
他也许是这世上最贪心的骗子了,骗人钱财不够,还想骗人身心。
这也是最不寻常的告白,无奈心之所至,言之所衷。
而且小蝴蝶似乎觉得这一幕、这一句来得突然,看了褚敦则好半晌,才终于眉开眼笑。
“不可以,”细白纠正他,“不能是骗的,得是真的。”
褚敦则便又说:“是真的。”
细白笑弯了眼,很快地踮起脚亲了褚敦则的下巴一下:“那我的心就给你啦,你要一直、一直收好哦。”
一颗真心,纯粹、欢喜地让人心尖发颤。
褚敦则轻轻捧住细白的脸,然后俯腰低头,很克制、很虔诚地吻上了细白的额头,没有很久便离开,说:“好。”
他会收好,毕生不再还。

小蝴蝶初入江湖,就觅得如意郎君。
从此双双把家还,长长久久,喜乐安稳度余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