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科幻竞技 > 碳铁之战4:彩虹尽头
木星坠落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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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干翻那六个流氓,比对付伤齿龙容易多了。不管他们身上文的麒麟、应龙、雷鸟亦或者辟水金睛兽让他们显得有多凶恶,方于西都在一个照面间让他们,在原地呻吟挣扎,无力再战。实际上,即使是这些文身图案的本尊,也不是方于西的对手,更何况是这些文了图案就错误地以为自己有了本尊力量的小流氓?

    有人认出方于西来。“那不是《木星斗兽秀》连赢几十场的格斗高手吗?”四周响起一片掌声和欢呼声。酒吧保安过来,轻车熟路地把流氓们抬了出去。流氓们的表情愤怒又无奈,怨憎刻在他们每一个望向方于西的眼神里。

    方于西走到老人身边,想要拉他起来。他拒绝了,嘴里嘟囔着“别碰我”,随后爬向盆栽,伸手抓住它,就像抓住自己的一生一世。他先是坐起来,然后用空着的那一只手撑了一下地板,勉力站了起来。撑地的那一刻,他的脸猛地皱缩了一下,显然是疼痛引起的。

    “你受伤了?”

    老人望向方于西,眼珠是散乱的,眼神里充满了拒绝、怀疑与敌意。“时间不够了!”他的舌头僵直,说话含糊不清。一边说,他一边把盆栽捧在手心里,向着酒吧外边走去,脚步踉跄,却走得异常坚决,仿佛在逃离一场预先知道的爆炸。

    方于西瞄了一眼天花板外面的木星大红斑,此刻它整个呈现出来,不像眼睛了,更像是一个会把一切都吸纳进去的旋涡。会不会有那么一天,整个木星都被大红斑吸进去呢?方于西冲阿布挥挥手,转身跟上了那个老人。

    酒吧外面人群依然熙来攘往,捧着盆栽的老人行走其间,十分显眼。方于西不远不近地跟着,并没有刻意隐瞒自己的行踪。转过一个街角,老人突然从隐蔽处跳将出来,手里拎着利刃,吼着“不要吃我!不要吃我!不要吃我!”,同时疯狂地刺向方于西。后者没有闪避,他的每一刀都刺进了对方温热的身体。当意识到这一点时,他急忙松开手,惊恐地后退几步,仿佛看到了宇宙的终结。

    方于西用两根手指夹着那把短小的匕首,显然老人刺中他的身体只是假象。“我想买你的盆栽。”他轻声说道。老人避开他专注的眼神,就像那是可怕的老虎,返身去地上捡起先前放在那儿的盆栽,然后一边低声地自言自语一边左摇右晃地离开。方于西继续跟着。

    七拐八拐,老人走进一条窄巷。虽然是围绕木星旋转的众多太空城之一,但朱诺城和一般的太空城不一样,它缺少规划,缺少管理,到处都是能怎么糊弄就怎么糊弄的景象。这条像下水道一样的窄巷,就是其中之一。不过,老人显然并不在意,低头就钻了进去,也不管那里有多乱多脏。方于西稍微犹豫了一下,就当是赌一把,也跟着钻了进去。

    他赌对了。窄巷尽头豁然开朗,里边有一间远超朱诺居民平均居住面积的房子。准确地说,是一间植物园,各种各样的盆栽,密集而有序地摆放在架子上。五颜六色,奇形怪状,都展示着旺盛的生命力。老人行走其中,这里摸摸,那里瞅瞅,嘴里轻轻地念叨着那些盆栽的名字。

    一株宛如红色火炬的盆栽吸引了方于西的注意力。那颜色和形状让他想起了什么……“别动!”老人的警告突如其来。他三步并作两步,抢到方于西和火炬盆栽之间,阻止方于西的靠近。“你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他喘着粗气,“我已经放弃了一切!这些盆栽是我唯一拥有的东西,你不能夺走它们!”

    “我不想从您这儿抢走任何东西。”方于西用自己的眼睛表达着自己的真诚。他有一双黑洞一般的眼睛,仿佛能把一切吸收进去。

    “真的?”

    “真的。”方于西看着老人浑浊的眼睛,看着他眼里的疯癫渐渐退去。“我叫方于西,这是一个假名字,先这么叫着吧。怎么称呼您呢?”

    “瓦利。他们都叫我瓦利。我应该就叫这个名字,是吧?”瓦利忽然指向上方,声音颤抖着,“它来了!它又来了!”

    顺着他指的方向,方于西看见植物园上方,有一道狭长的玻璃穹顶。木星硕大的身形正缓缓升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占据了整个玻璃穹顶。它身上涌动着深色的条纹和瘢痕,诡异而不可名状。那其实是在这颗气态巨行星的大气层顶端,以时速数百千米移动的云层和风暴。

    “啊啊,它来了。那么大,那么可怕。它要……它要吃了我,吃了我们,细嚼慢咽,连骨头渣子都不会剩下。”瓦利浑身颤抖,身体斜斜地就要倒下。方于西一个健步,冲过去扶住了他。他的眼睛紧闭着,眼睑却跳动得厉害,眼睑遮蔽下的眼球也在快速转动,仿佛他还能看见……看见那庞然大物!

    仿佛那快速移动的变幻无穷的庞然大物已然穿过了眼睑,直接映到了他的视神经上。

    幸而这一刻没有持续很久。瓦利挣扎着起身,推开方于西,自个儿靠墙站立,眼睛微闭着。显而易见,他不信任方于西。准确地说,他不信任任何人。

    方于西问道:“你有巨物恐惧症?”

    瓦利没有回答,但他闪烁不定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他有这个病,他知道自己有这个看到庞然大物时就不由自主地紧张、心慌、颤栗,以至于晕厥的疾病。

    “有这病,您还住在木星附近?”

    这回瓦利嗫嚅着回答了:“只有生活在恐惧中,我才知道自己还活着。”

    这话让方于西沉默了。

    “我去过极遥远的地方,看过你们从来不曾想象到的奇景。”瓦利如惊弓之鸟一般,走回各种盆栽之中。只有在盆栽的包围和掩映下,他才显出几分从容几分自在。“那时我年少轻狂,以为靠无边的勇气和一丝丝运气,就能实现征服宇宙的梦想,但是呢……”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含糊不清,用词也是颠三倒四,听的人必须凝神,才能听清楚他说的每一个字。幸而他现在打开了话匣子,一直说一直说。方于西靠着前后话,还推测了他省掉的部分,这才能把他讲的内容明白了七七八八。

    瓦利说,在无限的重复之中,对时间的感受变得古怪。昨天和前天,叠加在一起;今天和明天,混合在一切,难以区别。舷窗外的太空景色初看惊艳,然而看久了也就那样。航行了几万千米,那太空景色也只有极少的变化。星星,还是那些星星,像未曾变过。这种毫无变化的精致,让人厌倦。

    瓦利说,飞船的推力足够强劲,速度足够快,不需要靠近行星进行引力加速。那种在远离太阳的时候,逐次路过太阳系几大行星,目睹各大行星迥异风景的情节,只存在于无知者的想象中。相反,正是因为飞船的速度太快,需要担心的是飞船与某个不在星图之上的星体撞上。所以在最初的规划中,路线就尽可能地避开那些包含数十颗卫星的行星系统。

    瓦利还说,飞船上的计时器也不足以提醒探险者时间是如何流逝的,那些变化的数字,在漫长的太空航行中,变得没有意义。在离开地球之后,年、月、日这些时间概念都变得无用起来,只有时、分、秒,还在每一个碳族聚居地使用。但对于航向太阳系最边缘的飞船而言,连时、分、秒也变得斑驳陆离,模糊不清。

    瓦利深情地回忆道:“有一天,我的手指在桌面上弹动时,忽然发现自己的指甲已经长到无法忽视的地步。我用指甲使劲儿在桌面上挠了一把,就像狼人用他的利爪挠猎物。我又把手放到眼前,看每一片指甲的颜色和形状,回忆上一次这样注视它们是什么时候的事情。还有,上一次剪指甲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想不起来。我记得剪指甲的动作,但不记得那是多久以前发生的事情。洗澡的时候,我用这长长的指甲狠狠地挠后背和胸腹,还有大腿和手背,挠出一道道血痕,到最后浑身通红,宛如煮熟的螃蟹。我不觉得疼痛,不觉得异样,更不觉得有什么不对。我没有剪掉越来越长的指甲,反而经常饶有兴致地观察它们,观察它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化。某一天我觉得厌烦了,就把所有长指甲剪掉,然后在几个月之后,同样的事情又发生一次。”

    “要不是有盆栽的陪伴,我早疯了,疯了千百次。”瓦利最后说。

    “飞船上不会只有您一个人吧?”瓦利应该是在描述一次远距离星际航行。

    “连船长在内,一共四名船员。那飞船的生活区,比这里大不了多少。三个人冬眠,一人值班,一值就是三个月啊。”

    瓦利接着说,他没有想过,有一天没有食欲会成为大问题。能够感受腹中饥饿,感受空空如也的胃在疲乏中抽动着,见到食物却不想吃。这是心理上深深的厌倦感在作祟。即使勉强吃两口,往日美味的食物在此刻都变得没滋没味。某些味道特别浓的食物,反而会引发呕吐反射,令胃抽搐得似想从咽喉里翻卷出来。这是心理性厌倦演变为生理性厌倦,两者叠加在一起,就连喝一口水,也变得异常困难。飞船上本来有先进的治疗仪,只需要躺上去,大大小小的毛病就都能治好。可他没有去,不愿意去,日常活动时远远地躲着治疗仪所在的舱室。中央电脑监测到他身体的异常,一次次提醒他去治疗,可他充耳不闻,视而不见,把中央电脑发送来的警告当成垃圾信息给屏蔽掉了。为什么会这样?最初他以为是饥饿和生病让他麻木的神经意识到他还活着。但这个理由没有说服他。他在痛苦、疲倦、懈怠中继续琢磨,过了很久才找到了一个他可以接受的答案。这是生命本身对生命产生了厌倦。我已经活得太久了,他想,而且没有任何意义!!!

    “后来,后来我们抽签,把尼比鲁吃了。”

    “什么!”这就是瓦利一直嚷嚷“不要吃我”的原因?

    瓦利却保持着沉默。刚才的长篇大论仿佛耗尽了他全部的精力,他疲倦地靠着一堵花架休息。

    方于西决定换一个方向问:“你们是去哪儿探险?”

    瓦利沉默着,那肯定是他不愿意想起的事情。良久,他干瘪的嘴唇上下开阖,吐出一句模糊的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