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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雨停了
和两个月前一样。
不算莽撞、也不算委婉的一眼,计较起来有一点失礼,稀奇的是,双方都没有露出尴尬或不愉快的神情,反而毫无所觉似的放任发展。

发生的具体时间比现在稍早,下午三点左右,小雨,淅淅沥沥,空气潮湿,一吸鼻子全是水汽和草混着泥土的味道。
夏若从家里出来时云就已经阴阴压下来了,但她依然没带伞,穿上鞋,两手空空出门。
然后乘公交,坐到终点站,下车是个不认识的地方。

雨已经下起来,地方又偏,街上人少,她随便选了一个方向顺着路走,走了一段,头发湿了,一脸水,外套和裤子面料变润,黏黏地贴在皮肤上,不舒服,但她没管。
直到又看见一个公交站台,没人,她才像累了似的,过去借站台顶上狭窄的绿篷遮一遮。

夏若兜里没纸,只有一个可有可无的手机。有纸她应该也不会用。她不嫌脏,直接实在地靠在了广告牌上,心里想,下一班来哪辆车,就坐哪辆。
跟稀里糊涂来到这里淋雨差不多。

夏若用脚在地上碾了碾,想到一个词形容自己,漫无目的。
没有地方可回,也没有地方想去。
她看了眼旁边的公交线路图,这一站叫“青芙蓉路北”。没听过。

等了十分钟,仍然没公交车来,夏若走到站台中间的坐凳上坐下,抬手抹了把脸,又揉眼睛,她不喜欢看东西是雾蒙蒙的感觉,不舒服。

“用这个擦好一点。”

夏若已经揉完了,视线清晰,第一眼看见了小包卫生纸和指甲盖有月牙弯的大拇指,第二眼循着声源抬头,看见了一身黑白校服的方知有。
公交车没来,来了一个他。

夏若没数方知有手伸了多少秒她才把纸接过来,只是当她把纸拿在手里说“谢谢”的时候,她觉得雨好像变小了。

“不谢。”方知有轻轻回了一句,然后转过头,结束这场意外漫长的对视,似乎没想再要夏若把用剩的还回去,往右一步,离夏若坐的地方大概三步、四步远,体贴地留足了空间。

夏若盯着纸看了一会儿,抽了一张出来。
干燥柔软的触感贴在脸上,有股茶叶香。

夏若慢慢擦干了头发、脸、脖子和一小截裸露在外的手臂,虽然衣服还是湿哒哒的,像从小到大那些一个接一个串起来的烦恼沉沉挂在身上,拼命想拉她下坠,但心似乎轻松地往上浮了浮。
夏若扭头看方知有,又说:“谢谢。”
她坐着朝方知有那边挪了一点,伸手把纸递过去。她用了三张,还剩五张。

方知有偏头,身体也侧一半,看着夏若说:“你用吧。我还有。”

带两包纸上学的男学生,第一次见。
夏若又看他,校服整齐干净,手里拎着伞,不像她,一身狼狈。
她捏着纸的手指紧了紧,片刻后,收回手,垂头看石板地面,再次道:“谢谢。”
方知有又转回去了,这次没回答。

夏若没有朋友,多数时候是独处,很少和别人待在同一个地方,不交流,什么都不做,所以这会儿她应该感觉紧张不适的。但她没有。
从昨晚到现在大半天都没怎么打开过的手机这一刻派上了用场,夏若拿出来解锁,手指在桌面上划过去一页,又划回来,点开微信,没人找她,又点开淘宝,没什么想买的,最后点开了日历,指甲轻轻点在屏幕上数,前天星期五,昨天星期六,今天星期天。

“明天星期一。”
温和清晰的男声突然响起,夏若像被电了一下脖子,脑海里冒出透明的玻璃,又冒出薄脆的瓷片。她扭头看方知有,方知有目不斜视,没看她。
夏若慢慢意识到什么,心里一紧,装作无事发生地扭回头,继续看地面,头垂得更低了。
真尴尬。
她没有看字跟着念的毛病,刚才是怎么了。而且声音应该很小,方知有竟然听见了,还接话。

雨似乎又小了一点。

夏若觉得自己脚下的地面看起来没那么暗沉浑浊了,之前那点小插曲引起的冷场和她脸上的热气也随着嘈杂的雨声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忽然升起的安静、寂寞——和聊天欲。

夏若抿了抿唇,目光从垂直虚虚上移一点,聚集在石阶下的的一滩积水上,细雨点交替震出圈圈波纹,杂乱,又秩序井然。
她手紧紧贴着大腿外侧,自言自语一般:“高中生今天也要上课吗?”
按理说没人会指望刚见面的陌生人会接话,虽然这个陌生人是个善良的好心人。但夏若有种说不清的信任,方知有不会晾着她一个人尴尬。

方知有没让她失望:“嗯,正要返校。”他也没看夏若。

夏若心里忽然嘟噜嘟噜吹起一片泡泡,很想笑,这种冲动对她而言陌生又刺激,于是仗着没人看见,任由嘴角往上弯:“市一中的学生是不是成绩都很好啊?”

方知有身上的校服,她见过。当年初升高的时候,她为了激励自己,偷偷坐车去市一中门口逛了逛。样式不好看,但很吸引人。后来也在意料之中,她没考上。
市一中是容市最好的高中,是家长口中进去了就有希望改变人生改变命运的金灿灿的升学阶。
夏若也做过靠学习解决一切困境的梦,不过她很清楚,梦只是梦,人和人不一样,家和家也不一样,再给她一年时间她也不一定能进市一中,就像再给她一年她也考不进对面的S大,只能进现在这所二本师范。

“好学校也有差生。进好学校,不代表成绩始终很好,差一点的学校,也不一定没有优秀的人。”

夏若发现,方知有语速很特别,好像不会着急似的,不论是说短句子还是长句子,都有一种神奇的缓慢感,却又不会让人觉得拖沓,让人不由自主联想到山里默默敲击鹅卵石的一眼泉,凉,清,静,有声响,但平和如万籁俱寂。
他这番发言非常有理想主义色彩。
夏若不能说方知有思想有误区,因为社会规则是一回事,希望和道理是另一回事,她也是这么想的。她笑了笑,问:“那你成绩好吗?”

方知有眼神稍微移动,在夏若脸上停了停,然后点头:“嗯。”

夏若也点点头:“你长得这么好看,果然是学霸。”
两者毫无因果关系,却被她自然而然联系在一起,把无理的假想说成了童话。

方知有看向夏若,夏若正埋着头玩脚后跟点地脚尖立起,没发现方知有眨眨眼皮,眼神暗了暗,停顿许久,才收回视线道:“嗯。”

夏若听到声音,停下动作,双手撑在坐凳上,将两边的黏成一绺一绺的头发捋到耳朵后,扬起脸问:“你觉得我好看吗?”

夏若从来没主动问过别人自己好不好看,可能一般人会觉得这是个敏感的话题,关系好或不好都难以回答,一不小心容易得罪人,但夏若不问不是因为敏感,只是单纯不想问罢了。问了对她也没什么好处。
但今天不“一般”。她来到这里不一般,遇见的人也不一般,所以什么事都可以“不一般”一点。

方知有知道夏若在等他回答。
他其实不擅长隐藏情绪,只是托了性格淡的福,心情很少有大起伏,所以许多情绪都自然而然地不显在面上。有时候他庆幸自己在别人眼里是“波澜不惊”的,比如现在。

方知有喉头收紧,沉默几秒,说:“好看。”

他表情认真而正经,像在平淡地阐述一个人人可见的事实。
夏若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心跳变快了。
一股温暖的像液体的东西从胸腔往周身蔓延,烧得指尖都不自在,要放在手心反复用力搓磨才能平静下来。

夏若听过很多人说她好看,嫉妒的、羡慕的,或许是为了讽刺她,或许是为了邀请她,总之,各怀心思,各有目的。
而方知有这句“好看”,只是说她好看。

从八岁之后,夏若就很少觉得控制表情是一件很难的事,无论什么情况,她都能尽量克制自己,做出合适的反应,但这一刻,那些连身体都记得的习惯好像被她忘得一干二净,只顾着与方知有四目相对,嘴唇自然张合,说:“谢谢。”
她不知道自己是副什么样的表情,是什么都无所谓。
她想自由一回。

方知有目光微动,慢慢看向后面,说:“我的车来了。”

夏若看着方知有上车,坐下,公交车开远,在长长一条路上缩小,拐弯,看不见了,但她眼睛忽地一眨,有光从云上露出来,天空亮蓝亮蓝。

雨停了。

夏若在原地多坐了一些时间,一会儿往后看还有没有公交来,一会儿又看前面那路公交离开的方向,迟钝地想到刚才忘了一起上车。
然后她看见彩虹不知道什么时候挂在了城市上空。
夏若站起身,远远望了几分钟,拿出手机拍了一张照。

第二班车来了,夏若上车,搜地图,又转车,两个小时后在学校大门外的车站下车,回寝室洗澡换衣服。

那天夏若心情不算好,和细密的雨一样沉郁连绵,好像今后会一直持续不歇。

那天夏若心情很好,开朗,舒畅,像那道迎着光出现在人间的彩虹。

她不喜欢彩虹,因为彩虹是老天爷对人的嘲笑,只有一半,就像人生最多只有一半甜,剩下空白的另一半是要受的苦和各种无能为力、事已至此的遗憾。
但至少有一半。
一半也好,比没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