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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01信笺
    父亲安启:

    叩请福安

    幼时常读到“离家一里,不如家里”,女儿一直不解其意,如今赴往沈阳读书,方才深知其中深意。

    七月匆匆离家,却没想到一路风尘仆仆,至今才得下闲时,心下歉疚殊深,忙修书一封,寄与家中。

    父亲读至此处不必忧心,女儿如今交到了不少志同道合的好友,成绩也还算优异,一切安好。

    只是不能在父母膝下尽孝,女儿至感不安,时欲入冬,愿自珍重。

    言不尽思,再祈珍重。

    祝愿健康

    不孝女,念卿

    民国十七年 八月二十四日

    吾兄大鉴:

    兄长日安

    读至此处兄长你一定觉得念卿失心疯了,现在你妹妹我要告诉你,我没疯,你也没疯。

    七月份我走了以后,爹娘身体如何?

    可曾伤心?

    如今妹妹我不在爹娘膝下,就委屈兄长你平时少整你那些个西洋玩意儿,多照看下爹娘了!

    再过不久就入冬了,爹的老寒腿怕是又要犯了,你记得给他点上火盆,切记要开窗通风!

    娘一到冬天就不爱出门,可这样容易闷出病来,你记得时常带娘和阿弟出去逛逛。

    咱家今年铺子上查账就得你去了,千万小心那些掌柜的,他们一个个可都是千年的狐狸!

    好了,哥你千万小心!

    莫要玩物丧志啊!

    临书仓卒,不尽欲言。

    再祈珍重

    妹,念卿

    民国十七年 八月二十四日

    附上兄长家书

    念卿亲启:

    日安

    小妹啊,你这出去读书,也没见你把自己整得像个人啊!你瞅瞅你这些话,像是在和哥哥讲话吗?

    爹娘你不用担心,我自然会照顾好,就是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的,在外面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听到了吗?

    记得自己什么不能吃,天凉了加衣服,别冻得流鼻涕,这可不是在家里,你哥我可不能去给你送衣服。

    在外面不要喝酒,知道了吗?

    家里的事情用不着你担心,你哥我自然会处理好的。

    还有啊!爹娘看见你走了,可开心了,就差敲锣打鼓了。哎!看来你是捡来的这个秘密怕是存不住了!

    最后一句,你哥那不是玩物丧志,那是研究科学懂吗?

    望自珍重

    兄,念雲

    民国十七年 九月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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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国十七年 八月三十日 晴

    近来天气凉爽,今日一常姓校友诞辰,请诸位同学去往晋韵楼听戏。

    细细想,上一次听戏还是祖母还在的时候,那时陪着她老人家看戏,我总是开场就睡了过去,实在难懂戏中真意。

    昨日进场时,我特地挑了个睡觉的好地方,可没想到这次倒是睡不着了。

    今个唱的这出是《红鬃烈马》中的一折《大登殿》,那代战公主一出,我便被其吸引住了,亦媚亦武,举手投足间防似那戏本子中的代战公主走了出来。

    再听那一开嗓,实在是韵味十足,将这角色的喜怒哀乐皆在坐念唱打中现了出来,着实让我惊艳了一把。

    “ 大摇大摆上金殿,上面坐定女婵娟。 ”这代战公主一抬眸,眼神中的凌厉和这挑眉时的英气,彻底把我定在原地,久久不能忘怀。

    直到戏唱完了,我尚且还沉浸在这段情境中,却没想到我这一走神竟然忘记了时间。

    待我出了院门时,天色已经是灰蒙蒙的了,空中还不停的飘着雨花,就如同千缕万缕的银丝,带着微微的寒意落在人身上,这奉天的雨天可比沪市冷多了,我出门的急忘了带伞,若是冒雨冲回公寓,必定是要病上一场的。

    此时我才想起阿兄的话语,这里终究不是沪市,也不会有人给我来送伞的,我心底暗骂自己不长脑子,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咬了咬牙,想要冲出院门。

    却没想到这雨伞竟然“从天而降”了,我刚跨出院门这头顶就多了一把纸伞,不大不小恰好遮住了我整个身子。

    我侧头一看,伞柄上握着的那双手,白皙且骨节修长,指尖有一层薄薄的茧,不像是文人写书所留下的,倒像是……

    “小姐,雨太大了,这把伞你拿着吧。”

    我抬头看向他,伞的主人是个清瘦的男人,可偏偏这一身秋香色的长衫穿在他身上格外的合适,显得他长身玉立。他肤色白皙,就如同长时间未曾暴露在阳光下一般,剑眉凤目,他的眸子颜色极深,若秋潭般深邃。

    一时间我竟有些移不开眼,紧盯着他的眸子,想要看透他的想法,却如同隔了一层薄雾一般,看不真切。

    “小姐,伞。”

    他微微蹙起眉头,清冷的声音环绕在我耳边,让我猛然清醒,从他的手中接过了伞。

    他将伞递给了我后,便转身进了院子,雨丝落在我眼前,显得他的背影朦朦胧胧的,看不太真切,我摩挲了一下温热的伞柄,冲他喊道“先生,你叫什么名字?我好把伞还给你!”

    他顿了顿身形,开口道“我姓张,换伞时只管院门说,是张老板的伞,他就知道了。”

    我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恍然间脑中竟出现了刚刚台上那代战公主的身影:

    “你是……代战?”

    他的身影已经远去,消失在了院门前,我不知晓他有没有听到这句话,也不知下一次该如何找到他。

    我不说话,只是目送他远去。

    民国十七年 九月十六日

    自上次晋韵楼回来后,不出所料,我果然大病一场,连着烧了三日,汤汤水水的服用到如今,方才能够下床了。

    这刚一好便想起了还没还的那把伞,便急急忙忙的冲到了晋韵楼,赶巧今个晋韵楼的台柱子上了出新戏《霸王别姬》,正好让我混了进去。

    台上那虞姬的扮相,大抵只有这一句话可以形容了“春山作骨,秋水为神。 ”

    柔情中透露着刚烈,与霸王分开之际,眸中浓烈的情感将我卷进了这个故事,再无法出来。

    这出戏唱完了以后,我摩挲着手中的纸伞,呆呆地站在台下,反复回味着这戏腔韵味。

    “小姐,张老板请您去后台。”清亮的声音从我身后传出,将我从这段故事中唤醒,我回头一看伙计正站在我身后,我点了点头,轻笑:“请。”

    一路随着伙计跨过台幕,我这才看清这后台的全貌,后台的各个操着不同的口音,有人正在上妆,行头都已经穿在身上了,有人在卸妆,只着一身单衣,坐在镜前擦拭着脸上的油彩。

    可在这杂乱的人群中,我第一眼就看到了他,不知是什么原因,他身上总有一种与众不同的风采,仿佛阅尽天下事的老人,透着些许苍凉。

    他脸上的油彩已经卸了一半,半面是那为情而死的虞姬,半面是那风轻云淡的张老板。

    他从镜子看到了我,轻挑了挑剑眉:“来了?”

    他的声音富有磁性,往往会把人带入故事中,此刻因着刚唱完一出戏,嗓音还有些沙哑,像极了一位经历过万千故事的看客,向你缓缓道来那古老的故事。

    我走上前,站在他的身旁静静观赏他的妆容,轻笑道:“ 看着张老板如今的妆容,倒是让我想起了梅先生的一句看我非我,我看我,我也非我;装谁像谁,谁装谁,谁就像谁”

    他淡然一笑,擦了擦眼角上的油彩:“我可做不到梅先生的境界。”

    我打量了一下身侧放着的那件虞姬的行头,又回头看了看他:“可我觉得,你穿上了这身衣服,便就是虞姬了。”

    他卸好了妆,扭头看向我笑了笑,不同于虞姬的温婉,也不似是代战的英气,那是只属于张老板的云淡风轻:“我可不是什么虞姬。我姓张,艺名云凡,随你怎么叫,只要别再叫我虞姬就行。”

    我歪了歪头,嘴角捻起一抹笑:“张老板说笑了,虞姬是你,可你却不是她,这点我还是知道的。对了,我姓苏,叫念卿交个朋友吧。”

    他从我手中接过纸伞,垂下眼眸,长长的睫羽遮住了他眼中的神色,他嘴角微微上扬:“苏小姐客气了,朋友谈不上,但若是苏小姐想来看戏,报我名字即可。”

    我背着手,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低声喃喃道:“我们算朋友了吧?”

    他似乎没听清,眼中透着迷茫,低头问道:“苏小姐在说什么?”

    我咬了下咬唇,抬头盯着他那双深邃的眸子,一字一句认真的道:“我们算是朋友了!”

    我没有等到他的回答,因为在说完这话以后,我便跑出了后台。

    我不知道他的回答,但心底里却想要偏向那个肯定的答案。

    民国十七年 十月五日

    近来一闲下来便去晋韵楼里看戏,这一来二去也就习惯了。一旦得了闲空,不去听戏就浑身难受得紧。

    刚一下学,便急急忙忙乘黄包车去往晋韵楼听戏。可今个这楼内的气氛可不对,这刚一进门,伙计就迎了上来:“呦!是苏小姐啊!今个张老板怕是不能招待您了。他呀,今个腿被砸伤了!”

    我心下一跳,不由得裹紧了大衣,蹙起眉头问道:“怎地了?怎么回事。”

    伙计一拍大腿,摸了摸脑门上的冷汗,悄声答道:“今个儿外地来了位壕主儿,来给隔壁班的那个出头。好家伙,裹了两条小黄鱼,直生生地砸到了张老板小腿上,让人临时改唱《白蛇传》,这张老板也是个犟人,死活不肯改。那位主就想出来一个馊主意,张老板唱一句,他就用一个玉扳指砸过去,结果没想到啊!张老板还没唱完,这位主就没扳指了,最后只能灰溜溜回去了,就是……”

    我眉心一跳,这么多句唱词,这是要被砸多少下啊?这腿还能要吗?不等这伙计说话,我便急急忙忙冲向后台,刚一撩开门帘,就看见他那条被挽起裤子的腿上,青紫的痕迹印在白皙的皮肤上格外明显。

    我垂下眼帘,遮住了眼中的情绪,缓缓踱步到他面前,轻声道:“疼吗?”

    他后仰了仰身子,放肆笑道:“没断,苏小姐不用担心。”

    听着他不在意的语气,我藏在袖中的手紧紧的攥着,硬是把指甲扣入了皮肉之中:“你就不能在乎点自己吗?这算什么事?”

    他呲笑一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苏小姐,您之前说了穿上这身衣服就是谁,您总不能让虞姬停下来给您唱白素贞吧?这可不合梨园的规矩。”

    说完这话他的脸色就冷了下来,眼下的青於衬着他那白皙的皮肤,显得格外突出,眉宇间透露出些许倦意。

    我闭了闭眼睛,压住了心中的怒气,平复了下心情,这才开口道:“你这腿伤的怎么样了?”

    他侧了侧头,用手遮住了眼睛,道:“你过来。”

    我心下虽然不解,却还是照他说的做了,刚俯下身,他纤细的手指便轻轻落在了我的眉心:“你个小丫头总是皱着眉,成什么样子?”

    我抬头一看,铜镜中的我眉心一点朱砂,像个善财童子一般。我咬了咬牙,一脚提在他凳子上:“什么时候了?你还玩?张老板,你能不能像个大人啊!”

    他磕着不知道从那掏出来的瓜子,冲我嘻嘻一笑:“我可比你大了十一岁,还不够像个大人?”

    我揉了揉衣角,打量了一下他这的轻浮样子,心中更气了:“看张老板这幅样子是没什么大事了,那我就先走了。”

    话音刚落,我的袖子便被抓住了,他摇了摇手,唱着戏腔冲我喊道:“苏小姐可怜可怜我,我想吃城东的桂花糕,可你看……我的腿肿成了这样!”

    我无奈的抿了抿嘴唇,甩开他的手:“还有别的吗?”

    他眯了眯眼睛,像是一只狡诈的狐狸,身后不断的摇着尾巴,思考着该如何让猎物掉入陷阱之中:“你看……肉丁饼……”

    我仰了仰头,轻叹一口气:“若是让你那些戏迷知晓了,你张老板的面子还要不要了?”

    他歪了歪头:“面子?我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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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爱女亲阅

    手书已接多日,今兹略闲,率写数语。

    今已知晓,你若安好,为父便放心了。

    前些日子,宁市那边已经开始了,此番怕是真的要乱了。

    念卿你一人在外,切记要明哲保身,不可莽撞。

    近来事忙,恕不多谈。

    望自珍重

    父

    民国十七年,十月十三日

    附爱女回信

    父亲安启:

    叩请福安

    惠书敬悉,迟复为歉。

    女儿近日忙于小试,今日才回复父亲,实乃愧疚。

    父亲所说之事,女儿已经牢记于心,不到万不得已之时,女儿必定明哲保身。

    还望父亲注意身体。

    祈愿安康

    不孝女,念卿

    民国十七年,十二月二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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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国十八年,正月十三

    赶巧晋韵楼还没有开箱,张老板今个可是好兴致,特地在这晋韵楼门前等我。

    见着他那身影时,我险些以为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要去找西医查查了。

    待黄包车走近了,我才确实我的眼睛真的没有问题。

    他直立在楼前,身形宛如一棵清竹一般。

    我抚了抚自己贴在脸颊上的发丝,裹紧了大衣防止冷风从领口吹进来。

    “张老板好兴致啊!这是在等谁呢?”

    他勾唇轻笑,透着些许无奈的意思:“苏小姐,大驾光临,我可不得在外边侯着。”

    我跳下黄包车,缓缓踱步到他面前,英式的小高跟在地板上不断发出“蹬,蹬,蹬”的声音,如同我的心跳一般。

    我大着胆子把手伸到了他的面前,轻声道:“张老板,我今天走路可走不快了,你……”

    他低头笑了笑,把我的手搭在了他的腕间:“苏小姐,可要抓好了。”

    冷风吹在我们脸上,他不说话,我也不说话,可我们都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他牵着我的手漫步在大街上,不断穿过人群,可我们谁都没有放手。

    我悄悄贴在他耳边低语,即便人声鼎沸,他听不真切,可他还是一脸认真的听我诉说。

    民国十八年 三月初三

    我捧着一包青团坐在台下,台上的杨贵妃醉酒之媚态,眉宇间的柔情,看的我都在怀疑这真的是他吗?

    虽然看他的戏已经看了很多了,可直至今日我还是会发出这样的疑问。

    等他这出戏唱罢,我便偷溜到后门等他。

    待他卸妆之后,又是那个翩翩佳公子,怎么也不能把那娇媚的杨玉环同眼前这人联系上。

    他见我还在发呆,便扣住了我的腕间,柔声道“还不走?”

    我摇了摇头,踮起脚凑到了他的耳边“:我就是在想这杨贵妃呢?怎的出来个佳公子?”

    他捏住了我的鼻子,放肆的笑了笑:“你要想知道,我就给你讲我学戏的故事?”

    我拍下他的手,挽住了他的胳膊,仰头笑道:“那……边走边说!”

    他牵着我,缓缓踱步:“我啊!从小生在一个唱戏的人家,我们家从道光年就开始唱了,我爷爷是唱老旦的,我爹是唱丑角的。我从生下来,就在这晋韵楼里听戏,本来我爹是不打算我接着干这行的,可惜我犟,他拗不过我,最终还是让我走上这条路了。”

    他这话一说完,神情便有些落寞,似是在怀念些什么,我扯了扯他的袖子,他这才回过神,冲我笑了笑:“我打六岁就开始学昆曲,再到后来学京剧,十三岁上台唱戏,一直唱到现在。小时候这词背不对啊,我爹就拿大巴掌扇我,背错一个字一个大嘴巴子。”

    我靠在他肩上,柔声道:“疼吗?”

    他摩挲了一下我的手,低头笑了笑:“疼,怎么不疼啊!只是……严师出高徒,要是没有我爹,我如今怕是也坐不住这班主的位子。”

    我恍然间想起了我爹,明明是个大老粗,小时候他每次回到家总喜欢用胡子扎我,我犯了错他也从不打我,对我哥也是,哪怕每次把鞋脱下来了,追着我俩跑,可是一次都没有打在我们身上。

    我突然觉得眼睛有些发酸,眼泪不受控制的就落了下来,他抬手替我抹掉脸颊的泪痕,轻敲了敲我的额头:“你个傻丫头,这是怎么了?”

    我趴在他的肩上,哽咽道:“我……想我爹了。”

    他虚环住我,让我靠在他的怀里:“你爹……是个什么样人啊?”

    我皱了皱鼻子,想起了那个老头子:“他啊!我们家在沪市从商,他老家是泉城的,年轻的时候就是镖师,后来娶了我娘才开始真正从商,他也就会虚张声势,从小我一惹祸他用胡子扎我,你说他多过分。”

    这么说着,我攥紧了手,在空中挥了挥,却被他一把握住,他清冷的声音贴在我的耳边:“那你这虚张声势也是祖传了?”

    我狠狠地撇了他一眼:“我可是真的会打人的啊!”

    他没有开口,只是盯着我,我望着他那双深邃陌眸子,不知怎么竟然有点心虚,只能将自己趴在他怀里,来躲避他的眼神。

    这一瞬间,我甚至想到了与他老年时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