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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离去
    陈松石死了。

    而兰怀君被时婉带回去后,就发了高烧一病不起,意识总昏昏沉沉的,烧糊涂就总会无意识的念叨。

    从他嘴里听到最多的,大概就是陈松石三个字。

    别说是兰怀君,就是时婉自己的情况也不算太好,日渐消瘦,满脸憔悴之色肉眼可见。

    她熬不住,一时心力交瘁,工作也辞去了。

    托人请了医生来给兰怀君看过,只说他是惊吓过度导致的高烧不退。

    随后,时婉赶紧将他送去医院治疗,这前前后后耗了将近一个多月,兰怀君才总算是清醒了过来。

    虽说,他好了之后,总是喜欢发呆盯着一处看,然后能一天不说话,但好歹人是保住了没出事。

    再沿着回家的路走一遭,那冷清几乎要凝成实质,没有了往日的热闹。

    石大姐还是如往常一样坐在门口,见两人一前一后的到了家门口,就那样站着也不开门,就高声喊了一句。

    “囡囡,家里的孩子身子好些了?”

    时婉闻言回头看她,将手中刚掏出的钥匙递给兰怀君,“嗯,已经没事了。”

    “没事就好!”石大姐像是想起了什么,“对了,小陈什么时候回来啊?”

    “他……”她顿了顿,看了眼进门的兰怀君的背影,又转眸回看石大姐,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他可能要回来的晚些,我还没收到他寄回的信。”

    “囡囡,你是不是没休息好啊?脸色差成这样,笑得比哭还难看。”石大姐看她不太对劲,心中狐疑,“忙前忙后,早出晚归了一个月,赶紧回家好好休息几天。”

    时婉点头,“嗯,那我先回了。”

    石大姐也没再想拉着时婉说话,毕竟她模样瞧着委实算不得正常。

    家中也是冷冷清清的,以往厨房都会传来那人温和的声音,问候她一句,“回家了,洗洗手,准备吃饭。”

    但,现在什么都没有。

    这房子就像是没有人住过的,虽然时婉每日总是往返,给兰怀君带饭去医院,但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看过这家里的变化。

    今日一见,变化翻天覆地!

    “我要上去休息一会儿。”她疲累的将手中的东西一股脑放在饭桌上,“你……你自己缓一缓吧。”

    她说的话,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这也是这段时间里,习以为常的事情。

    时婉觉得他不会说什么,转身就往楼梯的方向而去,可没走两步,身后就传来兰怀君愧疚的声音。

    “对不起,囡囡。”

    “这是不怪你。”

    “不对,囡囡,这事有我的责任……”

    “怀君!别说了,我真的累了,我需要休息。”

    “囡囡……”

    “我累了,我要休息。”

    她走得又急又慌乱,脚步杂乱的掩饰不住她心中的悲戚,但砰地一声,她带着自己全部的悲戚将自己锁进了困境的牢笼,企图将外界所有的声音都屏蔽。

    蜷缩着身子,将自己藏进被褥里,闭上眼之后,陈松石死时的一幕,不断在她的脑海中闪现,逐渐清晰,似乎在潜意识里,闭眼前的那一幕,慢慢侵占她脑中的一切。

    她不是没想过陈松石会死,但这样没有征兆,从不在她的预料之内。

    此刻,心中的疲累和阵痛席卷她全身,使其咽喉痉挛发不出一丝痛苦的呻吟。

    仿佛被敲碎的牙齿,让她一并含在嘴里,混着血和碎肉统统咽进了肚子,再不能将话说出口。

    痛苦逐渐蔓延,无人察觉中笼罩了整个房子。

    原本静悄悄的夜里,落了暴雨,雨点砸落屋顶瓦片的声音将困梦中的人惊醒。

    混着噪杂雨声和雷声,大门被人砰砰砰地拍响,前者衬托后者,后者变在这样的情况下,显得过分急切又孤立无援。

    时婉不过刚走出房间,就听见楼下的大门已经被人打开的声音,夜里闯入此地的人是翠翠。

    “婉婉姐呢?!婉婉姐在家吗?!”

    她惶恐不安的声音骤起,带着几分濒临崩溃的急切,时婉加快脚步下了楼,在看到她的那一瞬间。

    像是隐忍了多时的翠翠,突然放声大哭,狼狈如她似泄了气的皮球,一下跌坐在地,没有了往日的平静从容。

    兰怀君被她这一顿惊吓站在关好的门后,缓了好一会儿,才将门闩插上,看了一眼屋中的一切,默不作声的偏过头看向别处。

    时婉无措一瞬,看了看跌坐在地痛哭不止的翠翠,又看向站在门边的兰怀君,心头的难过瞬间滋生。

    这……都是,怎么了?

    三人各站一方,除了翠翠的哭声,再没人出声打破此刻持平的氛围。

    所幸这样惨烈的痛哭声混入雨里,没有任何人能察觉。

    她此刻十分狼狈,头发散乱被雨淋湿后,几缕发梢就贴在脸上,小脸苍白没个人样,嘴唇冻得青紫,淋湿的衣裙贴着身体,好在不透,手上紧紧攥着一沓白纸贴着胸口,过于用力致使她的手筋凸起。她脚上常年穿着的那双黑布鞋丢了一只,丢掉鞋的那只脚掌不知道被什么割伤,伤口还往外汩汩冒血。

    声嘶力竭的咆哮哭喊,仿佛不知疲倦。

    时婉迈步向她靠近,然后麻利脱下自己身上带些温热的外套,披在她身上,蹲下身来与她平视。

    兰怀君见状,“我去烧热水。”

    他找了借口离开,时婉点头算是答应,少了个人在这儿。

    她抬手轻轻拨开翠翠脸上贴着的几缕湿发,声音轻缓得多,“翠翠,怎么了?”

    “是……傅茴……”翠翠哭得太久,声音有些沙哑,忍住喉头的痉挛,呜咽道:“婉……婉婉姐,傅茴……她死了!”

    轰隆————

    屋外突然被闪电带起一片刺眼的亮,随之而来一道恐怖的闷雷炸响,时婉仿佛就是被那道闷雷击中的倒霉蛋,身子倏然一僵,睁大眼睛看着翠翠的脸,企图找到她神志不清,胡言乱语说谎的证明。

    很可惜,翠翠没有说谎。

    她猛地跌坐在地,只觉得眼前一阵眩晕,最后的意识几乎要撑不住她此刻摇摇欲坠的身体。

    “他们……他们把她,把她的尸体丢进了申江……”

    她因为呜咽,说话颠三倒四,断断续续,但也在努力的拼凑着,在精神近乎崩溃的状态下,向时婉准确的表达出自己所掌握到的全部信息。

    “昨晚,昨晚我和傅茴刚出学校准备来找你,就被人盯上,他们……朝我们开枪,傅茴让我和她分开跑,我不知道她跑去哪儿了……我跑不动,就躲在狭小的臭水沟里不敢出声,然后就听见了枪声,他们跑回去了……我,我怕傅茴出事,从臭水沟里爬出来,远远跟着他们……看见他们……看见他们拖着傅茴,她衣服上全是血,他们拖她走过的路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血痕,还把她丢进了申江……婉婉姐,傅茴她死了!”

    时婉哽咽,眼里还泛着泪花,双手捧着翠翠的脸,认真地看着她,“……你,你没事吧?昨晚你躲去哪里了?”

    “我躲在一处荒废人家后院的地窖里,地窖上面全是烂掉的咸菜坛子,没人知道那里,今晚我趁夜里下雨,一路躲藏着跑过来。我很小心……可是,婉婉姐,傅茴还是死了,都是我……是我没有保护好她,我不该听她的分开跑,这样……她就不会死了,都怪我!都怪我——”

    痛苦难过的自责之后,她拽掉时婉捧着自己双颊的手,猛地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将脸上扇回了丝丝血色和红肿。

    她还想动手的时候,时婉立即抓住她的双手,然后没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先将她抱住。

    在此刻,她的拥抱对翠翠来说是十分安心且异常可靠。

    接踵而至的打击和噩耗,已经让时婉的精神状态脆弱不堪,她想要安慰翠翠,但是她找不到话说出口,此刻词语匮乏堪比荒漠。

    “婉婉姐!我们该怎么办啊?!明明,傅茴昨天早上还笑嘻嘻的和我说,让你替她寄封信的,为什么……为什么晚上……晚上就那样了?!之前,她还笑着和我说,今年过年要带我一块回她家的……他们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杀她?!她什么都没有做错,为什么要杀她?!我再没有傅茴这个好朋友!”

    时婉也无法回答她这个问题,因为她也不懂为什么会这样?

    他们骨子里的温良,总是希望和平共处,但是自从看见穷人受苦受难,灾民病死饿死冻死在南迁的路途上时,当权者无所作为,甚至沿用一贯的压迫剥削时,这性质就变了。

    灾民无处可去,饿殍遍地,人血馒头,哪样不是腐败之下、丑恶影响所致的结果。

    这条路注定艰难险阻,也必然前赴后继。

    牺牲不可避免,为之付出性命的同胞没有机会看见以后的结果,但是总会有人用眼睛去替他们看一看。

    他们能做到的就是抗争!

    在艰险中,抗争出一条能通往理想中家国模样的道路。

    这,任重而道远!

    “我们,明天得离开这里,尽快离开!”

    时婉轻轻将她放开,再一次重复,“我们明天就走,去之江,其他的稍后做打算。”

    “……好!”

    这一夜,电闪雷鸣,骤雨不停歇,带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预兆。

    夜幕里多了几个忙碌的身影,一夜无眠。

    第二天,鸡刚打鸣,三人冒着还未停歇的暴雨,行色匆匆,就在车站外冒雨等候着。

    八点半左右,三人顺利登上火车,再一次等候,等候发车。

    嗡地一声鸣笛,做以警告,火车即将开车。

    也就是这一小段时间,站台上已经挤上了一群行动一致找寻人下落的反动组织人员,他们想要逼停即将开启的火车,上车抓铺什么人。

    但,迟来一步,他们只有掏出枪的空挡,车已经咣当咣当开动了。

    几声破开天际的枪鸣,就这样淹没在车轮转动造成的巨大声响中,被火车远远甩在身后。

    时婉悬起的心,终于得以放下。

    翠翠红着眼,从身穿的大衣口袋里,拿出昨晚一直被她紧紧攥在手里的那沓白纸,纸张被她保护的很好,没有沾湿太多。

    她递给时婉,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

    时婉接过,纸张折叠过,没有那样皱巴巴,但昨晚可能也沾了些水,所以纸上的墨晕开了,不过还好,足以看清。

    她展开,纸上晕开的墨没晕开太大地方,那字迹娟秀清晰,足足写满了三张信纸。

    是傅茴写给时惊宣的!

    “致时家惊宣兄弟:

    鄙人姓傅名茴,在此就先前冒昧行为,同你致歉,少不更事,多有冒犯,还望海涵。

    鄙人傅家老幺,就是幼时咬了你一口的小萝卜头。近日偶然忆起,心中深感抱歉,望时兄弟切莫放在心上,此乃无心之举,无需挂齿。届时,定当亲自登门拜访赔罪,时兄弟心胸宽广,必然不会将我等小人物放在心上,在此信中,就先谢过!

    听闻时兄弟文采斐然,著作甚多,我想借此机会拜读一二,深表敬佩之心……”

    这段文字使她想起来,就傅茴的笑脸仿佛还在她的眼前,信誓旦旦说要同时惊宣结识一二,并向他借阅一下以往所著的抨击小文章。

    她是那样年轻,那样聪明,那样充满活力,但一夜之间,统统覆灭。

    骤然被卷入时间的洪流里,消失的无影无踪。

    恍如昨日,但昨日的残阳却被鲜血染红。

    傅茴明明前不久还和她说,今年过年一定要去时家拜访认识时惊宣,顺道与他交流文学理论的真谛。

    还说到写书人的可怕,想要在时惊宣的箱子里翻翻找找,看有没有抨击自己咬他脸面的恶性抨击文章。

    那满面兴致冲冲的样子,似乎也想找时惊宣取取经,自己著作一本抨击现实恶臭的小人书。

    就是这样一个积极向上、善良勇敢、正直自信的姑娘,被坏人枪杀在某个悄无声息的夜晚,尸首从此无处可寻。

    时婉神伤至此时,兰怀君从旁边递来一块怀表,是她之前送往钟表店修理的那块,是陈松石留给她的最后念想,是证明陈松石留存于世的最后一件物什。

    “昨天在你休息之后,我就去钟表店拿回来了。老板说这怀表是老物件,要保管爱护好,要是以后再坏,恐怕没人能修好了。还有,里面的照片虽难保存,但存在也实为美观。”

    抬手去接,在怀表落入手中的那一刻,她心中突然踏实了。

    手指搭上怀表的卡扣,将其打开,原本应该放着陈松石长姐那张模糊不清照片的位置,已经被换成了另一张二人的半身照。

    这张照片是当时二人在照相馆拍照,陈松石要求最后添上的一张,二人穿着各自的衣服,规规矩矩地站好,和照相机拍下二人的那一刻,陈松石脱口而出的婚书证词。

    一切的一切都宛如昨日,历历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