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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05 一尊还酹江月(终章)
    新神历一百九十八年五月既望,是自两百多年前神魔大战神界几近覆灭后、第一位公主成神礼的日子,也是神界下一任神君成年的日子,这不仅意味着公主将参与神界政事,更意味着神界之欣欣向荣,是故神界上下无不喜形于色。

    万众瞩目之下,文茵身着华服静静地等待在寝殿。一早有侍女为文茵换好吉服、梳好发髻——一身黑色的束腰长裙端庄肃穆,上以金丝绣十二种繁杂的纹样,意喻公主气节、彰显天家威严;一丝不苟的秀发不带半分点缀,乌黑的长发几乎与吉服融为一体,幸得颈间滚圆的珍珠项链将之分隔,又与耳坠的圆润交相呼应。

    举行成神礼的地点在神界祭坛的前殿,文茵受礼之后亦要登坛祭祀。

    前殿早已布置得当。香案设于殿前;礼席设于东房外,坐西向东;宴席设于西阶上,坐东向西。发簪、发钗及装饰用的钿花各自置于盘中,并以丝帕蒙之,有五名执事者立于一旁、手中端举着这些礼器。

    当乐声响起的时候,神君振理于主位就坐。随着音乐渐衰,有随从高声道:“公主行成神礼。”

    乐声再度响起。文茵早已被云辇接至殿外,此时有礼官将文茵引至东房、为文茵整理依旧一丝不苟的头发,随后将文茵带到东房外的礼席、向东而坐。两名手捧发簪的执事者向前走了一步,来到文茵身侧、向南而立。乐声随着执事者的动作停止,礼官祝词说:“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字,顺尔成德。 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乐声随礼仪进程而变化:当有礼官祝词时,乐声便会停止;当祝词结束后,乐声又会再度响起。

    甘棠踩着礼乐来到文茵面前,这让文茵十分诧异,因为甘棠的身份于礼不合。文茵原祈望在父君身侧、哪怕在宴席之上见到母亲,可是从东房走出时环视一周都不见母亲身影,她便当礼制严苛,母亲不出现也是为大局考虑,强压下心中失望。不想母亲不仅前来观礼,更将亲手为她束发,领着她完成今日的典礼。

    文茵是个合格的受礼者,不见甘棠时的失望、初见的诧异和领悟后的欣喜都被她天衣无缝地隐藏在没有表情的面容之下,她的眼睛看着前方,不为眼前的景象而波澜。

    甘棠为文茵簪上发簪,接过执事者酌好的酒,将酒杯举在自己面前,祝词道:“酒醴和旨,笾豆静嘉。受尔元服,兄弟具来。与国同休,降福孔皆。”甘棠将酒杯递给文茵,文茵一口饮尽杯中酒。

    随即,先前的神官引文茵入东房。在东房中,有侍者奉上餐肴。餐肴——几粒草籽——分量不大,味道也不好,但文茵还是面不改色地咀嚼、吞咽。文茵的动作很是优雅,是举手投足间不经意的礼仪,而非临时抱佛脚训练出的规矩;就连她的脸上也没有多余的表情,旁人不会知晓餐肴味如嚼蜡、也不会觉得餐肴齿颊生香。

    用过馔食后,神官再请文茵回到礼席,仍是向东而坐。

    与先前相似,这回两名手捧发钗的执事者向前,来到文茵身侧。礼官祝词说:“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接着,甘棠拿起盘中的发钗,为文茵簪上。甘棠接过执事者酌好的酒,举起酒杯祝词道:“宾赞既戒,肴核惟旅。申加尔服,礼仪有序。允观尔成,永天之祜。”文茵接过酒杯,又一次一饮而尽。随即,神官再一次将文茵带入东房。这一回东房中的侍者准备的餐肴是有形的云。待文茵吃尽碟中餐后,神官依着先前的礼仪将文茵请回礼席。

    最后一名手捧钿花的执事者向前,礼官祝道:“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乐声起后,甘棠将盘中钿花装点在文茵的发髻,这一次,在接过执事者酌好的酒前,她轻声在文茵耳边说:“真漂亮。”随后,才举起酒杯,祝词说:“旨酒嘉荐,有飶其香。咸加尔服,眉寿无疆。永承天休,俾炽而昌。”文茵从甘棠手中接过酒杯时不像前两次一般顺利,她感受到甘棠的用力,所以回以母亲坚定的目光。这个过程很短暂,以至于席间并无人察觉,就连文茵也不知在她仰头饮酒的时候,甘棠脸上扬起了不起眼的笑容,笑容中有高兴、有欣慰。酒仍是被文茵一饮而尽,接下来也仍是回到东房用馔——餐食是无形的气,文茵心道成神也算一定意义上的风餐露宿,同时将餐食吸进身体。由此,神官最后一次请文茵出东房、入礼席。

    文茵坐定后,甘棠来到她的面前,致辞说:“岁日具吉,威仪孔时。昭告厥字,令德攸宜。表尔淑美,永保受之。”文茵朝甘棠行礼,但不是对母后的礼仪,只是谢神官的回礼。

    方才的神官又将文茵引至神君面前,文茵行大礼,谢君父生养之恩。甘棠上前再致辞,道:“亲以孝,接下以慈。和柔正顺,恭俭谦仪。不溢不骄,毋诐毋欺。古训是式,尔其守之。”随即,文茵再拜行大礼,看似是对神君,但文茵、甘棠、振理三人都明白,这礼是向甘棠的。文茵道:“儿虽不敏,敢不祗承!”

    振理微笑着看向文茵,又侧转视线朝甘棠笑了笑——他们的小女儿长大了。振理心中有欣慰,却也不舍。下一瞬,振理已经离开前殿,站在祭坛的顶端等着文茵了。

    祭坛通体雪白,材质似人间的白玉,却更为透彻,不染一丝杂质。祭坛下宽上窄,共计九千九百九十九级台阶,文茵不可以用神力,必须亲力亲为一阶一阶的走到顶端。届时,整个神界都可以看到她的身影,她亦可以看到整个神界。

    随着钟鼓之乐再度响起,文茵行至祭坛面前,她心中毫无杂念,不叹人间一遭、不想肩上重担,只是专心地走在台阶上。文茵的长裙随着她的攀登而渐渐舒展开来,丝袍铺满长阶,于是金色的日月星辰也点缀在祭坛之上。文茵初见吉服时,只当华服上金丝绣的纹样是承神界之期望;若她此时回头看走过的台阶,或许更能体会到一界之主的重任——她将成为日月星辰,照耀并呵护着神人两界的万千子民。

    九千九百九十九级台阶,走起来说慢也慢,说快也快。自始至终文茵的表情都很是平和,说不辨喜怒过甚,但也确实不见夷愉、不见不悦。留在前殿观礼的人,腿脚已站得发酸,文茵却仍是气息平稳,她不急不缓,终于走到了振理的面前。

    祭坛顶端燃起蓝色的火焰,振理领着文茵,围绕着蓝色火焰祭拜。人间祭拜要上香磕头,神界要静默地站在祭拜对象的面前,将精神与之共鸣。说也有趣,人间祭拜天地神明、祖宗牌位,神界祭拜的却是天下众生。

    文茵拜五行,以土、木、金、水、火之序依次拜之。文茵捧起面前的泥土,将之举到与眉相齐的位置,闭上了眼睛:天若无土,则不能覆盖大地;地若无土,就不能承受万物;人若无土,则难以维系生命遑论繁衍生息。文茵感念土之功勋,故诚心祭拜。睁开眼后,文茵将土泼洒在蓝色的烈焰中,又拿起一旁的木枝……

    五行终了,文茵再拜神界同僚与天道。神界能有今日之昌盛,是大神小神一同努力的结果,未来执掌神界,便不可不见众神之功勋。如非天道制衡六界,怎得今日六界各司其职、相安无事的局面?文茵虽未经历三百年前的神魔大战,但想来能让神魔生灵涂炭,花费百余年时间重建的战争,如非天道掣肘,也不会只波及两界。虽然自小文茵就因父母身份之隔不能团圆的缘故而憎恶天道,可是文茵心中也知晓,是天道的压抑才让野心家无计可施、换来六界的和平共处。

    文茵最后拜五界生灵。六界互不干涉、共同发展,方得长久安泰。仙、冥、妖、魔四界不消细讲。人界虽尊崇神明,可神明也看重凡人,如非凡人供养,又怎得神界兴旺。神明虽不插手人间事——就如朝代演替——但不代表神明对凡人苦难视而不见,当战争与灾害超出凡人可以控制的境地时,神明会匡扶一切。文茵拜人界,谢人界供养、祈人界繁荣。

    三次祭拜,围着祭坛走了一圈。在完成对人界的祭拜后,文茵走入蓝色烈焰之中。光圈因她的踏入更为猛烈,但文茵感受不到炙烤的滚烫——蓝色的祭祀之火是冰火,与周遭温度无异,却可助祭祀者与被祭祀者共鸣,让双方感受到彼此。冰火之中,有装在尊中的浩然之气,一旁还有三只爵。文茵拿起尊,将其中的浩然之气倾倒进三只爵中——第一只敬振理,振理一饮而尽;第二只给自己,待振理饮尽后,文茵亦将浩然之气吸入体内;第三只为祭祀,文茵将爵中的浩然之气倾倒在冰火之上。

    蓝色的光芒霎时消退,白色的祭坛正中只见身穿黑色长裙的文茵遥望着众生。

    祭坛前殿中的观礼者主要是身居重职的神官,文茵看见他们脸上肃穆的神情,但无从知晓他们心中的所思所想。不过也没有那么重要,文茵不想耗费心神去琢磨一个根本没有答案的问题,今日的典礼不过是意味着她将进入朝堂、学着处理神界事宜,以后有的是机会与这些神官们打交道。

    视线越过近前。此刻不论远近,神界上下的目光都聚焦于祭坛。文茵站在祭坛顶端,可以清晰看见整个神界眼中的期盼与脸上的欣喜。文茵被这份情绪感染,原本风平浪静只有敬畏不带悲欢的心情忽然就沾染了期盼。这一瞬间,神界公主的身份不是她不能摆脱、不能选择的重担,而是帮助她郁勃神界的捷径。

    文茵的心间终于带了笑意。她想:新的生活,是真的开始了。

    文茵该张开双臂,朝她的臣民行礼。做完这最后一步,成神礼才算真正完成。然而就在文茵要收回视线专注行礼时,她却看见元一殿一张熟悉的面容。

    元一殿,那是初修炼成神的聚集地。待至初神们获得职位,便会居住到相应的位置,在那以前,所有的初神都会暂居于元一殿。

    文茵想起前些时日见到嘉树,嘉树说他只差一味土元素即可铸成神身;嘉树还说土元素为神兽白泽守护,何时又能否得见白泽是他所不能控制的。偏偏文茵启用运转轮,回到了三十年前白泽曾现身的时候。虽然不确定嘉树是什么时候得到的土元素,但元一殿站着的那个人确实暗示着嘉树的成功。

    于是文茵在今日这么重要的日子第一次走了神。

    离开运转轮后,文茵一直在准备今日的大典。振理去看过她几次,但见她用功,也便没有打扰。不知道是不是振理说与甘棠,甘棠放心不下,所以又一次破例来到神界,与女儿谈心。

    甘棠到来的时候,文茵靠墙站着,头上还顶着一只玉盏。甘棠想笑,又见女儿如此紧张,心疼的意味更甚了些,所以上前取下玉盏,让文茵休息一会儿。甘棠说:“风姿特约,亭亭玉立,不必紧张。”

    “女儿怕在整个神界面前显得不够端庄。”

    “傻姑娘,”甘棠理了理文茵鬓边的碎发,“你做的已经很好了。”

    “阿娘总是宽慰我。”

    “不是宽慰。”甘棠说,“阿娘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是靠调皮捣蛋闻名的。”

    “真的吗?”文茵回想甘棠日常的模样,无论如何也无法与“调皮捣蛋”四个字联系在一起,所以她赶忙问道,“阿娘当初是什么样子的?阿爹呢,阿爹又是什么样子的?”文茵的眼中忽然有了光亮:“阿娘给我讲讲您和阿爹的故事吧。”

    “换算成人间的年岁,阿娘与你差不多大时……”甘棠一边回忆着,一边说起久远的故事。

    “人间玄门有七大世家,阿娘是宜苏向氏的二小姐,阿爹是空桑程氏的三公子。有一年问道大会——就是年轻羽士们对灵力、谋略的比赛——在宜苏举办,阿娘就认识了你阿爹。那时阿娘整日带着大家出去玩,‘不守规矩’的形象也就流传出去了。阿爹和我是两个极端。想必你也看得出来,你阿爹那人,从小就把‘循规蹈矩’四个字刻在一言一行里。所以阿爹后来说他对我一眼就情根深种,我是不信的,觉得他在诓我。”

    文茵笑了起来,问道:“那阿娘是什么时候相信阿爹的话是实话的?”

    “可能人总是会被与自己互补的人吸引。”

    “于是你们就在一起了?”

    “没有。”甘棠说,“玄门之中原本是楚河汉界、和平共处,但括苍周氏妄想称霸玄门,所以发起了战争。程氏和向氏都遭受了重创,阿娘也被周氏囚禁、关在地牢。”甘棠的脸上始终带着笑容,半分不见追忆往昔的惆怅,“阿娘后来被你外祖父的人从地牢中救出来,得知了自己并非宜苏的二小姐,而是魔君唯一的女儿。”

    甘棠补充道:“两百多年前,神君想要一统六界,发起了战争。魔君奋力应战,最后一命换一命。你知道的,天道独立于六界之外,为维护六界稳定而存在。大概是担心神魔两界因君主共同离世而无法放下仇恨,不论是进一步扩大战争,还是休养生息后再度发战,都会为六界带来更大的灾难,所以强制令神魔两界陷入昏睡。”

    甘棠接着方才的故事,继续讲述道:“阿娘还得知周氏之所以能在短时间内壮大,正是获取了魔界的秘密,用秘法唤醒沉睡的魔族士兵,并为自己所用。羽士只是凡人,力量无法与魔族匹敌。就连周氏囚禁阿娘,也是怀疑阿娘的身份与魔界有关。不过你外祖父离世前在阿娘身上设下阵法,阿娘无法调用身体中的法力,所以周氏什么也没有查出来。”

    “后来呢?”文茵问道。

    “虽然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但是这些年在向氏的生活也不是假的,阿娘是真的将自己看作了向氏的二小姐。比起回到魔界,更重要的事情是完成向氏的复仇。”甘棠说,“阿娘本想留在暗处,可惜行动时被你表舅父发现,不得已回到了玄门。”甘棠说的舅父是宜苏向氏的大公子,也是后来向氏的宗主。

    “阿爹呢?当初阿娘被囚,除了表舅父,阿爹也很着急吧?”

    “是,很着急。阿娘回到玄门以后,阿爹整日在我面前烦我。”甘棠微笑着,“可是阿娘下定了决心要回魔界,绝不会再与羽士有纠葛。纵使心中有你阿爹,也只会拒他于千里。但阿爹是个没眼色的,不论怎么甩、都甩不掉。”

    “所以阿娘就答应了阿爹?”

    “那是后话了。当时的情形,就算没有魔族的身世,阿娘也顾不上男女之情。那段时间发生了太多的事,”甘棠不无遗憾地告知文茵曾经的诸多事情,然后说,“阿娘……很暴戾,凡是可能了解魔族事宜的家族,都亲手屠了。对阿娘不满的人很多,但他们畏惧阿娘,不敢说什么,只有你阿爹,有说不尽的痛心。”

    “阿爹根本不知道阿娘经历了什么,他说起来当然轻松!”文茵为母亲忿忿不平道。

    “不知者不罪。”甘棠继续说道,“作为魔君的女儿,阿娘当然比周氏更清楚如何调动魔界的力量,所以战争并没有再持续太久。不过周氏覆灭后,阿娘‘女魔头’的名号也坐实了。”

    甘棠笑起来:“反正也要回魔界了,阿娘才不在乎这些。偏偏你阿爹在乎,在街上听人这么说阿娘,就要与人辩驳;后来可能是听到的次数太多了,他也不说话了,就瞪着人家,直到那人把嘴闭上才算完。那时阿娘还没有将这些事告诉他,所以他这么做,阿娘心里挺感动的。这也是阿娘决定离开人间前专程去找你阿爹道别的原因。

    “但阿爹太聪明了,也可能是太了解阿娘了,阿娘只说了一句‘要走’,他就笃定阿娘不会再回来,拉着阿娘不让走。阿娘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了阿爹,想让他知难而退。结果他没退,倒是把阿娘自己给搭进去了。”

    文茵闻言就笑,甘棠也陪着她笑,笑过后才继续讲述道:“阿娘和阿爹说好,待至人间的寿命耗尽,我们就一同回到魔界。那时,阿娘会真正承担起魔君的责任。所以于阿娘而言,人间的日子算得上是放纵的时光,很美好、很快乐。

    “我们很快就有了你长兄程琭,没几年又有了你次兄程珞,还不等我们把你盼来,意外就先来了。

    “那时玄门只剩下五大世家,宜苏向氏、空桑程氏和堂庭杨氏有联姻,柴桑陈氏和子桐李氏联手也不算是意料之外的事情。阿娘当年屠了不少家族,自以为事情做得干净利落、不留隐患,却不想还是有人逃脱。陈氏与李氏畏惧阿娘、畏惧三大世家的力量,所以联合阿娘的仇人设下陷阱,谋害你的两个兄长。”哪怕过了两百年,甘棠谈起时还是痛心不已,“阿娘太粗心了,发现这件事的时候,他们两个……你长兄把次兄护在怀里,所以次兄还有虚弱的一口气,但长兄一点儿气息都没有了。”

    甘棠眼中有说不尽的遗憾与懊恼,但没有湿润落下。她继续说道:“阿娘觉得自己当初造了太多杀孽,报应在了孩子身上,所以决定离开。再怎么说,自己的业障自己还,不该再牵连你阿爹了。但你也知道你阿爹有多倔,阿娘留下的和离书他视若无睹,后来陈氏想要杀阿娘报仇,他又傻乎乎地跑来替阿娘挡了一刀。

    “也是那一刀,杀死了你阿爹的人身,还他以神身。我们这才知道当年神魔大战前夕,你的祖母预料到两败俱伤,怕那时还只是稚子的阿爹受到伤害,所以将他丢下人间。待到人间肉身身亡,便会唤醒他在神界的记忆。”

    文茵问道:“阿爹与阿娘、分开了吗?”

    “那种情况下,也很难不分开吧。”甘棠的语气平常,但细细琢磨,仍有一丝不易觉察的慨叹,“就算我与你阿爹放得下家仇国恨,天道也绝不会容忍神君与魔君是夫妻关系的。”

    “但阿爹与阿娘后来还有了我啊。”

    “舍不得。阿娘舍不得你阿爹,所以做了让步。”甘棠解释说,“名义上我们和离,后来阿爹又寻了由头与你次兄断绝了父子关系。次兄代阿娘继承了魔君之位,但那时他年纪太小,所以阿娘一直在魔界陪伴他;直到他长大,阿娘可以放心地将魔界托付给他,阿娘才离开魔界、回到漆吾,一待,就是这小两百年。”

    “可是这样的戏,天道难道不知道吗?况且就算阿爹没有立君后,他后来与阿娘有了我也是事实啊。”

    “天道当然知道了。”甘棠回答道,“人间有句话,叫‘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上天并不仁慈,将万物视作没有生命的祭品。”

    “我倒觉得这句话是说‘天地看待万物都是公平的,不会对谁很好,也不会对谁很坏,一切顺其自然’。”甘棠微笑起来,“于人而言,你也是上天。”

    “阿娘的意思是?”

    “题外话。”甘棠又道,“阿娘是说,天道并非不仁慈,而是希望一切顺其自然。天道自然知晓我们做的戏,可它的目的只是六界‘相敬如宾’,并不是拆散六界中的有情人。所以这场戏不是做给天道看的,而是天道要我们做给六界看的。”

    “所以哪怕阿爹与阿娘是这样的身份,天道也会容许你们生下我。”

    “是的。”甘棠想了想,还是将真相告知文茵,“阿娘生你长兄的时候大出血,差点儿就谁也见不到了,所以你阿爹当年说什么也不肯再要孩子。但是阿娘喜欢孩子,你阿爹拗不过我,就又有了次兄。我们后来说定,由次兄接任魔君之位,你父君会在神界培养一个有能力的孩子,未来将神君之位禅让于他。

    “你的到来不在阿爹阿娘的计划之中,但是阿娘很高兴。人间有句话叫‘酸儿辣女’,阿娘怀着次兄的时候整日只吃辣的,以为自己能有个小女儿,结果生下来,又是个臭小子。可是阿娘有了你,真的有了一个又漂亮又聪明的小女儿,阿娘开心得不得了。

    “开心过后,就是心疼。摆在我们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条是承认你是神君的女儿,这就意味着你会成为未来的神君,背负起一个沉重的而终生不能卸下的担子;另一条是隐瞒,那么你肩上不会有任何的责任,甚至在你长大以后,还能由你自己选择做神还是做魔。阿娘希望你一生轻松愉快,所以想为你选择第二条路,可是你阿爹说得对,有些事情是逃避不得的——要是护佑你一生自在,也就等于堵上了发掘你潜能的可能性。我们争执良久,还是决定昭告天下你的诞生。

    “茵儿,你会怪爹娘当初的选择吗?”

    文茵摇了摇头,道:“不会。我是很紧张,可是紧张是因为兴奋、是因为在意,我很高兴自己生来就有影响神界的资格。因为有阿爹和阿娘,这条路对我来说走起来比别人不知道轻松多少倍。”

    “可是别人有随时离开这条路的资格。你没有。”

    “有得必有失吧。”文茵笑着说,“阿娘不要担心,女儿愿意承担这一切的。”

    “你这样想,很好。”甘棠也笑着,“其实对你来说,也是好事。阿娘一直待在漆吾除去天道的原因,其实也是阿娘自己累了,想躲个懒。但是有时候,阿娘也会遗憾,也会想如果当初回到魔界成为魔君会是什么样子。年轻时曾睥睨天下,老了老了,却将自己画地为牢。

    “如果你成为神君,那么永远有创造一番事业的机会。你的爱人再怎样身份也不会尊贵过你,虽然听起来很不公平,但现实就是当你们的关系需要牺牲时,你不会成为那个付出牺牲的人。”甘棠怕文茵误会,又解释道,“阿娘很爱你阿爹,即使再重来一次,阿娘的选择也不会有改变。可是阿娘也不会否认当初的选择所带来的遗憾,所以不希望我的女儿有任何遗憾。你成为神君,就是六界身份最尊贵的之一,只有别人迎合你而做出牺牲的份儿。”

    文茵闻言失笑,投进甘棠的怀抱:“阿娘为女儿考虑得周全。”

    甘棠暗叹口气,道:“阿娘也想告诉你,即使是魔君与神君这样天差地别的身份都可以在一起,那么别的什么也都不该成为阻碍。”

    “阿娘……”

    “成神礼以后,会有愈多的人涌向你的身边,可是这些人大多是品行稍次的——真正有志气的,断不会走公主这条捷径。因为你人间一遭的经历,阿娘确实不喜欢嘉树,可是阿娘也不否认嘉树的眼界与志气。如果你仍执意欣赏嘉树,阿娘与阿爹不会从中作梗。

    “当然,阿娘更希望你能在神界找到一个更好的。嘉树那小子……”甘棠的话没说完,却摇起了头。

    “阿娘。”文茵撒娇着唤甘棠,也不知这一声是为嘉树解释,还是对甘棠的感激。

    “事情发生的角度变了,看待事情的角度自然也会改变。当初我们反对是因为人间、特别是不修道的普通人重男轻女很是严重,女子需要依附男子而活;但是神界不同,性别不会成为一种歧视,况且你是神界的公主,真要依附也是他要仰仗你的鼻息。所以我们做爹娘的才能放心。站在父亲和母亲的角度,我与你阿爹不会阻挠你和嘉树;但是站在神君的角度,绝对不可能将女儿交给一个无名小卒。运转轮中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我满意嘉树对你执念一般的守护,但是能够比肩神界公主,只是执念绝对不够。如果他不能依靠自己的力量来到你的面前,那么他永远不会有站在你身边的资格。这一点,茵儿,你必须答应阿娘,绝对不会给予嘉树任何形式的帮助。”

    “阿娘,我答应您。如果嘉树不能靠他自己走到我面前,那他也根本配不上我。”

    “对。”甘棠顿了顿,说,“虽然在娘的眼中,谁也配不上你。”

    想起这一段,站在祭坛的文茵差点儿没控制住嘴角的笑意。

    甘棠还站在前殿,振理则在文茵的身后,但文茵没有看向他们,不仅因为从今往后她不再是凡事依靠父母的小孩子,也因为文茵知道她可以勇敢地向前闯,哪怕是跌倒了摔疼了,也会有人鼓励她站起来。

    或许连运转轮中遇见白泽,都是格外的关怀?

    冰火的蓝色光芒已经熄灭,眼前没了任何阻碍,神力更可以帮助文茵看清遥望祭坛的元一殿中嘉树的表情,但是文茵没有这么做——嘉树是激动还是慨叹与她无关。甘棠说得对,她是神界高高在上的公主,不该为一份爱情去纡尊降贵,更不必为了千里之外的一个表情反复琢磨。文茵要站在高台,等着嘉树一阶一阶爬上台阶,走到她的面前。

    不过文茵还是为得见嘉树而欢愉。文茵曾经的心结确实解开了,但是缠绕的情思并没有,所以这些时日在不知名的角落,对于在神界见到嘉树这件事的期盼还是会无声无息地窜出。此时愿望成真,文茵自然心生喜悦。

    嘉树答应了文茵会参加她的成神礼,他做到了。嘉树还承诺会将对文茵的感情视作信仰,他又会做到吗?文茵记得过去几十年的相处,不论是正经还是不正经说出的话,嘉树几乎没有食言,所以她对嘉树的这个承诺,亦充满期待。

    想起嘉树的性子,文茵觉得好笑,心道神界真的是要热闹起来了。

    吉时已至,文茵张开双臂,朝万千子民行礼。肃穆的礼乐被神力传至天边,耳侧的风又带回万民的祝福。

    礼成。

    ——*——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