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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空着肚子没力气追,叶燃眼睁睁地看着一辆公交车在她眼皮子底下扬长而去,看看站牌,现在是平峰时段,下一班最快还要等个二十分钟。

    她在站台的长椅上坐下来,总结了一下今晚受到的两次羞辱:第一次是她咎由自取,对她起到一定的警醒作用;而第二次则是完全不分青红皂白地曲解她善意,让她的心灵受到了极大的伤害。

    和这种人打交道真是心力交瘁,再想到陆美英给她定的战略目标,她真心抓狂。

    一辆黑色轿车在她面前的马路牙子停了下来,车窗摇下,里面人叫她:“叶燃?”

    居然是穆沛远,叶燃架不住好奇,走到车窗边:“你怎么知道我名字?”

    他解开安全带走下车,打开了副驾驶的门:“上来说吧。”

    语气还算诚恳,就是有点不容推拒的味道。

    叶燃反应过来:她昨天交的申请他已经看了,病历上这么严重的心脏病,肯定过目难忘。

    好奇心消退,气又上来了,尤其看到他晃荡在车锁上的那只小牛:“上来干嘛?你不怕我对你纠缠不休?”

    他一怔,显然对这样的抢白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

    习惯于在言语上压制别人的人,难得被别人反击一次,一时都会有点无所适从。

    “我……抱歉。”他非常不自然地说出后面两个字。

    这条马路不宽,车辆也多,后面的车子开始不耐烦地按喇叭,叶燃提醒他:“穆医生,您再不走影响交通了。”

    穆医生显然是守法公民,往后一看,眼神就有了几分焦灼,但是坚持:“晚了,我送你回去。”

    “不用。”

    一阵风过,叶燃不由得抱住双臂打了个寒噤,头正好摇得像片打旋儿的树叶。

    僵持不下,穆沛远闭了闭眼睛,对情势不在掌控的局面似乎有点恼火。

    后面车子里的男人探出头了:“走不走啊?妈的搞分手别在这儿搞啊!”

    穆沛远顿了一秒,向后面做了个抱歉的手势,飞快走到车子尾部打开后备箱,取出一件东西。

    叶燃还在纳闷,他已经走到她边上,身上突然一袭清朗醇厚的暖意——他将一件薄薄的男式羊毛开衫罩在了她的身上。

    “你不能着凉,回家后赶紧吃抗病毒冲剂。”他说完快速地上了车,从车窗里又挤出一句话,“今天的事,请你原谅。”

    身上暖了,心里好像也被催生出点希望来,叶燃突然觉得原本已经没戏可唱的事态,似乎又有了一线转机。

    即使非常渺茫,她也决不能因为意气用事错过了。

    她刻不容缓地一猫腰,打开副驾驶车门钻了进去。

    穆沛远一愣。

    叶燃给出合理解释:“我好像已经着凉了,还是保命要紧。”

    穆沛远立刻把稍微翕开一丝缝的车窗全部关上了。

    “住哪里?”

    “莲塘路青云巷。”叶燃家的房子在一条巷子里,是很老的平房。

    “好,我开个导航。”

    大概为了避嫌,穆沛远没有再说一句话。

    车上没有香水没有饰物也不放广播,座位上扔着几本厚厚的眼科书籍和几份病理报告,真是个无趣的人。

    狭小的空间里只有彼此的呼吸声,穆沛远好不容易说了一句:“晚饭还没吃吧?”

    叶燃直觉地说:“我不饿。”

    然而肚子却咕咕叫了两声,适时发表了不同意见。

    声音长而响亮,还转了个清晰的弯,穆沛远没有什么反应,但是又强调了一句:“饿肚子对身体不好。”

    虽然对医生而言这是很正常的生理反应,但是叶燃觉得窘迫,在这个冷酷无趣但好歹有些可观赏性价值的男人面前,她可怜的自尊想让她快点下车。

    “随便吃点填饱肚子,吃完就送你回家。”

    穆沛远边说,边不时看看马路两边,开始寻找饮食店。

    前面渐渐开到金鹤湖,湖边有很多门面不大的餐馆,临湖的位子上,人们边聊天边吃饭,很休闲的样子。

    叶燃一个转念,吃饭聊天,不正是加强交流沟通的大好机会?

    穆沛远找了一个吃台式套餐的地方,人不太多,看着挺干净,也不征求叶燃的意见,直接就走了进去。

    这里大部分是有地方特色的炒菜馆,叶燃觉得他看中这个餐馆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套餐比炒菜来得快捷,用餐时间也不会太久。

    他想速战速决。

    台湾老板娘很热情:“请问你们要坐里面还是外面咧?”

    临湖的位子看着感觉不错,叶燃说:“外面。”

    穆沛远不假思索:“里面。”

    “那是听女生的还是男生的咧?”

    穆沛远望望外面,风时起时静的,现在湖面倒是波平如镜,但他很坚决:“坐里面,你不能着凉。”

    “哇塞,男生真的好体贴哦。”老板娘赞叹。

    两人就在室内靠窗的位置坐下。穆沛远点了份卤肉饭,叶燃点了份鱼丸面,点完单要先付帐,穆沛远正在掏钱包,叶燃已经在手机优惠支付里结账了。

    “网上支付打八五折,你付给我……”她算了算,“二十五块五,支付宝或者微信都行。”

    她自顾自说完,突然觉得不对,她和朋友吃饭分账都是用的网上转账,却忘记了这个男人和她没有任何的连线方式。

    穆沛远从钱包里掏出三十块递给她,她翻遍了包包口袋:“没有正好四块五……”

    穆沛远说:“不用了。”

    然后就不说话了,两个人一起低头看手机,打发等餐的无聊时间。

    总还是要搭上话才好,叶燃想了想,随便找了个话题打破沉默:“你以前来过这里吗?”

    “没有。”

    “大众点评上这家饭店评价很高,尤其是卤肉饭,最多人推荐呢。”

    “哦,是吗。”

    句尾声调往下降,加的明显不是一个问号,而是一个句号。

    叶燃还想说什么,只见穆沛远放下手机,手指捏了捏眉心长呼了口气,似乎有些疲倦。

    也是,在繁忙的本职工作和加班之外,他还承担了诲人不倦的艰巨任务,估计现在已经不想再动嘴皮子了。

    果然,他把头偏向了窗外,上下左右煞有介事地张望着,完全掐断了继续聊天的可能性。

    也有可能,除了工作和训人,他已经把语言的其他功能省略了。

    鱼丸面的汤汁鲜美清淡,给胃部很好的抚慰作用。

    刚享受地咬开一个鱼丸,窗外突然一亮,忽闪了几下,又次第暗了下去。

    谁这么缺德!又不是逢年过节,放什么烟花?

    叶燃脑袋里像是有个导火索被点燃,爆开劈里啪啦的声音,手一抖,鱼丸扑地掉到汤里,汤水溅了出来。

    有几小滴溅到了穆沛远的手背和袖口,他手一停,略嫌弃地皱了皱眉。

    叶燃赶紧抽纸巾,可是光亮又起,闪烁间五彩缤纷,似乎有火星劈头盖脸向她飞溅而来,她浑身一颤闭住眼睛。

    倒霉!她在心里骂了一句,今天怎么尽是挑战她承受底限的事儿!

    “怎么了,不舒服?”穆沛远终于觉得不对了,而且放下了筷子,也不再注意袖口的污渍。

    “没事儿!”叶燃不忘把纸巾递给他,然后把整个身子都转向了背对落地窗的方向,下意识地缩肩低头,呈现出一种抵御和防护的姿态。

    又一蓬火光燃起,她削瘦的脊背起伏急促起来。

    穆沛远的手指搭上她的脉搏——绵密而杂乱,像被不断胡乱拨弄的弦。

    “药呢?”他有点急。

    光亮消失,惊悸的感觉却并未完全消失,叶燃摩挲了一下自己的心口,声音不大稳定:“没关系……你别紧张。”

    为了不引起恐慌,她还尽力笑了笑。

    穆沛远看着她——小小的,肌骨纤薄的一张脸,本来就有些苍白,刚刚那一瞬血色褪尽,像一片淡得快要消散的云。

    他掏出电话:“叫救护车吧。”

    叫了救护车这事儿可真就闹大了,叶燃整个人还在发懵,但是防范意识让她清醒:“不用!我只是……有点心理障碍。”

    “心理障碍?”这个疑问句是真的,而且还带着认真的探究,“怎么回事?”

    有细汗从叶燃额头上沁出来,头脑中全是那天的景象——热闹的小街,璀璨的烟火,猛然飞溅的火花,弟弟的惨叫,被灼伤的皮肤,溃烂流出黑红液体的眼球……

    那只眼球从弟弟眼中被摘除的时候,她的心,也从此被剜掉了一块。

    这件事,她从来不愿重温,更不要说对着一个陌生人提起。

    每说一个字,都像是又在心上戳了一刀,她说得很费劲。

    穆沛远无言,只是呼吸有些发沉——他的立场禁止他对此发表任何感受。

    “听说明年元旦开始,S市就禁止燃放烟花爆竹了,呵呵……这真是新中国成立以来,我市政府做的最英明的一个决策啊……”

    为了缓解紧张,也让穆沛远彻底放心,叶燃故意开了个玩笑。

    说完,她稀里哗啦地喝鱼丸汤。

    可惜,晚了十二年。

    穆沛远听见心里一个声音在说。

    他昨天已经看到过她的病例——病痛与生俱来,而且终生难愈。

    很久没有过的遗憾和无力感,不知不觉中掠过他自以为早就钝化的神经末梢。

    这是个干扰信号,他需要尽快在大脑中将它清理干净。

    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他要做的,是最公允的判断和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