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现代言情 > 云起流年长
16
    穆沛远本来今天不当班,正好有个同事老家来人,和他换了个班。

    已入深秋,气温越来越低,又多阴雨,这样的天气对截肢者来说,实在是种煎熬——明明是已经缺失的一部分,却还时时用疼痛的方式,来提醒他曾经的存在。

    因为全国知名,来省医科大附属医院眼科问诊的病人一向不少,上午的诊疗结束,穆沛远的腿已经疼痛难忍,站起来都有点困难,他先在值班室休息了会儿,准备等疼痛缓解一些,再回家。

    歪在床上看了会儿资料,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嚷,声音越来越高:“出来!让你们管事儿的出来!眼科!管事儿的!”

    眼科主任目前在国外交流研讨,副主任有两个,一个是他,另一个今天不当班。

    他马上从床上跳了下来,脚一挨着地,痛感像毒蛇的信子咬过。

    稍微缓了几口气,他才拖着滞重的步子走了出去。

    一个中年女人情绪激动地在眼科诊室外面大喊大嚷,年轻的男医生小江在试图阻止,好多来就诊的病人和陪同家属聚拢着旁观。

    小江看到他,喘着气说:“穆主任,她非要见你,拦都拦不住!”

    中年女人身材健硕,有张棱角尖利眼睛突出的神经质的脸。

    来者不善,穆沛远向小江示意要他保持点距离,不要有任何肢体接触。在医患关系日益紧张的局面之下,医护人员的自我保护意识非常重要。

    他的声音很平静:“你好女士,有什么问题,我们可以坐下来交流一下,先到我办公室来吧。”

    女人叉腰站在原地:“没什么好说的!我就问你!那个义眼的申请,我们都符合条件,为什么就不给我们!”

    又是一个为了义眼申请来寻事的。

    这个项目整个流程本身有章可循,他一直严格遵照规章在执行,没有任何徇私舞弊的行为,所以,任何无理取闹都可以置之不理。

    但他还是先耐心解释:“这位女士,目前我们第二轮的筛查刚开始,所有的资料明细都由党政办公室在一一查验,而且,因为只有一个名额,我们对即使符合要求的患者家庭,还要进行实地考察,由我们医院和赞助公司一起做出最后的决定,您现在也不用太急,先回去等待我们的查验结果,有了消息会及时……”

    “那去实地考察啊!你去看看我们家住的那房子!几十年了!比我的年龄还大了!我把我家男人前几年得癌症的治疗单据都给你看!还有借条!你们医院最清楚了,一家人有个死鬼得了癌症,全家都像被抢劫了一样!他死了还得给他还债!还有,你去看看我儿子,我那么好的一个儿子,那么聪明那么漂亮,就因为这该死的眼睛,连人都不愿见……”

    有围观的人开始唏嘘,家里有病人的,多少都有点感同身受。

    陆美英激动得说不下去了,又不想让刚营造的声势变弱,一把将叶燃从后面的人堆里拉了出来:“来,你说啊!你说说你造了孽以后,你弟弟过的怎样的日子!”

    一个纤瘦的身影被硬生生拽到众人面前,脚步踉跄,头发一甩,像在那张削薄的脸上狠狠抽打了一下。

    陆美英又狠狠把她往前推了一把:“你说啊!快和医生说啊。”

    叶燃低头,手抓着两边裤缝,指骨蜷得都有点痉挛。

    现场突然安静下来,大家都在等着一个看上去文弱娴雅的女子,怎样在这样尴尬的场面里开口。

    叶燃开不了口,闭着眼睛咬着嘴唇,任众人的眼光剥皮一样地掠过在她身上。

    “又是你……”穆沛远瞳孔一个收缩。

    “去啊!”陆美英急叫,“你跟他说,不行就求他!要是他再冷酷无情,那就跪下来!反正今天他要是不答应,我们娘俩就不走了!”

    陆美英在和医院的斗争里,又夹杂进了对女儿不满的发泄。

    左腿一阵激烈抽痛,穆沛远蓦地站立不稳,叶燃低着头,正看到他膝盖一软,下意识地冲了上去:“穆医生……”

    穆沛远避开了她,退后几步,勉强靠在了身后的墙上,小江也惊呼:“穆医生……”

    穆沛远打住他,直接严肃而果断地说:“叫安保处吧。”

    疼痛让他无力支撑,他连转身都得费力地扶着墙。

    陆美英急了,推开叶燃的阻挡,冲上去拉住穆沛远:“哎你不准走,今天你不给我个说法别想走……”

    疼地心脏都像被紧紧攥了一把,穆沛远压制着喉头一声低呼,紧闭着眼睛拼命喘气。

    小江知道穆沛远的情况,又不敢上前硬拽陆美英,只能大喊:“你放手!穆医生的腿……”

    叶燃也看出不对了,什么也顾不得地对着陆美英叫起来:“妈!我们走吧,这样没用的,我们本身理亏啊!”

    陆美英就是不放:“我不管,今天为了小炜,就是死在这儿我也要让他们答应!”

    穆沛远用力喘息了几下,用沉而有力的声音告诉她:“你们家不是低保,你女儿也有稳定的工作,根本就不符合这次申请的要求,如果不是你女儿已经明确表示要撤销申请,你们的行为,已经构成欺诈了。”

    边上的围观者恍然大悟,转眼从同情转向了鄙夷和指责。

    陆美英不可置信地望着叶燃:“你撤销申请了?你不管你弟弟了?现在钱也得还给那个老不死的,你拿什么救你弟弟?”

    “妈!我一定会想办法……”叶燃还没说完,陆美英一个耳光就重重扇了上去。

    叶燃没有躲闪,脸上一片火辣辣的。

    围观者惊叫起来:“喔唷不能打人啊……”可是没人真的上去劝阻。

    如果挨打可以让陆美英把怒火从穆沛远身上转移,那就让她打吧,反正从小到大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叶燃都已经麻木了。

    掌风又呼啸而来,她平静地闭上了眼睛。

    忽然眼前闪了一下,然后是一声吃痛的闷哼,她睁眼,穆沛远挡在了她的面前,而陆美英刚刚的一巴掌重重地落在了他的身上。

    他唇齿都在打颤,痛的应该不是被打的地方,而是他的腿。

    陆美英哪里甘心,一巴掌又过来了。

    “住手!”一声愤怒的低呼,穆沛远牢牢抓住了陆美英的手腕,“不能在这里打人!”

    “你给我去死——”陆美英狠命地把手抽回来,又反过来重重把整个身体往穆沛远身上一撞,“医生打人啦……”

    穆沛远没有防备,又实在没有力气再支撑,踉跄了一下倒在地上。

    安保处的人冲过来了,叶燃和小江都赶忙上去扶穆沛远。

    “穆主任,你怎么样?”小江焦灼地扶着他的胳膊问。

    叶燃嘴唇发抖,想伸手去抓住他的胳膊,又不敢,只是跪在他边上看着他。

    他牙关紧咬,手死死地握成拳,额上和脖子上青筋都绽了出来,才一会儿已经满头是汗。

    陆美英也有点傻眼了。

    安保处的人问:“怎么回事?”

    小江简单说了一下前面的情况,安保处的人征求穆沛远的意见:“穆医生,你伤得怎么样?要报警吗?”

    穆沛远试图从地上撑起来,可是腿稍微一动就钻心地疼,他丝丝地吸着气,从牙缝里勉强挤出几个字:“不用……让她们……赶紧走……”

    穿着制服的大块头男人走到陆美英面前:“你赶紧走,要不然我们报警了,这里可都有探头,你刚刚做了什么都录得一清二楚,而且,我们穆医生如果伤情严重,你不仅要承担医药费,而且还要被追究法律责任。”

    陆美英毕竟畏怯,扔下句“我跟你们医院没完”,就气呼呼地拨开围观的圈子,一个人跑了。

    小江掏出手机:“穆主任,我马上叫轮椅,送你去骨科?”

    “不用……”穆沛远 抓着他的胳膊,费力地慢慢站了起来,脚刚点着地,马上缩了起来。

    “你先送我休息室就好,去骨科,也就是吃止疼药。”他轻描淡写地说,然后一条手臂架在小江的肩膀上,用一条腿,吃力地跳着,回到了不远处的休息室。

    叶燃在一旁完全被无视,但是视线始终愣愣地跟着穆沛远。

    小江很快就从休息室出来,顺便把门带上了。

    边上的人还没有完全退散,对着她指指戳戳议论纷纷,她毫无知觉。

    过了一段时间,人散得差不多了,周围突然安静下来,她才像是醒了过来,迟疑了会儿,小心翼翼地走到休息室门外。

    里面好像有声音,她把耳朵贴在门上。

    可能因为痛劲还没完全过去,穆沛远的气息有些粗重,语调却特别柔和:“药用完了是吗?我一会儿就过来,你放心吧。”

    声音里带着一种妥帖的安慰,听上去让人特别安心。

    可是叶燃却觉得不放心,他的腿痛成这样,不好好休息一会儿,这么着急地要去哪儿?

    电话挂了,里面有悉悉索索的声音,貌似是穆沛远站起来了。

    叶燃马上躲到一个他看不到的地方。

    出来的时候,他一只手拎了一包药,另一只手里,多了一根残障人士专用的四脚手杖。

    每走一步,手杖都重重地按在地上。

    叶燃呼吸一窒,胸口隐隐闷痛。

    又一次,她从后面跟上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