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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面不知时候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还挺密。好多没带伞的人都被堵在了门诊楼里,穆沛远思索了一下,转身。

    叶燃马上躲到人堆里。

    穆沛远重又去等电梯上楼,叶燃从安全楼梯跟了上去。

    他回办公室拿了一把伞,从办公室走到电梯口的短短一段路,他歇了两次。

    叶燃更坚定了跟着他的决心。

    不知有什么急事,他不愿意等雨停或者小一点再走,打起伞就冲进了雨幕中。

    一只手撑着手杖,一只手拿着药打着伞,他的步子不是很稳,裤腿很快就湿了。

    叶燃用手罩在头上,可是根本没用,不一会儿身上就都湿了。

    穆沛远没有开车,而是走到医院外的路边打了一辆出租车,等车的时候,他弓下身子,似乎想揉揉疼痛的左腿,可是又腾不出手来,只能用手杖抵着左腿敲打了了几下。

    叶燃很想上去扶他一把。

    等他上了车,她马上也拦了一辆,跟在他的后面。

    车子在城市里蜿蜒前行,掠过两侧林立的高楼、繁华商业区,渐渐驶入一片未开发的老城区,地面是经年没有翻整的老柏油路,窄而凹凸,房屋低矮,树木稀落,建筑物墙面随处可见斑驳的脱落。

    老旧,而且脏,如同这个城市鲜亮外衣下盖不住的一块枯朽皮肤。

    穆沛远乘坐的出租车在一个暗仄的巷口停了下来,这里起码比叶燃他们家的房子还要老上十年。

    地面看不清铺的是什么,多日的雨在上面洇了一层泛绿的污水,两边的墙根早已青苔密布。

    雨反倒更大了。

    穆沛远很小心地跨下一只脚,慢慢又把另一只脚挪出来,放下手杖,撑着座椅又停了一会儿,才站了起来。

    刚下车马上脚下一软,他抵住了车门喘息了几下,终于把身体直了起来。

    膝盖被雨淋湿的地方,像有把冰刀在一刀一刀地割。

    叶燃缩在车里,看他走进小巷,拐了个弯,才下了车。

    她不敢跟得太紧,刻意放慢了步子,可是刚一拐弯,赶紧又往后缩了回去。

    穆沛远还在那里,手杖死死撑着地面,一只手抵着边上潮湿肮脏的土砖墙,脊背有些起伏,伞已经掉落在边上的污水里。

    叶燃的心一个抽痛,赶忙调整呼吸,不让自己的声音被他听到。

    他突然抬头,像下定了决心,把手杖提起来,往前撑了下去,脚下却一滑,整个人都摇晃起来。

    叶燃“啊”地叫出了声,马上捂住嘴巴退到他看不见的拐角。

    穆沛远似乎听到了,但根本无暇转头,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如何对抗疼痛,不让自己摔倒上。

    好不容易控制住重心,又歇了一会,他才往前走。

    前面传来手杖划进水里的声音,叶燃吁了口气,又跟了过去。

    穆沛远在一间屋子前停下,老房子蓝色的铁皮门早已锈迹斑斑,窄窄的窗户在裸露出砖体的墙面上,像一只苍老浑浊的眼睛。

    雨水从檐上滴在他的肩膀上,他整整衣裤,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一个十五六的女孩,带着眼镜,左眼的镜片是全黑的。

    好像在哪里见过?叶燃把头从隐蔽的转角探出来,仔细看了看——正是上次在冰激凌店看见的。

    女孩惊喜地把穆沛远迎了进去。

    雨哗哗的,墙根檐下没一个可以躲雨的地方,叶燃发梢裤腿上的水直往下滴。

    穆沛远的身影突然顿住了,微微侧过头来,向着她的方向,声音抬高了:“既然来了,进来避避吧。”

    他停在门口没动,像是在等她,叶燃缩手缩脚地探出身子,不好意思地笑笑算是打了个招呼。

    那个女孩一看她就说:“呀,姐姐,你身上都湿了,赶紧进来吧。”

    叶燃狼狈地跟在穆沛远身后走了进去。

    房子很小,收拾得还算干净,就是东西堆得到处都是,而且散发着一种霉腐的气味。

    穆沛远把药递给女孩:“林愿,赶紧把药给你奶奶用上,外敷内服,你都知道吧。”

    “嗯,谢谢穆医生!要是再没有药,奶奶骨头都快痛死了。”

    穆沛远点头:“嗯,天气不好,风湿性关节炎最怕这种天。”

    女孩拎着药袋子赶紧进了房间,开房门的一瞬,叶燃听到里面传来一阵苍老而痛苦的呻吟。

    穆沛远突然低头撑住了膝盖,连着人都无力地退后了两步。

    叶燃环顾四周,凳子上都堆着杂物,她赶紧搬开,把凳子放到他面前。

    “谢谢。”他慢慢地坐了下来。

    “你的腿……”叶燃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个资格过问,迟疑地开口。

    果然穆沛远马上打住了她:“没事。”

    生硬的口气让叶燃更没底气,声音轻得像是自言自语:“穆医生,今天的事,真对不起……”

    “不用。”他似乎觉得她的道歉很多余。

    叶燃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了,就那么手足无措地傻站着。

    她不知道,穆沛远需要用全副精力对抗疼痛,哪怕多说一个字,痛感都会尖锐一份。

    两个人都默然,只听见外面淋漓不尽的雨声。

    过了会儿,女孩出来了,手里拿着一块干毛巾:“姐姐,你擦一擦吧,不好意思,我们家没有电吹风。”

    叶燃没想到她那么周到,赶紧连声道谢接了过来,先把头发先擦了擦,身上没法弄干,只能用毛巾稍微吸掉点水。

    女孩在一边和穆沛远聊天:“穆医生,这次期中考试我考了年级第七。”

    穆沛远对她竖起大拇指。

    她还不太满意:“其实,凭我的实力,完全可以进年级前五的,期末的时候,我一定要使出洪荒之力,闯进前五!”

    穆沛远很赞赏地点头:“嗯,加油。”

    “对了,如果……”女孩犹豫了一下,不太确定地问,“那个申请批下来,植入义眼需要住院吗?平时的话,会不会影响功课……”

    申请?叶燃下意识地看向她——她用了假设的口吻,可是,露出的那一只眼睛中,分明闪着热切的期待。

    就像昨天小炜打开房门的时候,眼睛里流露的一样。

    穆沛远沉吟一下,没有立即回答。

    女孩马上说:“我只是说,如果……没关系,不管申请成不成功,我都会好好备战期末考的!”

    穆沛远认同:“嗯,这心态挺好。”

    叶燃把毛巾交还给了女孩,穆沛远的视线不经意地掠过她:头发仍旧湿湿地垂在肩上,衣服勾勒出她并不丰满却柔韧优美的身体线条,脸色越发白得清透。

    倒像是一株沾着露的素洁的花朵。

    心里滋生出一种轻柔而恍惚的感觉,好像带着点麻醉的作用,膝盖没那么疼了。

    他立刻把头别开,有点突兀地站了起来:“先走了,林愿,好好照顾你奶奶。”

    林愿把他们送到门口,突然特地对着穆沛远说:“穆医生,姐姐真漂亮!”

    那笑,赞赏里带着点神秘兮兮。

    穆沛远一愣,不撇清,也不附和,一笑带过。

    叶燃不明白,自己的颜值,这孩子为什么要对着穆沛远赞美,一个闪念,突然心狂跳——除了羞怯,竟然,还有点恬不知耻的……窃喜。

    赶紧低下头。

    只有一把伞,叶燃主动撑了起来,稍微抬高点,撑在穆沛远的头上。

    雨还是大。

    穆沛远停下来,把伞往她那儿推了点,才撑着手杖继续走。

    上了出租车,叶燃说:“你腿不舒服,先送你回去。”

    穆沛远靠在座位上,似乎特别累,没有推辞。

    雨天的周末,街上人还是很多,又要经过一个繁华商业区的拥堵路段,车子开得特别慢。

    司机打招呼:“这看上去要堵一阵子呢,小两口不着急吧?”

    叶燃不知道怎么接口,穆沛远回答了一个字:“不。”

    不是小两口,还是不急?

    叶燃需要缓解尴尬,又惦记着刚刚那个女孩,看他似乎没那么痛了,硬着头皮问:“穆医生,个林愿,是你的病人?”

    穆沛远点头:“我还是实习生的时候,参与的第一台手术。”

    林愿尽管带着眼镜,但是看得出脸部轮廓秀雅,笑起来也特别甜。

    叶燃唏嘘:“也是意外?”

    “不,是病,眼眶横纹肌肉瘤,一种眼部的恶性肿瘤。”

    叶燃倒抽一口气:“这孩子,太不容易了。”

    穆沛远默然,身为医者,治病救人已经常常力有不逮,哪里还有闲工夫去顾及病痛之外的人间疾苦?

    只是,这个孩子是他行医生涯中的第一,与他而言实在特别,所以,当他从那份由社区居委会递交的申请中第一眼看到林愿的名字时,马上就联系了她。

    “她……只有奶奶一个亲人?”

    “嗯,父亲过世了,母亲跑了。”穆沛远声音低沉。

    就是看到这些年,孩子家里的诸多变故,他才下决心联系她。

    “奶奶……有生活保障吗?”

    “低保。”

    叶燃心为着女孩沉了下去,又不由得替那个女孩生出些希望来:“她,应该可以申请成功吧?”

    穆沛远声音没什么感情:“不一定。”

    叶燃不说话了。

    这个世界上,还有更多被困苦笼罩的人家、为苍凉浸透的人生,命运对于芸芸众生从来不是一视同仁,被命运青眼有加的,不过是极少数。

    他似乎,总是在她以为走到穷途末路的时候,让她发现,自己终究还有幸运之处。

    她偷偷用眼梢瞥过穆沛远疲惫的侧脸——这张脸从来不会对人生献媚,却永远充满着忍耐和敬重。

    认识他,算不算是,命运对她额外的恩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