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首悬尸（二）
晚上七点整，海洋公主号 三层的主宴会厅内响起了悠扬的舞曲声。远洋航行其实本是枯燥难耐的，可对这艘刚刚交付使用的世界顶级豪华邮轮来说，这的确是一次难得奢华的海上游乐。年轻的纨绔公子，沉稳的富商绅士，顾盼生姿的交际女郎，这些种种醉心于上流社会光环的人们，自然不会放过这样一个让自己光环更加耀眼的机会。
此时，身着浅棕色西装的陆铭阳也好奇地走进了宴会大厅，看着周围身着华丽晚礼服的女人们与戴着整齐领结的男人们，倒让自己觉得自己这身随意的西装，有些不太自然了。临走时还抱怨其实一等舱没必要的陆铭阳，此刻却有点感激母亲为自己改订的这张一等舱船票了，这才能让自己有机会凭票来看看这样一个奢华的上流舞会。
向侍者要了一杯香槟后，陆铭阳便四处张望着朝人群中走去，他疑惑地发现这些登船时还互不相识的人们，这会儿却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聊得欢声笑语，频频举杯。
“叮——！”一声清脆的碰杯声，使得陆铭阳顿时把注意力收回到眼前。这时，他才发现登船时那个漂亮甜美的德国姑娘正端着一杯香槟站在自己面前，言笑盈盈地看着自己。此时的她与甲板上的时候相比又有所不同，已经从清纯靓丽的女孩儿变成了身着短款海蓝色晚礼服的名媛。
“你……你好！”急忙又收回目光的陆铭阳朝女孩儿微笑着用英语打着招呼，而嘴里感觉像是塞了一团棉球，话说出去自己都觉得软飘飘的。
那姑娘见陆铭阳有些失神的样子，不禁哑然失笑，也用英语打着招呼：“你好！”
陆铭阳随即深吸了一口气挺起身，轻抿了一口香槟，嘴角缓缓扬起绅士般的笑容，与女孩儿对视了一眼。倏然间，他隐约中觉得眼前这个女孩儿和不远处与她同伴的那几位女孩儿相比有些与众不同。那澄澈碧蓝的双眸透着一种矜持而好奇的光，使陆铭阳觉得她更加真实可爱，“额……你是去上海旅行吗？”
“不算是，我是去圣约翰大学宾夕法尼亚医学院交流的，但是，我一直很想去上海看看，听说那里被称为魔都，很美。”
“是啊，值得一来！”
陆铭阳随即微笑着向女孩儿伸出手， “噢，对了，很高兴认识你，我叫陆铭阳。”
女孩儿马上礼貌地也伸出了手，“哈娜，我也是。”
两人的手轻轻地握在了一起，相互短暂的触碰间，陆铭阳只觉得自己的指尖像是从丝绸间掠过一般柔滑。
“你是医学生吗？”陆铭阳十分感兴趣地问道，虽然他此时已经不再是麦吉尔大学医学院病理学专业的医学生了，虽然他更不再是那个即将被本专业教授推荐连读硕士的医学生，但他依旧对这个自己所喜爱的专业保持着一种敏感与兴奋。至少在此刻，这也是一个自己所擅长的不错的聊天话题。
“噢，不，我是海德堡医学院毕业的护士，已经入职一年了。”哈娜笑着轻轻摇了摇头。
“哦？”哈娜的回答的倒是让陆铭阳有些吃惊，对于一名医学生来说，德国海德堡大学医学院绝对是殿堂级的存在，而眼前这个小姑娘居然就是在那里毕业的。陆铭阳刚开始只以为哈娜的气质完全就应该是一个出身于上流社会、不谙世事的贵族小姐才对，此时陆铭阳的表情不禁有些肃然起敬，“哈娜小姐原来是刚从名校毕业不久，这么年轻就立志从事医学护理工作，真的很让人敬佩，虽然我接触到的德国同学不多，但是他们的性格和行事风格确实也都很独立，很有思想。”
哈娜闻听，侧着头笑看着陆铭阳，“你看出我是德国人了？”
陆铭阳尴尬一笑，“额……只是刚才无意间听到你和同伴们在用德语交流。”陆铭阳这才意识到聊得起兴，不觉便将古怪男人与自己品头论足的闲聊也说了出去，这时被哈娜问起，倒有些不太好意思回答。
而此时的陆铭阳看着哈娜一副并不相信的笑脸，脑子里突然又想起了古怪男人的那句古怪的话。
“你好，小姐，您的这条项链真是太美了！”
陆铭阳正想着，突然身边一个声音响起了。陆铭阳不禁侧目看去，只见一位绅士模样的中年白人，风度翩翩地走到哈娜身边。
“谢谢！”哈娜笑着摸了摸自己的珍珠项链。
“允许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文森特，是伦敦黛迪尔珠宝行的经理，正巧这次去上海谈生意，带了一条项链，刚才我就注意到了您，我觉得您的气质与我们的珠宝非常相配，您有兴趣做我们的珠宝模特吗？小姐是否有兴趣赏光，我们单独细聊几句呢？”
这个文森特的眼神就像有魔力一般，牢牢地牵引住了哈娜。随后，女孩儿转头朝陆铭阳笑着点了点头，说了句“抱歉，失陪一下。”，就跟着这个中年绅士走开了。
而陆铭阳看着两人的背影，脸上渐渐露出了一个疑惑的表情，哈娜此刻的表现似乎与刚刚相比有些异样，可具体哪里不对劲儿，陆铭阳一时也想不明白。可又一转念，自己此行是有更重要的事去完成，反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陆铭阳整理好情绪，端着香槟，伴着弦乐队细腻的旋律，继续在宴会厅内悠闲地逛着。无意间，陆铭阳发现不远处的长餐桌上，竟放着一座三层的松露蛋糕。陆铭阳的双眼顿时便闪起了光，看来还是美食比美女更要靠谱，它的美味对任何人都是平等的、毋庸置疑的！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流着口水就摸了过去，刚走到桌边正想大快朵颐之时，大厅中心的舞台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
“诸位！诸位！请稍作安静！”
陆铭阳寻声望去，只见舞台正中走上来一位身着白色西装、年龄在二十五六岁之间的年轻男子。他面带着微笑，一双灵锐的眼睛眯成一道缝，潇洒自若地扫视着台下的众人。
“大家晚上好！鄙人是上海东运航运公司船舶主管经理袁伯秋，今日是我公司海洋公主号首航运营的大喜之日，这艘海洋公主号邮轮又是在下亲自从英国采购的，建造它的设计师曾对我说，它是当今最豪华安全的邮轮！我相信诸位会在此度过一段难忘而愉快的时光！”
此时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袁伯秋笑着微微摆手，又说道：“今晚为了庆贺首航，我公司还特地安排了一个小节目来与大家分享，讨个好彩头，大家请看！”
袁伯秋说着一退身，向台角摊手示意。随即上来两名侍者，两人抬着一个玻璃箱，将其轻轻地放在了舞台中心的圆桌上。台下的人们都纷纷仔细观看。
此时，袁伯秋又继续说道：“这是鄙人在英国等待交付时，特地订制的海神船首雕像，而且又是经伦敦比维斯·玛可斯教堂洗礼过后的，其意义可见一斑啊！下面我就从刚刚诸位进场时所登记的舱室门牌号之中随机抽出一个幸运号码，将这座象征着美好平安的镀金雕像赠予这位幸运的乘客朋友！”
此话一出，台下便响起一片兴奋的欢呼与掌声。
与舞台隔得稍远的陆铭阳但见那玻璃箱中放着一座高约十来公分的精美人形雕塑，在流光璀璨的吊灯下金光熠然。于是，陆铭阳张望着舞台，不觉慢慢向前凑去，想再看看清楚，岂料刚走了两步，胸膛就是一顿，像是撞到了一个人的头。
“你这人怎么回事？”
陆铭阳一低头，果然看到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孩儿，正在自己胸前仰头瞪着自己，嘴唇沾满了一圈松露蛋糕的“奶油白胡子”，只露出中间一点，像极了蛋糕上的红莓果。
“……对不起！小姐！实在抱歉！”
陆铭阳说完，又看了看女孩儿的样子忽然愣了几秒钟，这才红着脸忍住笑意后撤了两步，一边接着道歉一边忙拿起餐桌上的餐巾递了过去。
女孩儿抓过餐巾，胡乱抹了抹嘴，突然眯起眼睛盯着陆铭阳也微微点着头，“你……”
“我？……”
女孩儿奇怪的目光让陆铭阳有些不知所措，他以为自己刚刚的笑意还是被女孩儿察觉到了。见收不住笑意，陆铭阳索性自然地继续对着女孩儿憨笑，以求谅解。
女孩儿无感地看了一眼陪笑着的陆铭阳，随即将视线向下移去，指了指陆铭阳手中的盘子，“把你那块带着松露巧克力的给我，就扯平了！”
“噢噢，这个，好……给您。”
陆铭阳说着急忙将自己刚才切下来还没来得及吃的那块蛋糕双手递了过去。
女孩儿接过蛋糕，瞬间舒展眉梢，俏丽的小脸上都是满足，迫不及待地一边吃一边说道：“看着你不像那些所谓的庸俗名流，怎么也对这些好奇，有什么可看的，就是一海神的雕像。”
此时的陆铭阳不由得又打量起面前的女孩儿，她穿着一身浅蓝色西装套裙，齐肩的黑发上戴着一支淡粉色的发卡，显得十分可爱，在胸前还挂着一台照相机。爱好摄影的陆铭阳自然认得那是德国莱兹公司刚投产不久的一款高性能相机，价格也是不菲。
“你是记者？”陆铭阳好奇地问道。
“我就是来报道这次处女航的，太阳电讯报，筱优。”女孩儿一边吃一边匆忙地腾出左手朝陆铭阳伸了过去。
“我叫陆铭阳，幸会！”
陆铭阳和女孩儿握了握手后，自己却没想到眼前这个灵气贪吃的小姑娘会是以闻风大胆著称的美国太阳电讯报的记者。当陆铭阳再次把注意力放到舞台上时，竟然看到在袁伯秋的身旁正站着那个带走哈娜的文森特。此时台下，随即又响起了掌声。
“你该不会是那个麦吉尔大学的陆铭阳吧？”女孩儿突然抬头问道。
陆铭阳闻听，收回目光，疑惑地看着筱优，心里不禁疑惑，一个美国记者是怎么知道我这个已经退学了的中国留学生的。
“快帮我拍几张台上的照片！我个子够不到！越俗越好，把他们拍得金光灿烂，烂七八糟最好的。”筱优随即摘下相机，嘴里含糊着说道。
“额……”陆铭阳握着相机，无奈地笑了笑，只好拿起相机对准台上拍了起来。
“嘭——！”此时，舞台上空的一只彩球突然炸开，无数彩带落满了舞台。
“恭喜文森特先生，赢得了这座海神船首雕像，稍后我们也会将海洋公主号的模型赠予您，两者合一，我谨代表东运公司祝您日后的事业一帆风顺！”
袁伯秋说完再次亲切地和文森特握了握手，并将其请下了舞台，大厅内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那位文森特先生身上。这其中有媚惑的情挑，有傲慢的不屑，有急切的羡慕。然而这一切又正是上流社会的人们所自恃享受的，文森特也不例外，他此刻正时游刃有余地朝几位身着华丽晚礼长裙的金发女郎回以微笑。
“今晚的宴会，诸位请尽兴！再次非常感谢诸位的捧场！”
随着又一波掌声，袁伯秋也走下了舞台，大厅又响起了曼妙的舞曲声。
陆铭阳此时也放下相机，递给女孩儿，顺便接过了蛋糕盘子。
“多谢！”女孩儿抹抹嘴，满足地笑着接过相机。
“你就这么相信我？不怕我给你拍砸了，回去交不了差？”陆铭阳看着女孩儿可爱而又爽利的样子，故意打趣道。
“我相信你！麦吉尔大学摄影大赛获奖者怎么不会拍照呢？”筱优抱起双肩说道。
“你怎么知道？”陆铭阳一时不解地看向筱优。
“我那时还在加拿大做实习生，当时我所在的报社用了你的照片，你不记得了吗？”筱优说完也歪着头笑看着陆铭阳。
“啊，你，你就是收到我照片的编辑，原来我自己都快忘了？你居然还记得我？”陆铭阳面露惊讶地摸了摸后脑，突然想起了自己在大学参加摄影大赛获奖后在展览时，被一家报社看中。虽然摄影大赛与报社的事情他已没有了太多印象，但是自己的那副作品恍然又出现在了自己的眼前。那张照片是在一片公墓前拍下的。照片里阴雨绵绵，一位一战老兵戴着防毒面具，手捧着鲜花孑然寂寥地伫立在一座墓碑前。虽然看不到人物的任何表情，但是瞬间抓拍到这一幕的陆铭阳却将这张照片取名为《哭泣》。
“你怎么了？”筱优说着拿起相机对准有些失神的陆铭阳“咔嚓！”一声按下了快门。
“没什么，我只是没想到你记忆力这么好。”此时才缓过神的陆铭阳，有些不好意思地朝筱优笑了笑。那笑声温沉而明彻，筱优一愣，好像对她来说是一种莫名的温暖。
“那当然啦，我是不可能记错的，1923年二月二日，我亲手寄给你的稿费，恰巧那天你发表照片的报纸上还登了很多大事，英国从爱尔兰撤军，还有德国通货膨胀继续严重，当时7美元已经可以兑换到40亿马克，通货膨胀率每月上升了2500%。”筱优说到最后，俏皮地扬起浑圆的下巴，像是在迫不及待地等着陆铭阳的夸奖。
“厉害！”陆铭阳不可思议地朝女孩儿夸张缓慢地点着头，他完全不敢相信还有记忆力如此之好的人。
“这算什么？知道我是怎么通过报社面试的吗？”筱优又紧低下头，抬眼盯着陆铭阳说道。
“我只用等候的二十五分钟背下了他们当天还没投递出去的月刊。”说到这儿，女孩儿露出一个甜美可爱的微笑，伸手比了一个四的手势，“并且是用了四种语言。”
“你会四国语言！真是太厉害了！”陆铭阳惊讶地也举起四根手指。
“错！”筱优随即略显得意地伸出有些肉肉的小手做了个七的手势。
陆铭阳瞬间只觉得面前这个小个子姑娘真是一个语言天才，就算是放在太阳报也有点屈才了。陆铭阳一时想来，这艘海洋公主号真是卧虎藏龙，从他上船到现在，遇到的这三个人好像都有着各自不凡的秘密。
“刚才那船运经理什么来头，好大的手笔啊，一出手就是镀金雕塑。”陆铭阳这时边说边想着，与筱优聊天倒是比那个接了上句没下句的古怪男人舒服多了。
“他就是袁啸霖的儿子，你不知道？”筱优则端起一杯香槟有些惊讶地看着陆铭阳。
“袁啸霖？不知道，我刚回国。”陆铭阳依旧一脸茫然。
“唉！那你也太书呆子了。”筱优叹了口气，戳了陆铭阳一下，“你不知道袁啸霖就敢回上海？不怕哪天得罪了他，把你扔黄浦江里再漂回加拿大！”
“他们父子到底什么人，这么大势力？”
“这个袁啸霖呢，早年就是个码头扛大包的，后来纠结了一群跑码头的建立了水虎门，对码头巧取豪夺发了家，再后来就逐渐垄断了外滩三十六处水旱码头的货运，勾结官政暴敛民财，如今摇身一变成了上海最有势力的大财阀，呵呵，没想到他野心还不小，买了邮轮和海外也做起了生意。”筱优说着，发出一丝鄙夷的冷笑。
“唉，我一个小老百姓，得罪不到他的。”陆铭阳看着筱优愤世嫉俗的样子，笑着摇摇头。
“也是。”筱优点头，目露狡黠地咬着嘴唇，“不过这次千万别让本小姐挑出什么猫腻，否则我一定好好给他写一篇专访。”
“啊——！”
话音刚落，一声女人惊恐的尖叫声，刺破了大厅里悠缓令人醉的《加沃特舞曲》。
此时，身着浅棕色西装的陆铭阳也好奇地走进了宴会大厅，看着周围身着华丽晚礼服的女人们与戴着整齐领结的男人们，倒让自己觉得自己这身随意的西装，有些不太自然了。临走时还抱怨其实一等舱没必要的陆铭阳，此刻却有点感激母亲为自己改订的这张一等舱船票了，这才能让自己有机会凭票来看看这样一个奢华的上流舞会。
向侍者要了一杯香槟后，陆铭阳便四处张望着朝人群中走去，他疑惑地发现这些登船时还互不相识的人们，这会儿却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聊得欢声笑语，频频举杯。
“叮——！”一声清脆的碰杯声，使得陆铭阳顿时把注意力收回到眼前。这时，他才发现登船时那个漂亮甜美的德国姑娘正端着一杯香槟站在自己面前，言笑盈盈地看着自己。此时的她与甲板上的时候相比又有所不同，已经从清纯靓丽的女孩儿变成了身着短款海蓝色晚礼服的名媛。
“你……你好！”急忙又收回目光的陆铭阳朝女孩儿微笑着用英语打着招呼，而嘴里感觉像是塞了一团棉球，话说出去自己都觉得软飘飘的。
那姑娘见陆铭阳有些失神的样子，不禁哑然失笑，也用英语打着招呼：“你好！”
陆铭阳随即深吸了一口气挺起身，轻抿了一口香槟，嘴角缓缓扬起绅士般的笑容，与女孩儿对视了一眼。倏然间，他隐约中觉得眼前这个女孩儿和不远处与她同伴的那几位女孩儿相比有些与众不同。那澄澈碧蓝的双眸透着一种矜持而好奇的光，使陆铭阳觉得她更加真实可爱，“额……你是去上海旅行吗？”
“不算是，我是去圣约翰大学宾夕法尼亚医学院交流的，但是，我一直很想去上海看看，听说那里被称为魔都，很美。”
“是啊，值得一来！”
陆铭阳随即微笑着向女孩儿伸出手， “噢，对了，很高兴认识你，我叫陆铭阳。”
女孩儿马上礼貌地也伸出了手，“哈娜，我也是。”
两人的手轻轻地握在了一起，相互短暂的触碰间，陆铭阳只觉得自己的指尖像是从丝绸间掠过一般柔滑。
“你是医学生吗？”陆铭阳十分感兴趣地问道，虽然他此时已经不再是麦吉尔大学医学院病理学专业的医学生了，虽然他更不再是那个即将被本专业教授推荐连读硕士的医学生，但他依旧对这个自己所喜爱的专业保持着一种敏感与兴奋。至少在此刻，这也是一个自己所擅长的不错的聊天话题。
“噢，不，我是海德堡医学院毕业的护士，已经入职一年了。”哈娜笑着轻轻摇了摇头。
“哦？”哈娜的回答的倒是让陆铭阳有些吃惊，对于一名医学生来说，德国海德堡大学医学院绝对是殿堂级的存在，而眼前这个小姑娘居然就是在那里毕业的。陆铭阳刚开始只以为哈娜的气质完全就应该是一个出身于上流社会、不谙世事的贵族小姐才对，此时陆铭阳的表情不禁有些肃然起敬，“哈娜小姐原来是刚从名校毕业不久，这么年轻就立志从事医学护理工作，真的很让人敬佩，虽然我接触到的德国同学不多，但是他们的性格和行事风格确实也都很独立，很有思想。”
哈娜闻听，侧着头笑看着陆铭阳，“你看出我是德国人了？”
陆铭阳尴尬一笑，“额……只是刚才无意间听到你和同伴们在用德语交流。”陆铭阳这才意识到聊得起兴，不觉便将古怪男人与自己品头论足的闲聊也说了出去，这时被哈娜问起，倒有些不太好意思回答。
而此时的陆铭阳看着哈娜一副并不相信的笑脸，脑子里突然又想起了古怪男人的那句古怪的话。
“你好，小姐，您的这条项链真是太美了！”
陆铭阳正想着，突然身边一个声音响起了。陆铭阳不禁侧目看去，只见一位绅士模样的中年白人，风度翩翩地走到哈娜身边。
“谢谢！”哈娜笑着摸了摸自己的珍珠项链。
“允许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文森特，是伦敦黛迪尔珠宝行的经理，正巧这次去上海谈生意，带了一条项链，刚才我就注意到了您，我觉得您的气质与我们的珠宝非常相配，您有兴趣做我们的珠宝模特吗？小姐是否有兴趣赏光，我们单独细聊几句呢？”
这个文森特的眼神就像有魔力一般，牢牢地牵引住了哈娜。随后，女孩儿转头朝陆铭阳笑着点了点头，说了句“抱歉，失陪一下。”，就跟着这个中年绅士走开了。
而陆铭阳看着两人的背影，脸上渐渐露出了一个疑惑的表情，哈娜此刻的表现似乎与刚刚相比有些异样，可具体哪里不对劲儿，陆铭阳一时也想不明白。可又一转念，自己此行是有更重要的事去完成，反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陆铭阳整理好情绪，端着香槟，伴着弦乐队细腻的旋律，继续在宴会厅内悠闲地逛着。无意间，陆铭阳发现不远处的长餐桌上，竟放着一座三层的松露蛋糕。陆铭阳的双眼顿时便闪起了光，看来还是美食比美女更要靠谱，它的美味对任何人都是平等的、毋庸置疑的！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流着口水就摸了过去，刚走到桌边正想大快朵颐之时，大厅中心的舞台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
“诸位！诸位！请稍作安静！”
陆铭阳寻声望去，只见舞台正中走上来一位身着白色西装、年龄在二十五六岁之间的年轻男子。他面带着微笑，一双灵锐的眼睛眯成一道缝，潇洒自若地扫视着台下的众人。
“大家晚上好！鄙人是上海东运航运公司船舶主管经理袁伯秋，今日是我公司海洋公主号首航运营的大喜之日，这艘海洋公主号邮轮又是在下亲自从英国采购的，建造它的设计师曾对我说，它是当今最豪华安全的邮轮！我相信诸位会在此度过一段难忘而愉快的时光！”
此时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袁伯秋笑着微微摆手，又说道：“今晚为了庆贺首航，我公司还特地安排了一个小节目来与大家分享，讨个好彩头，大家请看！”
袁伯秋说着一退身，向台角摊手示意。随即上来两名侍者，两人抬着一个玻璃箱，将其轻轻地放在了舞台中心的圆桌上。台下的人们都纷纷仔细观看。
此时，袁伯秋又继续说道：“这是鄙人在英国等待交付时，特地订制的海神船首雕像，而且又是经伦敦比维斯·玛可斯教堂洗礼过后的，其意义可见一斑啊！下面我就从刚刚诸位进场时所登记的舱室门牌号之中随机抽出一个幸运号码，将这座象征着美好平安的镀金雕像赠予这位幸运的乘客朋友！”
此话一出，台下便响起一片兴奋的欢呼与掌声。
与舞台隔得稍远的陆铭阳但见那玻璃箱中放着一座高约十来公分的精美人形雕塑，在流光璀璨的吊灯下金光熠然。于是，陆铭阳张望着舞台，不觉慢慢向前凑去，想再看看清楚，岂料刚走了两步，胸膛就是一顿，像是撞到了一个人的头。
“你这人怎么回事？”
陆铭阳一低头，果然看到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孩儿，正在自己胸前仰头瞪着自己，嘴唇沾满了一圈松露蛋糕的“奶油白胡子”，只露出中间一点，像极了蛋糕上的红莓果。
“……对不起！小姐！实在抱歉！”
陆铭阳说完，又看了看女孩儿的样子忽然愣了几秒钟，这才红着脸忍住笑意后撤了两步，一边接着道歉一边忙拿起餐桌上的餐巾递了过去。
女孩儿抓过餐巾，胡乱抹了抹嘴，突然眯起眼睛盯着陆铭阳也微微点着头，“你……”
“我？……”
女孩儿奇怪的目光让陆铭阳有些不知所措，他以为自己刚刚的笑意还是被女孩儿察觉到了。见收不住笑意，陆铭阳索性自然地继续对着女孩儿憨笑，以求谅解。
女孩儿无感地看了一眼陪笑着的陆铭阳，随即将视线向下移去，指了指陆铭阳手中的盘子，“把你那块带着松露巧克力的给我，就扯平了！”
“噢噢，这个，好……给您。”
陆铭阳说着急忙将自己刚才切下来还没来得及吃的那块蛋糕双手递了过去。
女孩儿接过蛋糕，瞬间舒展眉梢，俏丽的小脸上都是满足，迫不及待地一边吃一边说道：“看着你不像那些所谓的庸俗名流，怎么也对这些好奇，有什么可看的，就是一海神的雕像。”
此时的陆铭阳不由得又打量起面前的女孩儿，她穿着一身浅蓝色西装套裙，齐肩的黑发上戴着一支淡粉色的发卡，显得十分可爱，在胸前还挂着一台照相机。爱好摄影的陆铭阳自然认得那是德国莱兹公司刚投产不久的一款高性能相机，价格也是不菲。
“你是记者？”陆铭阳好奇地问道。
“我就是来报道这次处女航的，太阳电讯报，筱优。”女孩儿一边吃一边匆忙地腾出左手朝陆铭阳伸了过去。
“我叫陆铭阳，幸会！”
陆铭阳和女孩儿握了握手后，自己却没想到眼前这个灵气贪吃的小姑娘会是以闻风大胆著称的美国太阳电讯报的记者。当陆铭阳再次把注意力放到舞台上时，竟然看到在袁伯秋的身旁正站着那个带走哈娜的文森特。此时台下，随即又响起了掌声。
“你该不会是那个麦吉尔大学的陆铭阳吧？”女孩儿突然抬头问道。
陆铭阳闻听，收回目光，疑惑地看着筱优，心里不禁疑惑，一个美国记者是怎么知道我这个已经退学了的中国留学生的。
“快帮我拍几张台上的照片！我个子够不到！越俗越好，把他们拍得金光灿烂，烂七八糟最好的。”筱优随即摘下相机，嘴里含糊着说道。
“额……”陆铭阳握着相机，无奈地笑了笑，只好拿起相机对准台上拍了起来。
“嘭——！”此时，舞台上空的一只彩球突然炸开，无数彩带落满了舞台。
“恭喜文森特先生，赢得了这座海神船首雕像，稍后我们也会将海洋公主号的模型赠予您，两者合一，我谨代表东运公司祝您日后的事业一帆风顺！”
袁伯秋说完再次亲切地和文森特握了握手，并将其请下了舞台，大厅内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那位文森特先生身上。这其中有媚惑的情挑，有傲慢的不屑，有急切的羡慕。然而这一切又正是上流社会的人们所自恃享受的，文森特也不例外，他此刻正时游刃有余地朝几位身着华丽晚礼长裙的金发女郎回以微笑。
“今晚的宴会，诸位请尽兴！再次非常感谢诸位的捧场！”
随着又一波掌声，袁伯秋也走下了舞台，大厅又响起了曼妙的舞曲声。
陆铭阳此时也放下相机，递给女孩儿，顺便接过了蛋糕盘子。
“多谢！”女孩儿抹抹嘴，满足地笑着接过相机。
“你就这么相信我？不怕我给你拍砸了，回去交不了差？”陆铭阳看着女孩儿可爱而又爽利的样子，故意打趣道。
“我相信你！麦吉尔大学摄影大赛获奖者怎么不会拍照呢？”筱优抱起双肩说道。
“你怎么知道？”陆铭阳一时不解地看向筱优。
“我那时还在加拿大做实习生，当时我所在的报社用了你的照片，你不记得了吗？”筱优说完也歪着头笑看着陆铭阳。
“啊，你，你就是收到我照片的编辑，原来我自己都快忘了？你居然还记得我？”陆铭阳面露惊讶地摸了摸后脑，突然想起了自己在大学参加摄影大赛获奖后在展览时，被一家报社看中。虽然摄影大赛与报社的事情他已没有了太多印象，但是自己的那副作品恍然又出现在了自己的眼前。那张照片是在一片公墓前拍下的。照片里阴雨绵绵，一位一战老兵戴着防毒面具，手捧着鲜花孑然寂寥地伫立在一座墓碑前。虽然看不到人物的任何表情，但是瞬间抓拍到这一幕的陆铭阳却将这张照片取名为《哭泣》。
“你怎么了？”筱优说着拿起相机对准有些失神的陆铭阳“咔嚓！”一声按下了快门。
“没什么，我只是没想到你记忆力这么好。”此时才缓过神的陆铭阳，有些不好意思地朝筱优笑了笑。那笑声温沉而明彻，筱优一愣，好像对她来说是一种莫名的温暖。
“那当然啦，我是不可能记错的，1923年二月二日，我亲手寄给你的稿费，恰巧那天你发表照片的报纸上还登了很多大事，英国从爱尔兰撤军，还有德国通货膨胀继续严重，当时7美元已经可以兑换到40亿马克，通货膨胀率每月上升了2500%。”筱优说到最后，俏皮地扬起浑圆的下巴，像是在迫不及待地等着陆铭阳的夸奖。
“厉害！”陆铭阳不可思议地朝女孩儿夸张缓慢地点着头，他完全不敢相信还有记忆力如此之好的人。
“这算什么？知道我是怎么通过报社面试的吗？”筱优又紧低下头，抬眼盯着陆铭阳说道。
“我只用等候的二十五分钟背下了他们当天还没投递出去的月刊。”说到这儿，女孩儿露出一个甜美可爱的微笑，伸手比了一个四的手势，“并且是用了四种语言。”
“你会四国语言！真是太厉害了！”陆铭阳惊讶地也举起四根手指。
“错！”筱优随即略显得意地伸出有些肉肉的小手做了个七的手势。
陆铭阳瞬间只觉得面前这个小个子姑娘真是一个语言天才，就算是放在太阳报也有点屈才了。陆铭阳一时想来，这艘海洋公主号真是卧虎藏龙，从他上船到现在，遇到的这三个人好像都有着各自不凡的秘密。
“刚才那船运经理什么来头，好大的手笔啊，一出手就是镀金雕塑。”陆铭阳这时边说边想着，与筱优聊天倒是比那个接了上句没下句的古怪男人舒服多了。
“他就是袁啸霖的儿子，你不知道？”筱优则端起一杯香槟有些惊讶地看着陆铭阳。
“袁啸霖？不知道，我刚回国。”陆铭阳依旧一脸茫然。
“唉！那你也太书呆子了。”筱优叹了口气，戳了陆铭阳一下，“你不知道袁啸霖就敢回上海？不怕哪天得罪了他，把你扔黄浦江里再漂回加拿大！”
“他们父子到底什么人，这么大势力？”
“这个袁啸霖呢，早年就是个码头扛大包的，后来纠结了一群跑码头的建立了水虎门，对码头巧取豪夺发了家，再后来就逐渐垄断了外滩三十六处水旱码头的货运，勾结官政暴敛民财，如今摇身一变成了上海最有势力的大财阀，呵呵，没想到他野心还不小，买了邮轮和海外也做起了生意。”筱优说着，发出一丝鄙夷的冷笑。
“唉，我一个小老百姓，得罪不到他的。”陆铭阳看着筱优愤世嫉俗的样子，笑着摇摇头。
“也是。”筱优点头，目露狡黠地咬着嘴唇，“不过这次千万别让本小姐挑出什么猫腻，否则我一定好好给他写一篇专访。”
“啊——！”
话音刚落，一声女人惊恐的尖叫声，刺破了大厅里悠缓令人醉的《加沃特舞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