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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她说(一)
    2020年农历新年,除夕夜当晚,西京的高速公路收费站。

    因为春运,高速公路堵得水泄不通。穿着制服的交警正在声嘶力竭地指挥车辆有序通过收费站。

    机器对着交警冻得通红的脸,他口里呼出的白气在昏黄的路灯下氤氲的颇有意境。

    这是西京电视台赶在春晚之前直播的一档特殊节目:“你在哪里过新年”。节目选取了几个有代表性的职业做直播采访,主题是歌颂劳动人民的辛勤。

    交警工作间隙眼神不自觉飘向在旁边等候的女记者靳夕身上,靳夕长得相当漂亮。与电视里常见的风尘仆仆的女记者不同,她打扮华丽,精致的妆容和略显浮夸的丝绒长裙配着白色皮草披肩,让她看上去像是要去参加宴会的名媛。这样吸睛的装扮让不少路过车辆甚至特意降速来看她。

    太阳落山后温度骤降,靳夕在寒风中冻得哆嗦,搓着手在朋友圈发出了一条状态:“致敬劳动人民”。配图却是自己长发凌乱,楚楚可怜的自拍。

    闺蜜林淼淼第一时间发来慰问:“你能不能有点劳动人民的样子?你这穿的也太富贵了吧?”

    “拜托。我可是靳夕啊。”靳夕语气夸张,翘着兰花指整理着自己的披肩。

    这话换做别的任何一个人来说,林淼淼都想一个耳刮子铲上去,但两人从开裆裤一起长大的交情,她太清楚靳夕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

    “夕姐,入镜啦!”采访助理小悠在马路边叫她。

    因为给靳夕拍照而造成拥堵的汽车在交警的指挥下终于回到正轨,汽车缓慢但通顺的向前挪动,他因此得到一刻喘息,小悠赶紧来叫靳夕过去采访。

    “不说了,工作了。”靳夕匆匆收起手机,从小包里拿出粉饼口红补了个快妆。一边整理着头发一边朝他们跑去。同时,摄像老曹的镜头转向了她。

    “啊。”靳夕的高跟鞋在减速带上撇了一下,身体一个趔趄,肩上披着的皮草滑下去半截,露出香肩。老道的摄像师心中咯噔一下,镜头赶紧移向旁边的交警。靳夕趁机调整了披肩,强装镇定,笑吟吟走进镜头。

    站在收费站台阶上的交警伸手拉了她一把,她一抬脚高跟鞋又踩到自己的长裙裙角,险些将两人都带摔下去。好在交警手劲大,托稳了她。

    靳夕惊魂未定地拍着胸脯说谢谢,雪白的脖颈在红裙的衬托下白得反光。旁边的助理小悠已经被她吓出一身冷汗,小声提醒着:“话筒话筒!”

    她这才反应过来没拿话筒,赶紧接过小悠递过来的话筒送到受访人嘴边,却在一系列的意外下好像突然忘了要问什么。话筒怼在交警嘴边,两人大眼瞪小眼,仿佛时空凝固。

    这可是直播啊!这就算直播事故了。小悠和老曹仰头望天,心疼自己的年终奖金。

    因为靳夕状况连连,网络的同步直播间里开启了疯狂吐槽,“你在哪里过新年”意外成为实时热点,线上观看人数直线上升。弹幕也是一个比一个精彩。

    【“我还以为春晚提前开始了,这记者穿的跟春晚主持人似的。”

    “我家电视卡了吗?这两人演一,二,三木头人呢?”】

    尴尬的沉默持续了十秒后,靳夕灵魂归位,就像卡住的录音机按下播放键,滔滔不绝地开始介绍春运背景,然后顺势将话题引到交警的日常生活中。“为了保持春运畅通,让更多人回家过年。我们陈警官已经三年没有在家过年了,现在有什么话想对电视机前的家人说吗?”

    “其实这都是我的工作,没什么好说的。但我最感谢的是我的妻子,她有严重的风湿病,痛起来的时候膝盖都不能弯。我执勤不在家的时间,全靠她一个人接送孩子照顾老人。她在我心中是最好的妻子和母亲。”

    在现场的情绪酝酿到一个十分感人的程度时,靳夕突然冒出的一句话阻住了交警马上要滚出眼眶的热泪。“那为什么不请个保姆呢?”

    她的提问仿佛是一个经典的“何不食肉糜?”式的问题,遭到了网友群嘲,弹幕呈几何式暴涨。

    【“她是在搞笑吗?有钱谁不知道要享福?人家交警工资才多少,养家糊口都困难。”

    “啊。这个记者不是咱们西大校花吗?她爹做珠宝的,超有钱,天生大小姐,难怪会问出这种问题。”

    “亲爹还是干爹?(坏笑)”】

    “什么?”交警和屏幕前所有的观众一样流露出不理解的表情。

    靳夕单手抱臂,举着话筒,下巴上扬朝他的手腕位置点了一下。“手表不是积家的吗?虽然北宸系列不是珍藏款,也得大几万吧?别跟我说是假的哦。你刚扶我的时候,我可看清楚了。皮带是巴利的,皮鞋是托德斯。陈警官,有钱可别吝啬给您妻子请个保姆呀!”

    “这……那……”交警支支吾吾,一时接不上话来。

    有些网友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突然说这些无厘头的事,有些网友意识到这样的消费水平绝不是一个普通交警该有的,这中间有猫腻。他们等着这个记者揭开更大的秘密,但话题戛然而止。

    靳夕语气天真,仿佛真的不知道自己刚刚说出的是多严重的事。

    “好的。感谢陈警官接受我们的采访。祝大家新年快乐!我们新年一定会有个新气象。”她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交警一眼,将采访卡在一个恰到好处的节点。

    这是最后一个受访者,采访结束后,老曹一边收拾器材一边和小悠闲聊:“这次我们祸闯得好像有点大。”

    “饭碗不保。”小悠对此更是悲观。

    靳夕听到,满不在乎地揉了揉小悠肉乎乎的脸,“怕什么。天塌下来,还有你夕姐顶着。”

    “夕姐,手机响。”小悠顺手把她的包还给她。

    手机在手里震个不停,靳夕一接通就听到那边传来台长的暴吼:“给,我,滚,回,来!”

    她掏掏耳朵,根本没放在心上。“好的,台长,滚可能会慢一点。您等着。”

    付台长挂上电话气喘吁吁,他是个五十出头的胖子,衬衣扣子被啤酒肚撑的似乎马上就要弹出去。和所有事业有成的中年男人一样,免不了地中海的命运,头上稀疏的几根头发苦苦坚守在岗位上,是他最后的尊严。

    “你确定你要她做你新节目的主播?”付台长再次向坐在监视屏幕前的男人确认。

    男人双腿搭在操控台上,双手抱头,身体朝后仰去,办公椅被他晃的摇摇欲坠。他大腿上放着一本花里胡哨的简历。不,这不是简历,应该称之为超长版自我介绍。他刚用一分钟翻完这本长达二十页却华而不实的简历。利落地合上文件,抬头看向台长。“就她了。”

    作为深度调查组的组长和这次新节目的制作人,何年具有绝对的决定权。

    付台长欲言又止,似乎在斟酌用词。“我知道这次台里突然砍掉你的节目,你很生气。但新节目的质量直接关系到整个深调组的生死,你作为台里的老人是不是再谨慎选选?靳夕虽然有点姿色,但毕竟还在实习期。其实颜珮就很不错,有观众基础,而且她主动申请从八点档调到十一点……”

    “不用了。就她。”何年其实年纪并不很大,离三十还差着两年,但似乎是故意把自己往糙里造,穿着从不注意。留着中长发也不打理,扎成一个啾,扣上一顶棒球帽一个黑口罩就可以走天下。让人一眼看去,猜不到年纪。

    付台长拍了拍他的肩膀,瘦削的肩骨隔着T恤都觉得硌手。“你怎么最近一下子瘦了这么多?工作再拼命也得注意点身体啊。”

    付台长能当上正台长,脑子那是拎得清的。台里有两种人不能得罪,一种是像靳夕那样自带资源的金主。还有一种就是何年这样业务一流的骨干,每年都能给台里拿回几个举足轻重的新闻奖。

    做新闻,要资本,也要良心。何年就是那颗良心,做深度调查组组长五年,他在台里常备着一个睡袋,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包括过年都在自愿加班。这样的人才,领导怎么能不宝贝地供着。那么,恃宠而骄也是必然的。

    但随着传统新闻被网络新媒体冲击的七零八落,观众越来越难以集中注意力在深度新闻上。现在的新闻无非就是让百姓图个乐子或者吓人一跳,剩下的,让民众知道真相似乎变得没那么重要。

    于是,曾经风光无限的深度调查组成了电视台费时费力又费钱还得罪人的包袱。除了挂在墙上落了灰的奖状,它似乎没有任何价值。

    电视台高层一度想要解散掉深度调查组,但这个保持高收视率的金牌记者何年犹如一尊大佛镇在那。请不走,只有挪一挪。

    原本放在黄金时间的《新闻30分》,毫无预兆的被砍掉。高层以补偿名义,给了何年一个深夜档的新节目。其实是在等着何年做不出成绩就可以有借口彻底取缔深调组。所以这对何年和整个深调组都是背水一战。

    “付台,我想好了,新节目不要以我的名字命名。就叫《她说》,用她的视角带领观众看看世界。”

    “我………不是……到底为什么呀?”付台长百思不得其解,放着台里那么多从经验,学历,长相都超过靳夕的女主播不选,何年为什么偏偏选择一个新人,而且还是个毛里毛躁,不可一世的愣头青。

    何年起身朝门外走,顺手将简历扔进垃圾桶。言简意赅地回答了付台长的问题,“她不是有钱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