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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她说(二)
    “台长,你找我?”靳夕没有敲门,踩着高跟鞋大摇大摆走进台长办公室。一屁股直接坐在了沙发上,还拢了拢肩上的皮草。空气中飘散着若有似无的香水味。

    “你好意思问我?台里投诉电话都快打爆了。不然你以为我愿意被人从年夜饭的桌上抓来?叫你去做个直播采访,你穿的是什么?”台长皱眉打量着她的装扮。

    “正装啊!您不是说要穿正装吗?这是我最正儿八经的衣服了,第一次上电视嘛。隆重点。”靳夕口气无辜的让人气结。

    付台长扶额,合着都是他的错。“说说看吧,你是怎么发现那个交警有问题的?”

    “我补妆的时候看到停在旁边公路停车场的宝马,车牌是那个交警名字的拼音缩写加生日。当然,车可以是贷款买的,倾家荡产买个好车的男人也不是没有。我就注意了一下他的穿着打扮,虽然他穿着制服很朴实的样子,但看男人品味,无非三样,手表,皮带,皮鞋。从这三样来看,他的消费水平绝对不低,但却一直强调他家清贫。而且他扶我的时候,还借机掐了我腰一把,盯在我胸上的眼珠子差点没掉出来。这人财务状况和感情生活都不清白。连续三年不回家过年坚守岗位的“劳动标兵”,背后有什么故事?这不失为一个挖掘的好题材。”

    付台长听完,觉得这个思路很妙。这些线索都是以她独特的女性视角看到的,而且是基于她对那些小众轻奢品牌的敏感,换做别的哪怕资深记者也未必能注意到。“你倒机灵。”

    “台长您教导过的,做记者最重要的三点,观察力,好奇心,和行动力。”靳夕站的笔直,像个等待检阅的士兵。

    “可你知不知道这个交警背景不简单,他的亲叔叔是交警支队大队长。你直接捅出来就不怕被人报复吗?”

    靳夕正经不过三秒,马上打回大小姐原形。她撩拨了一下长发,用一种她独有的夸张语气说,“我会怕?我可是靳夕啊!”

    台长不禁失笑,突然觉得自己之前说出身太好的人不适合做记者的判断有些片面,她有她不能取代的优势,但锋芒太露终归不好,还需打磨。何年挑中她,也许两人会擦出不同的火花。

    靳夕继续自吹自擂,“怎么样?台长,老实说,我表现还不错吧?我看网上反响很激烈。”

    “是是是,收视率创了同时间段第一。”这一点上,台长还是肯定的。媒体市场化,从现代市场营销来说,不管好名坏名,先能出名最重要。“但是……”

    “对了,付台长,我爸刚跟我说,这新年伊始,电视台也应该有新气象。他准备捐一笔专款给电视台换一批新设备。台里的电脑啊摄像机啊录音机啊这些都太老了,一次全换了吧。”靳夕连消带打,一下子就把语重心长准备找她谈心的台长给绕了进去。

    “小靳呀,你替我多谢靳总。”付台长一脸喜气,把要训她的话忘得一干二净。

    “台长别客气。作为台里的一份子,都是我应该做的。”

    “诶。不对啊。小丫头片子,差点被你绕进去了。算了算了,这事先翻篇。叫你来是有些别的事……”

    “过年只听好事,不听坏消息。”靳夕抢白,生怕台长说要开除她。

    付台长拿她这副无赖的样子哭笑不得。“新年休假结束后,你进《她说》栏目当主播也是采访的出境记者。”

    “台里有这档节目吗?没听说过啊。”

    “新开的新闻访谈类节目,每周日晚间十一点开播。”

    靳夕很快领悟到这中间的猫腻,谁会在周日的大半夜看新闻?这不就是发配边疆吗?她愁眉苦脸地攀上台长的胳膊。“我可以拒绝吗?”

    “不可以。”台长在她额头上戳了一下。“你可是人深调组组长何年钦点的。”

    何年?靳夕默默在心里咀嚼了一遍这个名字。

    好的。这个仇她记下了。

    靳夕整个春节都在烦这件事,她好不容易说服她爹让她进电视台是为了来扬名立万的。深夜档能做出什么名堂?她又不是来讲鬼故事的。

    林淼淼听说了此事,表示不以为意。“那就辞职呗。按我说,我们就安心做个二世祖。女孩子嘛,又没人会说你什么。反正做得好,做不好最后都被说是靠爹。何必去吃那个苦呢?再不济,你还有个姐姐帮你顶着。”

    靳夕的大姐靳辰虽天资过人但身体不好,所以姐姐十一岁的时候,老两口又要了一个孩子。老来得女,母亲没几年就去了。靳红星把她这个小女儿看得跟金钵钵一样,百依百顺。反正家里钱也赚够了,不指望她大有所成,活得顺心顺意就好。

    靳夕在父亲和姐姐的庇佑下,顺风顺水活到了这么大。心中却始终有个声音在告诉她,不能就这样过一辈子。

    她从小就梦想执剑走天涯的侠女生活。后来看了一篇普利策新闻奖的深度报道,她发现记者就像现代江湖中的侠客,她们手里的笔就是剑。调查记者那种铁肩担道义、辣手著文章精神让她颇为神往。而她现在才刚刚提起剑,剑在手中,还不受控制。

    “那不行,我可是要拿普利策奖的女人。”她爹靳红星教育的好,要么就不做,要做就做最好的。所以从决定当记者开始,拿普奖就成了靳夕的口头禅。

    在林淼淼眼里,这就跟小时候我们总会烦恼长大是上清华好还是上北大好一样?她这纯属想多了。

    其实他们这个“富N代”圈子里无非是两种人,一种像她姐姐靳辰,不仅家世好天资更好,出生就是天之骄子,一步步稳稳当当走上人生巅峰,不折不扣的精英范儿。一种就是像她的好闺蜜林淼淼一样,对自己定位很精准,就是要做个二世祖,每天混吃等死可劲造钱。

    不幸的是,靳夕处于两者之间。她的身体虽然诚实的跟随着林淼淼沉沦,心灵却始终不放弃成为靳辰这样的精英。偏偏又对做生意毫无兴趣,误打误撞进了新闻界,仿佛一下子找到人生目标。然而,何年现在就是一颗挡在她成名之路上的天降巨石。

    而且这颗“巨石”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打算留给她。

    原本应该过了大年十五才开工。可是,大年初七深夜靳辰就被一个陌生电话吵醒。对方单刀直入就是一句命令,“马上到西京大学来。”

    靳辰揉了揉被眼屎糊得睁不开的眼睛,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上的时间,凌晨三点半。

    “你有病啊。”她毫不犹豫地摁断电话,没过半分钟,电话又执着的在响。靳夕抓狂地坐起来,接通电话后一顿吼:“不管你是谁,你最好有性命攸关的事!不然,我现在就追到西大掐死你!”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才开口。“我是何年,有人在西京大学要跳楼。老曹已经在来的路上,你如果起不来,就不用来了,以后都不用来了。”

    就跟比赛似的,这回是那边抢先挂断了电话。

    靳夕愣了半秒,反应过来何年是谁。马上连滚带爬从床上爬下来去找衣服。

    在路上的时候,靳夕才开始思考这个选题就算是《她说》开播的第一期节目了。没有开会,没有和任何人商量,何年就一个人做了主。而且为什么何年要选择跳楼一个这么普通的事件?

    不是说一条人命不重要,但是观众对自杀这种司空见惯的事情已经麻木了。就算这背后的故事再凄惨惋惜,也不过是一声叹息,掀不起什么风波。这对一个追求开门红的新节目而言,是致命伤。

    靳夕的手机叮响了一声,收到了一封从深度调查组传来的邮件,署名是波仔。

    她听台长介绍过,秦波是电视台最年轻的一个正式员工,不做内容只负责信息收集。他的存在是传统媒体在“互联网+”大时代下的妥协,秦波刚从卡内基梅隆大学的信息检索专业毕业,做事是美国那一套。不再固守传统信访渠道,而是专注从网络上捕捉新闻舆情。他的舆情分析报告是记者了解当事人的第一步。

    邮件里面有关于此次事件的背景资料。跳楼者叫封奕,西京大学林学院一个大四即将毕业的女学生,最近正在和老家的男朋友闹分手。所以,才大年初七她就急匆匆返回了学校。

    原来是情伤,靳夕心中默想。

    而且据波仔从社交网络上收集来的资料:毕业在即,封奕却因为挂了好几科主课,现在面临着拿不到毕业证学位证的风险,四年苦读很可能化为一场空。她的家境并不宽裕,家人倾其所有才供她来读书,这些苦恼她都不敢说给家里人听。所以越是临近毕业,她的情绪越不稳定。

    情伤加学业压力,这几乎已经成了大学生自杀的两大“标配”原因了。靳夕无不冷血的想,大概又是一出闹剧。等到时候现场围了一大群人,消防员也来了,老师朋友劝一劝,最后就下来了。

    所以那时候她还有些未尽的起床气,怪何年在这大过年的时候扰了她的清梦。

    待她赶到西京大学女生宿舍2号楼楼下的时候,先是看到老曹在架机器。走近了才发现旁边还站着个穿黑T,戴棒球帽的男人正仰头在看楼顶。他个头很高,但背习惯性微驼着,体型偏瘦跟长期宅在家中营养不良的宅男似的。

    因为戴口罩而看不到五官,只留一双眼睛在外面。想必这就是电视台那位神秘大神记者,她的“拦路石”何年了。

    神经病,靳夕翻了个白眼,这人比她戏还多。大晚上戴帽子口罩,如果再架副墨镜,她还以为是碰到明星了。

    “情况怎么样?”靳夕用手肘碰了下老曹。

    “从被人发现到现在,已经坐了两个小时了。”

    “学生,千万不要跳啊!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宿管老师在楼下大喊,希望她能听到。

    “学姐,撑下去!我们陪你一起。”女孩们抱着彼此的胳膊,团结在一起给封奕打气。

    “谁和你分手是他眼瞎。天涯何处无芳草,学姐请到窝边找!”对面的男生宿舍也跟着起哄。

    大学生特有的热情朝气,在冰冷的寒夜里让靳夕感到一丝温暖,她想封奕一定也能感受到身边人的善意。她小声跟老曹说,“拍拍这些学生,还挺有爱心的。”

    身边传来一声冷笑,虽然看不到口罩下的嘴,但靳夕肯定何年是在嘲笑她。这家伙就是天生和她不对盘,不知道非得把她拉进新节目做什么。

    “别急着下定论。”何年的声音从口罩下传出来,闷闷的,带着一股丧气。

    靳夕不服气地跟着何年抬头往上看,女孩裹着一件军大衣坐在寒风烈烈的天台上,赤着的双脚垂在半空中。不远处有消防员在耐心劝说,但她就跟听不见一样,头都没有偏一下。但只要消防员试图靠近,她就会情绪十分激动地威胁要往下跳,于是两边僵持不下。

    楼下的消防队员正准备铺设气垫,封奕见到,立马沿着天台栏杆站起身来朝下喊:“别动!你们不准铺那东西!再弄我现在就跳下去。”

    老曹的镜头对准了消防队员,他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只有向天台上的队长黎天明请示。

    封奕因为情绪太激动,险些滑落下去。左手下意识抓紧栏杆才不至于跌落。黎天明被吓得不轻,但见她此举有明显的求生欲,心里判断可以通过劝说解救,不想再刺激她有任何过激行为。于是通过对讲机指示楼下暂停行动。

    “你这样子家人知道会很伤心的。我通知你爸爸妈妈过来接你回家好不好?傻姑娘,没有什么事大过你的生命。”黎天明放柔声音哄着她。

    封奕复又坐下,神情恍惚。“我没脸见我爸妈,我也不想见他们。但我想他们,还有阿斌……”

    “阿斌是你男朋友?要不要我给他打个电话?”

    这次封奕没有回他的话,而是从军大衣里掏出一个紫色的薰衣草熊娃娃抱在怀里自言自语。“我对不起阿斌,他说要娶我。都是那个畜生害得,叫他来见我!”

    她的话语无伦次,一会哭一会笑。黎天明根本听不懂。

    时间一点点过去,眼见着天泛起鱼肚白。靳夕已经采了几条不同角度的素材做节目开篇的备选。透过老曹的高清镜头,她可以看清楚天台上封奕和黎天明等消防员冻得通红的脸蛋,封奕身子发软,摇摇欲坠。

    此时距离靳夕接到何年电话已经过去四个小时了。她想,过不了多久,女孩撑不住力气散了也就好办了。

    期间何年除了蹲在宿舍楼对面的食堂门口抽了两支烟,其他时间都一动不动地盯着楼顶。眉毛始终拧成一团,看得靳夕心里也跟着惴惴不安。

    “让让,让让。要跳不跳的,耽误事儿。”此时一个四十几岁的中年男人端着一大缸汤水似的东西从食堂后门走出来。因为围观的人太多,挡着他的路,他显得很不耐烦。

    这种不耐烦就像传染病,很快感染到周边的人,怨念的情绪宛如涟漪一般一圈圈泛开。人们不再好言相劝,开始展现出另外一副嘴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