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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新叶
    时间飞逝,黄昏很快便降临了。镇上的张婶为了第二天采摘新茶的事来找韩易茗。

    两人谈好后,从屋里出来。张婶一看见木菡,便呆在原地,随后疑惑地问:“咦,这姑娘是不是坡上那户人家的外孙女儿?”

    张婶认识木菡,可木菡一时间却想不起她是谁,毕竟她离开时年纪还小,没什么记忆。

    “谁?”她佯装惊讶,瞪大眼睛,可心脏却在怦怦地剧烈跳动,生怕被人看出来。她以自嘲化解了尴尬:“我是大众脸,容易撞。”

    张婶闻言立马道:“那就不是了。看来只是长得像而已,那小丫头是个哑巴。”说完,张婶挥挥手就先走了。

    木菡像是被人往心上揉进一把碎玻璃渣子,膈应得狠。

    是啊,从前她是个哑巴。在学校里,她永远形单影只,孤独让她的世界一片荒芜,寸草不生,直到遇见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

    第二天凌晨四点多,韩易茗就起来了。采茶的时间非常讲究,要赶在太阳出来之前采摘,最好茶叶尖儿还有那么一丁点儿露珠,那样更新鲜。

    木菡也跟着起来了,她谎称工作需要,和他们一起去山上采茶。

    到了镇上,韩易茗在包子铺前买了一大袋馒头作为采茶工的早餐,却特意给木菡买了青团。

    青团是春天特有的食物,做工不算复杂但是很费神。人们要先将艾草煮熟滤掉水,接着放到搅拌机里打成浆糊,和糯米粉和在一起,最后放入肉馅或者豆沙馅,上蒸笼蒸才行。

    木菡还记得小时候家里没有搅拌机,外婆都是用刀把艾草切得粉碎,然后煮成糊糊的。

    木菡捏着手中软软的青团,咬了一口,糯米黏在牙齿上拉出小丝,软糯可口。

    她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泛起笑容,同时目光迷离地望向韩易茗。他周身缭绕着从蒸笼里窜出来的水蒸气,冷峻出尘,却又像染上了烟火气。

    这是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和韩易茗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她还以为自己努力奔跑一辈子都只能望其项背。

    大地的边缘已经泛起微白的天光,他们出发去采茶,途中山路陡峭,有很多小石子。韩易茗给木菡的胶鞋,鞋底板又闷又硬,木菡穿着不习惯,走着走着就掉队了,还时不时撑着膝盖喘粗气。

    韩易茗经常回头,在人群中搜索她的身影,看到她后就转回去给工人们鼓劲:“谁还没吃饱?我这里还有馒头,可以过来拿。吃饱了咱们就加快点步子,争取早点采完早点收工!”

    木菡觉得韩易茗变了,从前他清冷得不愿多说一句话,可如今他和工人在一起,居然能说这么多和他气质不符的吆喝。这样的鼓励太简单粗暴了些,他说得并不流畅,显然是强行想拉近自己和工人们的关系。

    到山顶之后,采茶工立马规律地分散在茶园各地。他们背上背着背篓,神情专注,动作迅速地摘着茶叶,每当手里抓满一大把,就会丢到背篓里,接着继续重复之前的动作。

    木菡不会采茶,她无所事事地在旁边晃悠了一阵,然后走到韩易茗身边,见他正在笨拙地掐着新绿,显然是刚学不久。

    木菡亦步亦趋地学着,韩易茗随口就给她背口诀:“就取最顶端的一芽一叶就好了,千万不能用指甲掐,而是要折断,就像这样。”

    木菡采得专心,没有注意到周围的妇女用八卦的眼神在他们身上晃来晃去的。韩易茗有所察觉,但他也只是冷冷地扫了周围一眼,全当她们是空气。

    太阳渐渐地露出了半张脸,在远处的半山腰上挂着。微风拂过林间的树,拂过绿茶的尖端,拂过木菡的发梢,声音美妙动人。木菡觉得灵魂在这风中都受到了洗涤,变得轻薄而飞扬。

    采完一片茶园又去另一片,韩易茗走在最前面带领大家,木菡则累得走在最后。她听妇女小声讨论道:“你别说,这韩家小伙子做得倒是有模有样的!”

    “虎父无犬子嘛!”另一人道,“就是心狠了点,太硬。”

    “唉,是心狠……”

    木菡有些疑惑,从前人人称赞的韩易茗,如今为何会被人诟病成这样?

    抵达另一处茶园后,采茶女工们便忙碌地采摘起茶叶来。她们指尖捏住新茶然后飞快地拔起,再捏再拔,丢一把到背篓里,新叶便跳起舞来。

    木菡走到张婶身边,偷偷打听:“张婶,韩易茗做这行多久了?”

    “没多久,他刚从国外回来,好像是法国?对,法国。你不知道,他小时候可厉害着呢,大家都以为他会成为画家,谁知道现在居然回来做茶了。子承父业也挺好的,他爸也死得不甘心……”

    “易茗的父亲是怎么去世的呀?为啥不甘心?”木菡疑惑地问。

    “这事儿说来话长,算是自作孽,不可活。”中年妇女总是喜欢张家长李家短的闲聊,不用木菡套话就自己抖出了七七八八,“韩家啊,做了亏心事,其实……也不算是亏心事。你知道的,很多时候,去年的秋茶没有卖完,卖茶的就会把它们掺杂在新一年的春茶里继续卖。做生意嘛,没点小聪明怎么赚钱?太实在是赚不到钱滴。而且,这么干得人很多,也算是茶道上公开的秘密了,没谁真的那么较真儿,一般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

    木菡想,既然大家都这么干,那韩伯伯这么做也没什么啊。

    “然后呢?”

    “张家那婶子!”旁边的采茶女工对张婶使了个眼色,张婶便立马转换了话题,“姑娘,你和易茗是不是那种关系?”

    “不是不是,您别误会。”木菡慌忙摆手,耳郭不由自主地染上一抹红。她小声嘀咕:“不过,正在朝那方面努力……”

    张婶一听两人不是那关系,对韩家的事不愿意多提。但木菡锲而不舍地旁敲侧击,还是打听出来了。

    韩易茗的父亲是镇上极其有威望的人,制茶也是出了名的专注,从来容不得半点掺假,韩家的茶叶也因此远近闻名。

    五年前,韩家有一单大生意提前签了约,可那年气候不好,茶叶收成薄,到了约定的时间,韩家也拿不出那么多茶叶。因为完不成订单,违约金能让韩家赔得倾家荡产,所以,韩易茗的父亲就拿出去年的秋茶滥竽充数,可没想到,没过多久此事便被人举报了。

    事情一触即发,就这样,韩易茗家的山月茗就从鼎盛时期开始走下坡路。

    韩父极为保守,祖祖辈辈都是制茶人,同时也将一生的心血都奉献给了茶业。他把家里传承的招牌看得比生命还重要,所以这事过后,痛苦内疚,整日消沉。

    韩家从前以绝不拿秋茶欺瞒大众而声名鹊起,如今也因此事名声扫地。世俗便是如此,墙倒众人推,从那之后韩父便生意难做,经常吃闭门羹还受人讥讽。

    次年春天,韩易茗的母亲就吊死在韩家茶园的一棵老茶树上。

    那时,坊间就有人盛传此事是韩易茗的母亲策划的,韩父并不知情。韩母多半是因为韩父时常责备她,加之自责过意不去,才选择了自尽。

    同年冬天,韩父也郁郁而终,韩家茶业就此,算是倒闭了,再也没有人听过山月茗。

    木菡总算知道韩易茗为什么要大老远地跑到荒山野岭的茶园采茶了。他们家大部分好的茶园因为欠款,全部低价承包了出去,所以只能去那些远的、麻烦的、别人挑剩下也不要的茶园采茶。

    沉重的往事一股脑儿地灌进她的脑海里,木菡喃喃自语:“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她的心情变得压抑,宛若一个装满了水的气球,摇晃时乒里乓啷地响,与外界也隔了一层膜。

    她不敢想象,面对这样的打击,韩易茗是怎么挺过来的,他是否也曾痛苦到崩溃,想放弃生命?那时候,可否有一个姑娘陪在他身边,对他不离不弃,给他鼓励?这么多年,他是否仍一个人苦苦煎熬,心上有没有装进一个人?

    无数个问题缭绕在木菡的心头,渐渐地,脑海里有两个小人的身影重合起来。她想起自己手术过后,仍然不能发声的时光;想起自己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苦苦挣扎的岁月;想起自己永远形单影只,好似被包裹在茧中的童年。

    无论怎么挣扎都挣脱不开,只能画地为牢。

    木菡猛然间觉得自己和韩易茗的距离那么近,她几乎能与他所有的感受,感同身受。

    从在画展上见到韩易茗到现在,木菡始终觉得自己在玩。她的所作所为都是因为一时心血来潮,可能夹杂着好奇,也可能夹杂着对幻想的追求。

    她对韩易茗的所有印象都来源于儿时的记忆残骸,但隔着时间的痕迹,她总觉得自己飘在空中,他也虚实不定。而现在,她能感受到他真实的温度和气息,感受到韩易茗这个人。

    这感触让她心动,让她想拥抱这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