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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计中计(上)
    月色昏沉,罩向僻静的窄弄,歪斜了沈鹤云落在地上的瘦长身影,也冲淡了白日里赢得比赛的喜悦。

    他细忖着今日发生之事,想从中寻出蛛丝马迹来,脑海中正闪过颐鹤楼掌柜与李醇有说有笑的模样,琢磨着其中的猫腻,忽觉身后有人靠近,随即一惊,立即往旁稍侧,伸手去抓那团黑影。

    不料刚一碰到,那黑影便吃痛的叫了起来,连连哀道:“轻点轻点,我是李醇!”

    “李醇?”沈鹤云眉目瞬凛,手下力气不减反重,将人扯到跟前,借着模糊的月光辨认出那张青紫交错的脸,警惕道:“你跟在我身后鬼鬼祟祟作什么?”

    李醇疼的龇牙咧嘴,边抽气,边语速极快的回答:“我这不是看你受我牵连被林远冤枉,心里过意不去,想跟过来看看有没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麽?”说完又颤颤巍巍的添了句:“沈鹤云,沈大侠,你能先高抬下贵手不?就我现在这模样,就是想对你不利也力所难及啊!”

    沈鹤云见他神情不似作伪,卸了力,但仍一脸戒备,冷声道:“帮我?你有这么好心,早在酒楼时为何不解释?”

    李醇揉着胳膊,满脸苦色道:“我倒是想,可那林远不给我机会啊!你们比完赛没多久,我就被林远的人抓住遭了毒打,硬说我与你暗中勾结,往凉品里下药,任我怎么解释求饶都没用。”

    他说着来了气,指着脸上的伤口往沈鹤云眼前凑,愤恨填膺道:“你看看我这一身伤!要不是我机灵,趁他们离开酒楼时借机逃跑,就冲我今晚故意装死的态度,他们非得给我好果子吃不可!”

    沈鹤云对这番动情通理的解释无动于衷,不咸不淡道:“这么说我还得感谢你了?”

    李醇好似没听出话中冷讽,顺着话杆子,带着一丝谄媚道:“感谢倒谈不上,怎么说我们也算是同病相怜,总不能就任由林远那小人欺侮了去吧!”

    “所以?”沈鹤云疑虑未消,不过这回倒有了耐性,想听听看这个人到底想做什么。

    李醇那点小心思在沈鹤云沉静的注视下似是无所遁形。他微垂着头,眸光轻闪,最终心一横,一脸坦诚与无奈道:“实话跟你说吧,我急需一些钱。我与林远通过他家的绸缎生意相识。当初听闻你三人使计害他进了官府,便借着林远想要报复你们的心思提议举办蹴鞠比赛。本想趁机捞笔横财,却不料林远过河拆桥,卸磨杀驴,害得我钱没拿到,还惹了一身骚。我不愿吞下这口恶气,但我如今凭一己之力尚有不足,所以想与你合作。他是我们共同的敌人,只有互相帮助,才能早日澄清自己。”

    这愤慨之言罢,李醇那被打的一大一小的双眼努力的对上沈鹤云的视线,眼底充斥着不甘与怒火,更有十足的诚意。

    沈鹤云单从其面上实在看不出半分虚假,但知能与林远勾肩搭背者绝非纯良善主,且还要怂恿他搞阴谋,一旦相信,只怕弄巧成拙,又或是一出苦肉计,反着其道。

    可沉吟间,他忽然神思电转。从蹴鞠比赛到凉品下药,从头至尾都有此人身影,不管事情是否与他有关,或都能从他身上抽丝剥茧,顺藤摸瓜,找出最后元凶。

    再者与虎谋皮,焉有其利。任他此举目的是何,他自会静观其变,昼警夕惕,不让对方得逞。

    如此想着,面上却佯装犹豫,沉吟片刻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李醇略一思索,随即唇角弯起,两道精光自肿胀的眼皮中射出,“你权当我们之间的合作只是一场交易,我是个牙商,最重信誉,不会砸了自己招牌。你帮我摆脱林远的纠缠,我帮你查清下药真相,各取其利,互不干扰。再说了鹤云兄,我现在对你而言怎么也算是关键线索,你把我放在眼皮子底下,到时候就算我真有什么问题,你不是更容易发现吗?”

    李醇自来熟的称谓让沈鹤云眉眼微跳,不可否认,这李醇的确铁齿铜牙、举一反三。

    他不动声色的审视着李醇片刻,最终淡淡的点了点头,表示应允。

    李醇心中开怀,暗自松了口气,接着厚脸皮的说自己的住处已被林远知晓,求沈鹤云收留一段时日。

    两人既已达成协议,沈鹤云也不介意这点事,遂带着李醇一同回去。

    一路上李醇话语不断,一会对沈鹤云的蹴鞠水平大为称赞,一会对下药之事头头是道的分析,说是林远比赛中途定是看出自己一方实力不济,耐不住输的面子,临时决定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法,只为给自己的失败找个好的理由,不丢人,还能都推到沈鹤云头上,诬他个胜之不武,名声扫地。

    沈鹤云一直静静听着,未置可否,但自有分寸。

    说谈间,李醇来到沈鹤云的居所,看着眼前狭窄、破旧的小屋,错愕的瞪直了眼。

    他本以为沈鹤云得张家兄妹看重,即使离家出走,也好歹会有个像样的住处,怎料是窝在这么个地方,而自己还主动上门体验艰苦生活,真是搬石头砸自己脚。

    可现在就是后悔也来不及。他晦暗不明地瞧了率先进屋的沈鹤云,默默跟在身后,只希望自己没压错宝,真的能借此脱身。

    翌日一早,沈鹤云喊上李醇,欲找颐鹤楼掌柜细询昨日蹴鞠比赛时的种种事宜。

    李醇顿时一个激灵,吓得浑身的疼痛都少了大半。

    他恐再被颐鹤楼那个老狐狸算计,没有把握在沈鹤云面前自圆其说,忙“哎呦”一声,佯靠在墙上挤眉瞪眼,吃力的叫唤道:“鹤云兄,我昨儿可能被他们伤到了筋骨,之前没多大感觉,现下缓过来,稍一走动就发作的利害。”

    沈鹤云看着李醇略显浮夸的表情,心中好笑却没戳穿,绷着神色走到李醇跟前,道:“伤到了哪?我略通正骨之术,可以帮你看看。”

    沈鹤云这话倒没有诓李醇。

    大宋盛行蹴鞠,连带着连踢球时易发生的磕碰之伤也变得寻常。因此,普通人家的孩子多少有处理伤痛的经验,何况是自小被人排挤欺负的沈鹤云,早已学会自舐伤处。

    是以,李醇瞧见架势甚足的沈鹤云立马歇了装病的心思,连连摆手,干笑道:“不用劳烦鹤云兄,我皮糙肉厚,过一会就没事了。”

    沈鹤云本无意真为李醇治伤,闻言便作罢,走到一侧练起了蹴鞠的基础把式,动作行云流水,力道有余,身姿却又似那鸣于九皋的白鹤,洒脱轻盈。

    饶是李醇歪门心思再多,此时也不由在心中为沈鹤云暗暗叫声好。

    只是沈鹤云如此气定神闲,李醇反倒摸不清他的心思。他像模像样的痛哼两声,试探道:“鹤云兄,我觉的颐鹤楼多半与下药之事无关,我们就算去了也是白费功夫。那颐鹤楼掌柜只要不是个蠢的都不可能惹上林远这么个纨绔,除非他不想干了。”

    说着见沈鹤云毫无反应,李醇一瘸一拐的走到他跟前,继续道:“况且他曾跟我提过压林远赢。鹤云兄,你应该比我更清楚颐鹤楼掌柜有多见钱眼开,他没有理由暗害林远输球。”

    李醇不愿去颐鹤楼的心思昭然若揭,沈鹤云更生疑窦。然他面上不显,停下动作,意味深长的看向李醇,道:“依你说该如何?”

    李醇掩下眼中算计,故作思索片刻,双手一拍,激动道:“有了!林远不好接近,我们可以去找昨天与你比赛的那对高矮球员!他们是林远高价请来的帮手,表现却与实力不符,焉不知藏了什么目的。”

    说到底,他更为怨恨出卖他又抢走他钱财的高矮球员。若能利用沈鹤云教训他们,夺回被抢的钱财,倒也不失为桩好买卖。

    沈鹤云正愁李醇不露马脚,稍加琢磨便点头赞同。

    李醇心中窃喜,率先朝门口走去,未注意到身后沈鹤云洞若观火的目光。

    两人走至街上,不多时耳旁传来一阵吆喝叫好声。

    李醇瞥见不远处的蹴鞠擂台上站着两个熟悉的身影,嘴角不由上翘,指着那两人对沈鹤云道:“鹤云兄,看,还真是刚想瞌睡就有人送上枕头,得来全不费功夫。”

    言罢挣开人群往前头挤,得知此前正在进行两两对阵的蹴鞠守擂比赛,站到最后的队伍将获得一笔丰厚的奖金。

    高矮球员已守住多次挑战,已然成为冠军热门候选队伍。

    李醇立时眸光大亮,心思活络起来,对身侧的沈鹤云道:“鹤云兄,我们若直接问他们昨日之事,他们未必肯承认。不如我们干脆上台与他们比一场,一来挫挫他们锐利,二来以输赢为赌注,要求他们答应我们一个条件。”

    沈鹤云看了眼擂台上意气风发的高矮球员,再看李醇身上未消的青肿,不明白李醇哪来的自信,失笑摇头道:“你确定我们能赢?”

    “当然!”李醇下巴微扬,露出些许傲气,视线对上沈鹤云时,又带着几分讨好,谄笑道,“鹤云兄,不瞒你说,我蹴鞠虽不如你,但并非一窍不通,当初为了能在赌球时多几分胜算也学过一些。何况他们已消耗不少体力,你我二人齐心合力,未必没有一战之力!”

    李醇说的条条在理,沈鹤云却似笑非笑,语气不显喜怒,悠悠道:“我看你是更想得到那笔奖金吧。”

    李醇脸色有片刻僵硬,旋即笑道:“哪能啊!我这也不是为了早点找到线索麽?鹤云兄,你且看我的!”

    语落不等沈鹤云回应,动作利索地登上擂台,不见先前半点不便,气势十足地喊道:“在下李醇,与队友沈鹤云前来踢擂,尔等可敢应战?”

    那高矮球员认出李醇,满脸讥笑的对视一眼,故意往李醇伤处瞥,挖苦道:“呦,这不是李大公子麽?怎么一日不见,弄得这般狼狈?”

    李醇一脸愤慨,揎拳捋袖,模棱两可道:“少废话,要不是你们,我也不会落到这步田地,有本事就来比一场,输的一方必须答应赢的一方一个条件!”

    高矮球员似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压根没将李醇放在眼里,嘲弄道:“不自量力。”

    此时,沈鹤云也已来到了台上。高个球员视线玩味的往李醇与沈鹤云之间来回,正欲开口,李醇眼神一动,忽地勾起脚边蹴球,二话不说往风流眼踢去。

    高个球员下意识去拦。

    奈何李醇准头一般,那球意外碰到球门框线,改变了行驶轨迹。

    好在身后的矮个球员反应迅速,纵身一跳,将球顺当接住。

    台下立时响起叫好声,纷纷开设了新赌局。

    本就不是正规比赛,裁判见观众买帐,也就默认比赛开始。

    沈鹤云眉头微皱,一撇嘴,无奈摇头,着实被李醇刚才一脚的技术辣的不敢直视。

    然当下局势已不容退怯,他虽不赞同李醇趁人不备,但见球已飞来,也不多说,一手扯紧腰带,一脚往前飞踏,截下蹴球,传给早已站好位的李醇。

    李醇被球的力道冲的往后歪了歪,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又一次火急火燎地瞄准风流眼,看上去竟毫无章法可言。

    沈鹤云顿感不妙,这才恍然,李醇所谓的“学过一些”还不如个新手!他们想要赢得比赛,无异于天方夜谭。

    不过,意外的是,李醇能力不济心眼实多,在球踢出时膝盖故意往左一顶,一个障眼法将球转向了他。

    沈鹤云心眼合一,动作几乎快于思考,在球传来的同时飞身跃起。

    不管胜算几何,比赛既起,便当输人不输阵,以全力赴之。

    念及此,沈鹤云于空中灌力,猛地将球踢进风流眼。

    “咻”地一声,球落在对面无人防守的一侧,往后划出一道不远的距离,掀起阵阵土尘。

    看客们爆发出热烈的叫喊声。全场沸腾,比赛瞬间白热化。

    沈鹤云趁势追击,利用高矮球员的轻视心理,意外地与善于察言观色的李醇配合默契,误打误撞地取得了几分优势。

    短短几个交锋间,沈鹤云对李醇有了些许改观。

    这人虽过甚其辞,却也不是一无可取,反倒有那么点跷球队员的潜质,不断给他创造得分机会。

    沈鹤云自不会浪费。

    他的目光愈加坚定,踢出的球犹带风旋,还隐有一丝虎啸之势。

    高个球员脸色瞬变,眼角发狠,不再怠慢,朝身后队友比了个手势。

    矮个球员立马领会,在高个球员的掩护下专攻李醇。

    李醇立即手忙脚乱起来,体力快速流失。

    沈鹤云看出对方意图,有意减轻李醇负担。

    可面对两大专业球员的夹击,沈鹤云也应对的异常吃力,先前的优势转眼被追平。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日头渐高,给浮动的空气里渗进了恼人的燥意。

    沈鹤云抹了把额间热汗,专注的盯着球,却好似没有受到影响。

    可李醇已经跑不动了。

    他弓着腰,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看着沈鹤云依然矫健的身姿,心里不由涌起几分佩服,一咬牙,继续迈动沉重的双腿跑动起来。

    就是为了那笔奖金,他也得和沈鹤云赢了这场比赛。

    赛况如火如荼,分数你追我赶,引得看客们哄嚷不止,好不喧闹。

    一直躲在人群中的小叶子倒没有旁人那般激动,瞪大了眼,瘦小的身躯如游鱼般窜到座位席最前,立时锁定沈鹤云的身影。

    他看出沈鹤云毫不停歇的跑位中渐渐疲惫,而李醇几乎是个累赘,暗忖这样下去二人必输无疑。

    此前,他为了不被发现,一直远处观察,并不知二人参赛的具体缘由,下意识觉得是李醇无事生非,担心沈鹤云会着了道,不禁皱眉紧思,未几一双灵动瞳眸忽地闪过一抹光亮,转身跑离赛场,飞快地穿过几条街巷,来到另一坊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