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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仁欣医局 (一)
    清朝光绪二十六年,世界级大都市——上海,繁华无比,却也弥漫着一丝无奈。

    这一年6月,清帝国发布了《宣战诏书》,向八国联军开战。同一时期,《东南保护条款》称:上海租界归各国共同保护,换言之,上海从此不再是那个只有中国人的上海。这座闻名中外的十里洋场看似开放自由,实则充满了压抑与不安。

    自道光二十五年年外滩以西被划为英租界保护区后,一幢幢洋房就沿着黄浦江拔地而起,外滩马路上川流不息的黄包车成为当时上海一道独特的风景线。

    美丽的苏州河上中式的小航船和岸上的西洋建筑形成鲜明对比,要知道从这里进出口的货品必是全国最新潮,也是最齐全的。

    上海开埠之前并没有西医,只有中医郎中以游走或者坐堂等方式行医,开埠后随着传教士的进入,上海才出现了综合性的西医医院。自道光二十四年起,基督教会开设了仁济医院,同仁医院,天主教会开设了公济医院等,共近十家西医医院。尽管受到西医如此大的冲击,但那时的中国人骨子里还是更相信老祖宗传下来的中医。而中医馆仁欣医局便是上海街坊们看病时的首选,因为在这家医局坐堂的正是当时的名医——号称“中医圣手”的陈锦堂。

    仁欣医局里每天都门庭若市,上门求医的人数不胜数,但陈锦堂本身是个沉稳低调的人,虽身在乱世,但一点都不想被卷入这场纷争之中,故定下了三不医的原则:达官显贵不医,军阀游勇不医,非中华儿女不医。医局里时常有闻名而来求医但又属于三不医原则里的人被拒之门外,失望而归。也有一些达官显贵乔装成普通百姓来找陈锦堂看病,但陈锦堂是何许人也,凭的就是一双慧眼望神察色,洞察所有细节,只是换了身衣服又怎么可能瞒得过他呢?所以其结果还是被一一拒诊。

    这天清晨,两名伙计打开仁欣医局的大门准备接诊,只见门口又跟往常一样挤满了候诊的人,排在最前面的是几个仍旧不死心想来碰碰运气的达官显贵,还有两名清兵略显突兀地挤站在第一排最靠边的位置。其中一名清兵明显是受了重伤,由另一名清兵搀扶着焦急而渴求地看向门内。一见仁欣医局的大门打开了,人潮作势就要涌进来。但两个伙计很默契地一左一右分别拦住了那些前排的达官显贵和清兵,从中间硬生生扒开一条路让后面排队的百姓们得以进入医局。

    一名二十出头的富家公子见状十分不满,从怀里掏出几张银票卖力地挥舞,大喊着:“凭什么让他们进,不让我们进?大爷有的是钱,今天就把这里包下了!”

    两个伙计中较高胖的名叫“喜贵”,只见他双臂展平,故意一使劲把富家公子和他的随从全部往后推了个趔趄,然后不屑地看着富家公子说:“不好意思,这位爷,我家大少爷有三不医,头一条就是不医达官显贵,您出门右转上同仁医院去瞧瞧吧,别耽搁了您的病情。”

    旁边的百姓也都纷纷附和,富家公子吃了个瘪,只好把银票揣回怀里,嘴硬地说:“不医就不医,我还不信这大上海除了你别人都医不了了。我看你们这仁欣医局也就配给穷光蛋和要饭的看病,早晚得关门大吉,呸!”说完他一甩袖子准备走人。

    这时一个花白胡子,衣衫褴褛的老人杵着拐棍,拿着半个油饼,边吃边颤颤巍巍地朝医局内走,富家公子转身时他猝不及防,两人就迎面撞上了,老人手中的油饼正正地在富家公子马褂的前襟上留下一块不大不小的油印。

    老人一看富家公子的打扮,心中暗叫不妙,脸色煞白地连连道歉,口音浓重,一听就知道不是上海本地人。

    “对不起,公子,俺老眼昏花了,不是故意弄脏您衣服的。”

    老人说着就想用自己的袖子去擦富家公子衣服上的油印,却被富家公子厌烦地一把推开。这阔少爷刚才就憋了一肚子气,这下逮住了发泄的机会岂肯轻易罢休,只见他颐指气使地指着老人的鼻尖说:“一句对不起就完了?大爷这件衣服可贵呢,现在被你弄上了油印也不能穿了,你必须赔我一件新的!”

    老人吓得发抖,赶忙解释道:“这位公子,俺不是本地人,是从外地坐了两天的船专程来上海找陈大夫求医的,现在俺身上只剩下付诊金和买药的钱,如果都给了您,那俺这一趟就算白来了。您就行行好,放过俺这一次吧,要不……俺给您打个欠条也行。”

    富家公子冷哼一声,道:“欠条?你都说了你不是本地人,等你跑回家了我上哪儿找你去?我不管,今天你必须把衣服赔给我!”

    老人急得手足无措,暗自斟酌半天后,终于把心一横,甩开拐杖,打算向富家公子下跪求饶。就在他的双膝做出弯曲的动作,即将跪到地上时,他的胳膊突然被一双有力的手扶住了。

    老人抬眼一看,只见一位身穿蓝布长衫,外罩黑色对襟窄袖马褂,长得剑眉星目,气度不凡的年轻人牢牢扶住自己,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年轻人把老人扶起身,说:“老人家,你把钱给他吧,今天看病我不收你的诊金,药也免费。”

    老人吃惊地瞪大双眼,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是陈大夫?”

    年轻人微微一颔首,说:“对,在下正是陈锦堂。”

    老人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只能一个劲儿道谢,然后把身上的钱都掏出来递给了富家公子。

    富家公子没想到陈锦堂竟然会为一个毫无身份的异乡老头撑腰,顿时觉得自己脸上更挂不住了,根本不去接老头递过来的银子,而是瞪圆了眼睛说:“就这么点钱怎么够?打发要饭的呢?”

    陈锦堂不动声色地看着富家公子,问:“那你觉得多少才够呢?”

    富家公子眼珠一转,说:“起码……起码二十两银子。”

    他话一出口,周围的人群都发出惊叹,老人也再次陷入惶恐。他全身上下也就五两银子,其中还包括回去的车马费,是无论如何都凑不出二十两那么多的。

    陈锦堂按了按老人的胳膊,示意他不要着急,转身又问:“那请问这位公子,拿了钱之后你是打算清洗一下这块油印呢,还是打算重买一件新的马褂?”

    富家公子心虚地看着陈锦堂说:“你管这么多干嘛?”

    陈锦堂说:“如果你只是打算清洗一下油印,那我想这位老人家手上的银子付清洗费绝对绰绰有余了。”

    富家公子哼了一声说:“那我要是打算重新买一件呢?”

    陈锦堂微微一笑说:“也没问题,我可以负责帮你订做一件一模一样的送到府上,价格绝对公道,不会超过十两。但你现在就得把这件脏了的马褂脱下来给我当做留样,顺便让乡亲们帮忙做个见证,免得日后有人反悔说不清,你看怎么样?”

    富家公子一听愣住了,看看四周的人都一副看好戏的表情盯着自己,他再傻也明白陈锦堂这是想让自己当街脱衣服出丑。

    看到富家公子犹犹豫豫不说话,陈锦堂又补了一句:“也不知公子之前是被哪家店给坑了,做这件衣服居然要花二十两,你告诉我,我帮你去理论理论,一定帮你把钱给要回来。”

    众人一听都哈哈大笑,之前一脸愁容的老人,此刻脸上的皱纹也舒展开来。

    富家公子一咬牙,气势汹汹地拿过老人手中的银子,瞪着陈锦堂撂下一句:“算你狠!咱们后会有期!”然后带着随从头也不回地走了。

    老人对陈锦堂自是感恩戴德,作势要给他鞠躬,但被陈锦堂拦住。

    陈锦堂说:“老人家,快进去吧,今天人不少,你先排好队,我马上就开始给大家看病。”

    老人眼含泪光,连连点头。陈锦堂也准备进入医局内。

    这时,一直站在门口的两民清兵急忙拦住了陈锦堂的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