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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风月平分破7
    通常葬礼第一天来吊唁的人最多,整个上海滩不管说得上名号说不上名号的人都来了,席锦书穿着丧服迎了一天的宾客,都没得休息的时间。

    一同没有休息的还有聂莛宇,昨晚一夜没睡,又加陪站了一天,聂三公子光哈欠都打了好几个,更别说喷嚏了,昨个他还只觉得鼻子有点堵,到了晚宴的时候,李璨恒刚拉着他喝了一杯红酒,他就觉得头晕得慌,伸手一摸,额头有些发烫。正巧“徐重道”药房的老中医就在他们隔壁桌吃酒,给他量了下体温,把了下脉,说他发烧了。

    四周的宾客都让他去休息,聂莛宇一一摆手拒绝了,虽说他跟席锦书还没办过喜酒,可现在整个上海滩的人都知道他是席家的“准女婿”了,这会丈人仙逝,他哪有躺床上睡觉的道理。

    仔细想想,他头晕得更厉害了,内心有点后悔,这席小姐的钱真不好赚。

    最后还是席锦书在灵堂听说他发烧了,遣了陈管家过来,让他去厢房休息会,他才病恹恹地由李璨恒扶着,怀里揣着老中医开的药进了席锦书的卧房。

    许是吃了药的缘故,也可能是真累着了,聂莛宇在床上一躺下就睡着了,连衣服都没脱。

    外面丧鼓声天,他却睡得很沉。盖着的锦被上有股淡淡的莲花香,闻起来颇有些安神的作用。这一睡,他似乎睡了很久。等他醒来的时候,发现外面的天已经黑了,宾客们似乎都已经走了,只留下酒楼的小厮跟席公馆的佣人们在收拾他们吃剩的残桌。

    出了身汗,聂莛宇感觉身体舒畅了些,他伸手摸了摸额头,感觉烧退了,这才幽幽地松了口气,从床上起来,随地喊了个佣人过来,让其打了点热水洗了把脸,然后下了楼。

    经过灵堂旁的屋子,发现里面还有张桌子没吃完,席二爷跟席家的几个宗亲还坐在那吃酒,老宗家的葬礼习俗,主人家都是等客人吃完再吃。

    聂莛宇快速地朝里看了一眼,席太太抱着席世恩也坐在桌子前,就是不见席小姐。

    里面一桌子都是不相熟的,聂莛宇觉得自己进去也尴尬,遂准备去找席小姐解闷,然而他刚抬腿往前走了没几步,正撞见管家陈西端着盆乳鸽走来。

    看到他,陈西连忙关切地问道:“三公子睡醒了,身体有没有好些,用不用我让小张去请徐医生过来再给你看看。”

    聂莛宇生怕他的声音引来席家其他人,连连摆手拒绝道:“不用不用,我现在很好,席小姐呢?”

    “小姐还在灵堂,龚先生也在,他们在聊事。”陈西如实相告道。

    聂莛宇眯了下眼睛,掂量了番,想那龚先生应该就是龚子桥了。

    席锦书跟龚子桥谈事,自然谈的是席老爷生意上的事。聂莛宇正犹豫着要不要避开些,就听到陈西对他道:“三公子若去找小姐的话,把这莲子羹带去给她喝吧。她忙了一天了,都没见她吃什么东西,这会应该也饿了。”

    聂莛宇本想拒绝,后转念一想,道了声“好”,从陈西手中端着的托盘里拿走了那碗莲子羹。

    等他端着莲子羹到了席老爷的灵堂,发现龚子桥已经走了,偌大的灵堂里只剩下席锦书一个人还跪在席老爷的棺材钱低着头在烧纸钱。

    听到脚步声,她警觉地回头看了一眼,看到是聂莛宇,席锦书脸上的表情才微微松懈了些。

    见她一副惊弓之鸟的模样,聂莛宇想起先前她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忍不住调侃她道:“我还以为席小姐除了板着张脸就没其他表情了,原来席小姐害怕起来跟其他女人没什么两样。”

    许是累过头了,席锦书连跟他生气的力气也没有,她的目光落在了他手中端着的那碗莲子汤上。

    聂莛宇察觉到她的视线,拉了一张椅子坐了下来,将莲子羹放在了一旁的案几上,笑吟吟地看着她:“席小姐饿了吧,过来吃点吧。听陈管家说,你一天都没吃了,葬礼还有好几天,席小姐这样身体可撑不下去。”

    “我哪比得上三公子娇贵,不过站了一天就累倒了。”她讥诮地嘲讽他道,嘴上半句都舍不得让。

    聂莛宇已经有些摸清了她的脾气,知她这人脾气硬得很,也便不跟她计较。将那碗莲子羹拿起放嘴巴吹凉了些,他再度把碗放下,半哄半说笑道:“好了,这儿又没其他人,席小姐还是省点力气叫嚣聂某了,过来吃吧。”

    席锦书依旧跪坐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清秀的眉头微微蹙起。

    聂莛宇见她这幅表情,忍不住跟她开玩笑道:“怎么,不敢吃,怕我下毒?”

    席锦书摇了摇头,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脚,沉声道:“我腿麻了,一时站不起来。”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眸低垂着,长长的睫毛微微地抖动了下,耳根子有些泛红,看上去虽有点可怜,但比先前生人勿进的模样倒可爱了几分。

    聂莛宇低笑了一声,从椅子里站起来起来,走到她的身旁,俯下身来。

    席锦书惊愕地抬头,还没弄清他的意图,聂莛宇已经伸出手来,将她直接从地上抱了起来,放到了方才他坐过的红木椅上。

    “你干什么?”席锦书涨红着脸,恼羞成怒地朝他说道。

    聂莛宇手放在她的小腿上,抬起眼,目光深邃地看着她:“你不是说腿麻了吗,给你捏腿。快别瞪我了,再瞪下去,你眼睛都快比脸大了。”

    席锦书被他说得脸更加红了。

    见她不乱动了,聂莛宇低下头去,继续忙活手上的动作。他的手很好看,十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得很平整,指腹处光滑得连个茧都看不到。这么好看的一双手,整个上海滩很难找出第二双来。

    他按摩的指法算不上好,但也算熟练,想必是先前没少给女人按过。

    席锦书垂眼看着聂莛宇头顶好看的发旋,突然觉得心里有点不舒服,小腿被按了一会,有点知觉了,她将腿从他的掌心抽了出来,试图从桌上站起来。

    刚按摩好,不可妄动。

    聂莛宇还没来得及阻拦她,席锦书感到脚下一阵酸疼,她一个没站稳,整个人朝前倾倒下去。

    聂莛宇连忙伸手扶住了她,脸上突然一阵温热,她的唇不经意间轻轻擦过了他的脸颊。

    待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两个人的神色都变了,没等聂莛宇松手,席锦书已经先一把推开了他。

    她黑着张脸,倚着墙,一脸愤懑地瞪着他,仿佛被吃了豆腐的人是她。

    聂莛宇内心很是哭笑不得,他觉得他有必要跟席小姐重新商量下合约内容。思来想去他都觉得自己有点亏。

    “你那莲子羹还喝不喝,不喝都凉了。”气氛变得有些尴尬,聂莛宇瞥了一眼桌上的莲子羹,提醒她道。

    席锦书没有回答,堂外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是管家陈西。

    “大小姐不好了,二爷他们喝多了,这会跟夫人吵着要分家产呢!你快去看看吧!”陈西焦急道。

    席锦书的脸当即白了下来,她脚一瘸一拐地要往外走。聂莛宇见状,无奈地叹了口气,上前要扶她,结果手刚伸过去就被她打了一下。

    得,好心当做驴肝肺。

    聂莛宇悻悻地收回手,任由她去了。

    灵堂旁的偏厅内,席二爷喝醉了酒,又是拍桌子,又是瞪眼睛地威胁席夫人把席老爷留下的家产给分了。

    “反正日后汇丰银行的买办也是龚子桥当,等大哥一下葬,上海滩的那些人很快就会忘记他,谁还像以前一样贴着我们席家,还不如趁早把家产分了,田地房契都分一分,咱们各过各的去好了。”席二爷打着酒嗝说道。

    他的其他几个兄弟也都很认同的附和道:“是啊,大嫂,二哥虽然醉了,可话说的没错。以前那些人巴结我们席家,那都是因为有大哥在,大哥是银行买办,外面那些老板小开要做生意,都得找大哥帮忙。咱们席家能有那么多产业,也都是因为大哥在时累的人脉跟资源。现在大哥走了,家里也没小辈跟他做事的,晨怀又生死未卜,锦书又是个女孩子家,就算你想要她掌席家权,她也没大哥那本事,今天你也见了,来的宾客她一个都不认识,以后怎么代表我们席家跟人打交道。”

    “是啊!这大哥还没下葬了,你看今天来的人,表面上都是来吊唁他的,实际上都围着龚子桥聊天。上海滩的人多势力啊,大家都看得出来未来接班人是谁,一旦龚子桥成了汇丰银行的主事买办,你觉得还有人理会我们席家吗?不是我叫衰我们席家,事情都已经这样了,咱们还不如把家产分一下,二哥想带家人去北平,那就去北平,我想回老家苏州,那就回苏州,大嫂你可以跟锦书去聂家,反正她跟聂公馆的那个三公子连孩子都有了,你也不用怕聂家不收她,那聂家怎么说在上海滩也是一大家族呢。”

    “就是!大嫂啊……”

    “求你了,大嫂……”

    “……”

    “……”

    席锦书进屋的时候正好看到席二爷他们拽着席太太的手臂你一句我一句地嚷嚷着。席太太被逼得哭红了眼,席世恩被吓得躲在席太太的怀里瑟瑟发抖。

    席锦书顾不得脚上的疼痛,直接朝席二爷走了过去,伸手将他的手从席太太身上拽了开来,红着眼冷呵道:“二叔你们这是在做什么?我爹还没下葬呢,他就在隔壁躺着,你们这会就在这嚷嚷着要分家产,不觉得丢脸吗?”

    “丢脸?你也知道丢脸啊!就像你说的,你爹都没下葬呢,你不也当着他的面跟聂家那小子眉来眼去么,未婚生子本就是女子无良,败坏家风的事,你倒好,还觉得光荣了,恨不得整个上海滩的人都知道。”席二爷恶狠狠地反讽席锦书道。

    虽说席二爷这话说得有些难听,但也算是个事实。席锦书当然知道她把席世恩领进家,跟聂莛宇做交易,自然免不了要被人说闲话,女子的名声对他们这种家族出身的女人来说尤其重要,可是,比起她的名声,席家的名声,更重要的是她父亲打拼了一生留下的这些家产,她父亲的心血。

    曾经为了守护席家这份产业,为了巩固席家在上海滩的地位,为了养眼前这些蛀虫,他父亲不惜赶走亲生儿子向荣家求和,可最终呢,他一死,所有人都急着分他的家产。

    虽然很可笑,可这就是她父亲的梦想,一个从苏州小县城出来的银行家,只身跑到上海打拼,将整个家族迁入上海,成为上海经济的顶梁柱,只为了他们席家能在上海滩生根发芽,永远驻扎在上海,成为上海最大的家族。

    而这个家族,却在他死后,直接化成了一盘散沙。

    五年前,席晨怀跟歌女杨小小相恋,她不忍心看着哥哥在封建礼制的束缚下痛苦绝望挣扎,帮着他逃婚,偷了家里的钱出来送他跟杨小小离开上海。

    席老爷得知后大怒,让她去荣公馆向荣三小姐跟荣老爷认错。

    她一直记得那是个雪雨交加的冬天,她在荣公馆门前跪了两天两夜乞求荣三小姐原谅,却连三小姐面都没有见到。最终她冻晕倒在雪地,被荣家小少爷荣湛林送回了席家。

    她一连发了好几天的高烧,人一直没有清醒,差点就没挺过去。后来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爷怜悯她,她醒了过来,看到席老爷坐在她的床前。她因为怨恨父亲,一句话也没跟他说。

    席老爷并没有与她置气,而是将一本银行大辞典放在了她的床头,对她说:“锦书,这就是上海,上海从不讲人情世故,他只讲权势与利益。人要强大,才能在上海立足,而上海要强大,才能在中国立足,中国更要强大,才能在世界立足。弯腰下跪者不丢人,懦弱无能者才可耻。人可以生为蝼蚁,但不可以活成蝼蚁。从今以后,我席广兴没有儿子只有女儿,锦书,我给你买了去英国的船票,你去那学习如何强大,让自己强大,让中国强大。”

    她后来才知道,在她高烧不止的那几日,她父亲将哥哥从家族里驱逐了出去。

    她一开始并不懂父亲那日在她床前所说的话,直到她去了英国,直到她看到了时代的进步与繁荣,她才明白父亲让她去跟荣老爷道歉,并不是畏惧荣老爷的权势,而是不想因为一己之私坏了上海经济的平衡。

    世界不是靠一个人可以变好的,国家也不是靠一个家族就能昌盛的,但他们席家是靠一个人撑起来的。以前是她父亲撑起的整个席家,以后会是她。

    “既然二叔那么想要分家产,那么我们就先来算算总账。陈叔,去我爹的书房把他的账本都搬来。”席锦书没有跟席二爷吵闹,而是挪了椅子坐了下来。

    陈管家“诺”了一声,领命而去。不一会儿,陈西领着小厮从席老爷的书房里搬了一堆账本出来。席锦书让他们把桌子清理了下,把账本放了上去。

    席二爷跟众人一脸不耐地坐在一旁看着她翻阅账本。

    “这账是从1902年,二叔跟其他宗亲迁入上海开始记的,二叔你们每年的花费开销,以及给席家所赚的钱都在这里。我已经把这三十多年诸位所有的收入与支出都算好了,这本是二叔的,这本是三叔的,这是二堂哥家的,这是大姑妈家的……请你们对照着上面所记载的数字,欠席家钱的先还上,有余利的先拿走,接下来我们再谈席家家产的事。在你们看账目之前,我要先告诉大家一声,不是姓席就可以分我爹的产业,要分家产可以,那也得你给席家做出过贡献才行。”席锦书有条不紊地说完,让陈管家把分好的账本一一发放给众人。

    席二爷他们被席锦书说得一愣一愣,待拿到账本翻开一看,皆变了脸色。

    真是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他们每一个人几十年下来,竟然都欠了席老爷不少钱。

    “这些账目都是假的吧,你随便算算,谁知道你算的对不对!”席二爷第一个不认账,将账本砸向了席锦书道。

    似乎早知道席二爷会这个态度,席锦书不怒而笑道:“二叔跟了我爹几十年了,自然是认得我爹笔迹的,账目上的每一笔都是我爹亲笔所记,大家可以一一比照。这钱到底对不对,你们自个心里有数。看在我爹的份上,我在这里承诺诸位一句,钱我可以不逼着你们还,但分家产的事以后不要再提了。只要我席锦书还在,席家就休想散。我爹说了,席家是要在上海扎根的,他已经为席家扎了根,你们想要去北平苏州都可以,先脱离席家的根再说。”

    “你话就算说得再好听又有什么用,就算我们不分家,可大哥死了,席家不是以前的席家了,就算我们不分,外面那些人也会来分席家的产业。到时候抢地皮抢钱庄抢生意的数不胜数,你靠什么来维系席家。”席二爷过了酒劲,丧气道。

    “靠什么,当然不是靠你们了。”席锦书直白地嘲讽他道,她眼眸微转,绕过众人,最后落在了倚在门口看戏的聂莛宇身上。

    “我靠的是我是席广兴的女儿,我是上海滩唯一的席大小姐。”席锦书看着聂莛宇,掷地有声地说道。

    聂莛宇嘴角噙着笑,一直默声观看着这一切,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席大小姐比他想象的还要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