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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一重山,两重山4
    一到6月,上海便进入了梅雨季,一连几天都在下雨,席公馆的管家陈西特意给席锦书配了辆车,让打手虎子给她开车,每天送她去银行上班,并保护她的安全。

    自从席锦书接任汇丰银行第四任买办的消息被传开了之后,席公馆又热闹了许多,经常有商业权贵上门来拜访她。

    距离席锦书与聂莛宇的婚期还有几天,这几日席锦书照旧住在席公馆内,白天去汇丰银行上班,晚上回来清算席老爷名下的产业账目,关于婚礼的全部事宜她都交给了席太太跟陈西负责。

    昨晚下了一夜的暴雨,早上起来天气有些凉。已是六月天了,穿着短袖的席锦书还是觉得有些冷。眼下她事情多,又快要结婚了,这个节骨眼上定不能生病。席太太一见她出闺门,就让佣人拿了她新织的披肩给她,让她注意保暖。

    在家席锦书随了席太太喜欢穿中式旗袍,但外出上班她还是觉得穿衬衫跟工装裤比较方便。

    她出门的时候刚换了身新衣,上身是真丝短袖衬衫,款式简单大气,很衬她的气质,下身她配了条黑色包臀裙,裙子剪裁很完美,正好突出她的好身材。

    这是现今最流行的西式白领上班装扮,她在英国待了几年,多少学了些穿衣打扮。

    席太太的披肩选用的是最好的蚕丝料子,勾的花色也是极为繁琐精致的,外面服饰店卖的都没她亲手织的好看,但这会配在席锦书的工作装上还是有点不太搭。

    席锦书还没有说什么,席太太倒是自己先觉得不好看了,让席锦书把披肩脱了下来,回屋在衣柜里找了下看看有没有适合席锦书穿的外衣。

    席锦书从英国回来的时候走的匆忙,随身没有带几套衣物,其他东西都还在学校里,等着同学给她托运回来。她到上海后没多久就开始操持席老爷的丧事根本没时间出去购买衣物,穿的都是些过去的旧衣服,先前倒没觉得什么,这会出去露脸的机会多了,才发现她的衣服有点少了。

    席太太找了一通都找不到合适的,最后无奈地朝女儿摊手道:“我看要不今天你别上班了,我们去百货商店给你买点衣服。这都快嫁人了,衣服总得量身多做几套。”

    席锦书听了倒不以为意道:“我刚上任,银行那边还有很多事都不了解得花时间琢磨,哪能你说不上班就不上班,汇丰银行请我做事的,又不是我们家开的。好了,我已经让同学帮我把在英国的行李都打包带回来了,衣服我有,不用买。”

    “最近外面风声紧,外国游轮进港口慢,国外寄的东西都不知道得多少天到。就算有,那你嫁人了总得穿新的。你要没空,我去给你置办,我让徐婶进来给你量下尺码,你看你这段时间瘦了不少。”席太太心疼道。

    席锦书无奈,看了下手表上的时间,离上班点还早。昨晚下雨她没睡好,今日起得早。

    席太太喊了徐婶进屋拉着席锦书量了一通,待席太太满意后,席锦书才松了口气,下楼去吃早餐。

    吃完饭,陈西领着起来的席世恩走了过来,席锦书依照惯例给他上了一节早课,等课结束,她才收拾东西,拎着公文包,离开了席公馆。

    到了银行,一直坐在办公室里忙到了中午十一点,席锦书接到了秘书打来了电话,说是外面有人找她。

    最近来找她的人不少,不管认不认识,只要有时间席锦书都会接见一下。做他们这行的,广交人脉是基础。那些生意场上的老板资金周转不灵的时候需要银行贷款,而他们银行也需要靠贷款吃利息。所以买办与企业家之间本就是互利互惠的关系。

    席锦书问了下秘书来人是谁。

    秘书说对方只报了个名字。

    席锦书一听那名字,原本皱着的眉头立刻舒展开来,她语气轻快地对秘书道:“让他进来吧,你去沏一壶大红袍送我办公室来。”

    “好的,席小姐。”秘书恭敬地回道。

    没多久,席锦书就听到了敲门声,她连忙起身去开门。

    来的是一个青年男子,约莫二十三四的年纪,个头很高,人很清瘦,脸色偏白,五官清隽,一双眼睛生得尤为好看,高挺的鼻梁上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看上去斯斯文文的样子。

    “周垚玉,你怎么突然回国了?”席锦书欣喜地朝来人道。

    周垚玉笑了笑,将手中拎着的行李箱往她面前提了提,道:“那日你匆匆回国,只说父亲病危,也没说归期。我见你一段时间不回英国,又收到家里人寄的家书里提到席先生的事,便立刻买了票赶了回来,没想到还是晚了,没来得给席老爷送终。我看你回来的时候就带了一个箱子,想着你可能不会再回英国了,就让你同室的徐久微给你理了下东西帮你一并带了回来。”

    周垚玉是席锦书在英国留学时认识的同学,因为都是中国人,又读同一专业的缘故,所以两人走得比较近。周垚玉祖籍是浙江人,现一家人都定居在上海,其父周达成是上海滩有名的地产大亨,拥有数十套房产,其中好几套都是法租界赫赫有名的豪宅。周家几代人都以房屋租赁、地产销售为生。周垚玉是家中独子,从小就备受宠爱,但因为自幼体弱多病,常备圈养家中,鲜少与外人来往,因为养成了一个腼腆羞涩,温柔软捏的性子。

    周垚玉初到英国时因为水土不服一直在生病,那时候他们整个专业也就才三个中国留学生,两个男生,一个女生。男生就是周垚玉跟一个叫李碧波的北京男孩,女生就是席锦书。

    他们几个人都寄住在一个英国老寡妇的人屋子里。李碧波虽然一直有在生活上照顾周垚玉,帮他买东西洗衣服打扫卫生之类,但生病这种事,男生总没女生细心,买药煎药看体温做营养餐这些都还是席锦书帮忙做的。

    起初生病的周垚玉动生过要回国的念头,不过还好有席锦书他们照顾,他的病情得以好转,这几年虽小毛小病不断,但好歹要不了人性命。

    在英国那阵子,席锦书就算再忙,都会抽时间给周垚玉熬一锅养生粥补身体,在她的调养之下,周垚玉的身子比起刚来英国那会的确好了许多。要说他在家那会,补身的名贵药材也吃了不少,可就是不见什么成效。到了英国,席锦书就弄点食材给他补补身,他吃着吃着竟然身体好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离了家,心胸开阔了,心情变好了身子一并变好了,还是因为认识了她,就像黑暗的,密不透风的房间里突然洒进来一束光,他被照亮了,被温暖了,开始对生活有了期盼,不再像过去毫无渴求了。

    “快进来坐。”念及他的身体,席锦书赶忙让开身,将周垚玉迎进办公室。

    周垚玉点了点头,弯腰去拎放在地上的行李箱。

    听说里面是自己的东西后,席锦书料想到了那箱子有多重,看周垚玉一脸吃力的样子,她赶忙伸手想要帮忙,被他给阻止了。

    “不用,我可以。”他微笑地对她说道,看着她的眸子闪烁着明亮的光,白皙的额头隐隐冒着些许薄汗,不知道是因为热的还是累的。

    跟他同吃同住了五年,席锦书自然也是知晓周垚玉这人的脾气的。别看他虽体弱,但自尊心强得很,在她面前尤其是。若不到万不得已,他绝不会主动开口找她帮忙。

    席锦书领着周垚玉进屋,正巧秘书端着茶水走了过来。

    让秘书把茶水放下后,席锦书亲自动手给周垚玉沏了杯茶,递给了周垚玉:“尝下,武夷山新出的春茶,我特意留到了现在,一般人过来我都不给他们喝,本打算有时间了给你寄一些过去,哪知你回来了。”

    席锦书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难得的有些俏皮,周垚玉听着笑了笑,修长的手指拿起茶杯,闻了闻,抿了一口,味道甘爽滑顺,是好茶。

    他跟她一样都喜欢喝茶。

    想到她还念着他的喜好,周垚玉的心情稍微好了些,今早他刚回国就听到一些关于她的消息,心里就像积了云雾一般难受得紧,急着想要找她问个明白,遂连家里都没有多待,就匆匆赶了过来见她一面,就为了纾解内心的苦闷。

    喝了半盏茶,周垚玉终于还是忍不住率先开了口,努力装作随意地朝席锦书问道:“我来之前听说了你要结婚了,对方是聂公馆的三公子,因为你替他生了个孩子,那个孩子说是有四五岁大了。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谣言出来,但是锦书我知道那个孩子不是你的。你在英国的这五年我们一直在一起,你连恋爱都没有谈过一次,哪来的孩子。”

    席锦书听着不说话,她早就猜到以周垚玉的性子如果只是单纯地给她送东西不会大中午的就急兜兜赶来,他是个极绅士且温柔的男人,若要与她见面,首先会打电话过来约时间,再约地点吃饭,不会这样招呼都不打一声的。

    见席锦书低着头闷声不吭,周垚玉的心沉了沉,继续道:“我想了下,以你现在的身份,这事竟然闹得满城皆知那一定是你授意的。锦书,你到底有什么苦衷,非要自毁名声嫁给那聂莛宇呢!我打听过,那聂莛宇在上海的名声并不好,他是个二婚头,第一任太太还是个不入流的舞女。他自己又是个奸商,专干一些损人利己的事。你的性子跟这种人打交道根本讨不到半点好处,你又犯什么糊涂要嫁给他呢?”

    说到最后周垚玉的声音变得有些激动,他忍不住地猛咳了几声。

    席锦书赶忙起身上前,伸手拍着他的背帮他顺气道:“垚玉,我知道你是在担心我,但你没必要这么激动。我这么做的确有我的原因,我们朋友这么多年,我也不想瞒你。世恩是我哥的孩子,你知道我家状况的,当年他为了杨小小拂了荣家人的面子,我爹为了不使席荣两家撕破脸,落个两败俱伤的地步,为了让荣老爷消气把我哥从席家驱逐了出去,就算死了,他也回不了席家。可我们席家就只有他一根独苗,世恩是他唯一的血脉,我跟我娘绝不可能放任这个孩子独自留在外面受苦,他必须得回席家来。但他不能作为席晨怀的儿子回来,所以只能变成我席锦书的孩子。”

    “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你知道你说这话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别人会觉得你是那种不自爱的女人,就算你是席家大小姐,你还是要被人说三道四的呀!”周垚玉气得又猛咳了几声。

    “这些我都知道,但是为了世恩,为了席家,为了不让席家在我这一代就断了根,我只能舍弃我的名声,选择这么做。”席锦书苦笑道,眼里闪过几丝伤楚。

    “就算非这样不可,你也没必要选择那聂莛宇啊!锦书,为什么你早一点告诉我,你如果需要帮忙的话,我也……咳咳……”周垚玉的话还没有说完,只觉得喉中一股腥甜,他咳出了血来。

    席锦书见状当即变了脸色,惊惧地问道:“垚玉,你身子怎么了?好好的,怎么突然咳血了?不行,你等着,我这就让人送你去医院看看。”

    席锦书急着要去打电话,被周垚玉一把给拽住了。

    他用手捂着嘴又咳了几声制止道:“不用去医院,我没事,死不了,就是坐船回来的时候,遇到变天,染了风寒,支气管炎犯了。咳了一阵子了,吃了药,效果一般,可能是咳久了,上了肺,所以出血了。”

    周垚玉虚弱地说完,整张脸白得见不着一丝血色。

    席锦书看着不禁心疼地骂道:“你这是开什么玩笑,身子那么弱这个天还出来干什么,在家养着啊!”

    周垚玉难受地看着她,右手还攥着她的手,心里有一堆话想对她说,可到了嘴边就都说不出口了。

    他本想说如果她非需要找一个人结婚证明席世恩不是私生子的话那他也可以,可是看着手中的鲜血,看着自己这般不禁用的身子,周垚玉还是选择了沉默。

    他是个不知道能活多久的人,哪担负得了她的一生。倘若她真愿意嫁给他,他走在了她的前头,留她一个孤零零在世上,他也是舍不得的。

    “算了,我先让人送你回去吧,再找个洋医生看看。”席锦书叹了口气道。

    周垚玉摇了摇头:“先慢点,我再坐一会,我还有话没有问清楚。你真决定要嫁给聂莛宇了吗?”

    席锦书不明白周垚玉一直执着于这个问题是为什么,但她想着他应该是关心自己,便还是点了点头,直言道:“我需要他的势力人脉与关系,他虽然做生意奸诈,可无法否认他是个很有手段的人。我调查过,在这上海滩年轻一辈的商贾中,他算是最有作为的一个,只用了短短两年的时间,就把他投资的纺织厂变全年的纱出口量比荣老爷名下十几家纱厂加起来还多,不得不说他很有本事。如今我爹刚走,我虽掌了席家权,继任了银行买办,但外面很多人不信我能在这位置上坐多久,觊觎席家产业跟我所在职位的人太多了,我需要他这样的人帮我。何况,我对外宣称世恩是我的儿子,在上海贵族中,愿意娶有私生子的女人进门的人太少了,大家都要面子,而聂莛宇是个异数,从他先前不顾家族反对娶了舞女可以看出,他这个人其实不在乎那些表面的东西。”

    “锦书你何必这么说差自己,就算你真的有私生子,你那么好,想娶的你人比比皆是,但不是每个人都配得上你。”周垚玉痛心道。

    席锦书摇了摇头,轻笑了一声,怅然道:“再多也不及我中意他啊!”

    简短的一句话像闪电般劈在了周垚玉的头上,他一脸震惊地望着席锦书,顿时说不出话来。

    这是他第一次听席锦书说她中意一个人。

    他们认识五年,他从未见她与一个男人有过多接触,在他记忆中她接触最多的男人就是他了。在英国,追她的男生也不少,但都被她拒绝了。他以为她没跟别的男人在一起,是因为心里多少有点他的,即使他没有对她说过他的心意,但他以为她是知晓的。

    可谁知道原来一切都是他以为。

    她在英国拒绝所有追求者,只是因为她离开中国之前心里就藏了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就是聂莛宇。

    她说她中意他。

    先前在英国的时候,他们都很无聊,没多少朋友,他生病在家,她陪着他,两个人为了解闷,经常会闲聊。一开始他们都不是话多的人,常常没聊几句就各自冷场,直到后来他们越来越熟悉,聊的东西也就越来越多,几乎到了无话不谈的地步。

    他听她讲过她来英国留学的原因,也知晓那个雨夜她跪在荣公馆恳求荣老爷原谅的悲惨经历,自然也就知道了那个送她伞的男人。

    她就说过一次他的名字,聂莛宇。

    那时候的周垚玉并没有把那个名字多放在心上,他甚至都忘记了那个人叫什么。直到他归国,在报纸上见到他跟席锦书在一起亲密的照片,直到看到他们即将结婚的消息,他才恍然大悟,原来他就是聂莛宇。

    “你才不过见过他一面,你喜欢他什么?”周垚玉又咳了一声,压抑着心痛,不死心地朝她追问道。

    席锦书没有发现周垚玉言语中的悲痛,只是垂眼低低地笑了,“有些人,只见一眼就够了。”

    周垚玉噤了声,不再说话。

    他输了,输得彻底,输得无力反驳,因为她说的太对了。

    有些人,只见一眼就够了。

    有些人,哪怕日日见,月月见,都无法进入她的心,就比如他。

    他疼痛地闭上了眼,有些认命道:“我身子不适,就不多说了,你自己考量,我先走了。”

    “好,我让司机送你。”席锦书扶着他道,被他不着痕迹地推了开来。

    他睁开眼朝她笑了笑,语气还似往常那般温柔:“不用了,我带了司机过来。”

    席锦书了然地点点头,送他到了门口,看到他坐进车里,她才微微地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