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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铁族客卿5
    (五)

    有什么在拍打孔念铎的脸。他闭着眼睛,思忖这拍打到底是在浑浑噩噩的梦中还是现实。拍打更加剧烈,宛如骤雨击打着干燥的地面。他终于确定,这拍打来自现实,于是,倏地睁开了眼睑。黛西跪坐在一旁,穿着藕荷色的丝质短裙,正用左手使劲儿抽打他的脸颊,见他醒来,便陡然停住。

    “发生了什么事?”孔念铎问。他想坐起来,相应的组织和器官却没有执行命令。“他们呢?”

    “他们都走了,各回各家。”黛西的笑容里藏着什么,“我下的命令,用你的通讯系统。”

    这时,孔念铎已经确认,“二号”关闭了,自己失去了对所有躯体的控制。他发出的所有指令,都仿佛发给了虚空,没有任何回应。他心底发寒,面上却要强撑着:“也好,我少做一件事。你不知道,组织一场狂欢有多么不容易。对了,黛西,记得你说过,想要一份工作。你想做什么工作,我给你安排,保证你满意。”

    黛西摇了摇头:“孔大人,不要再装了。你现在全身不能动弹,是吧?你现在很害怕,是吧?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是吧?这些感受,我都能体会,因为我体会过千百次。”

    黛西说着,晃了晃右手攥着的匕首(也不知道之前那匕首藏在何处):“他们叫我在你沉睡的时候杀死你。不过,我有一个问题想知道答案,就唤醒了你。”

    这是一个机会。孔念铎道:“什么问题?”

    “你为什么如此忌讳矮子这个词语?”

    孔念铎知道自己为什么对“矮子”这么介意,甚至如黛西所言,是“忌讳”。“我出生在地球上一个叫山东的地方。那里的人以身材高大壮硕著称。一个低于平均身高的男孩出生在那里,简直就是一场灾难。所有人都嘲笑他的个子,连那些明明比他矮的女孩子也叽叽喳喳地开他的玩笑,肆无忌惮地叫他的绰号。”孔念铎一边说,一边尝试重启被关闭的“二号”。

    “矮子”,不过是众多绰号中最没有杀伤力的那一个。“矮冬瓜”、“武大郎九世”、“三寸钉”、“树桩”、“板凳”、“中子星生物”、“小不点儿”,都曾经是孔念铎的绰号。事实上,他并不算特别矮,来到山东之外的地方,他发现他比很多外地人都高,但这丝毫改变不了他在山东被叫做“矮子”。

    “谁叫你出生在山东呢?”当小念铎抱怨自己受到歧视时,母亲这样说着,给小念铎的碗里夹了好些菜,“吃吧,吃吧,多吃点儿就能长高了。”他已经吃饱了,但还是按照母亲的吩咐,强行把那些菜吞下肚子。有好多次,他都觉得自己要吐出来了——胃里被填得满满当当,拥挤不堪的食物们想要从里面争先恐后地逃出来。有一次,他没有忍住(那次吃的是苦瓜,他特别讨厌的一种蔬菜,而母亲认为苦瓜营养丰富,还有很高的药用价值),真的吐出来了。然后,他知道了吐出来的后果,不但有母亲严厉的斥责(说他是故意吐的,没有良心,辜负了父母的好意),还有父亲从不客气的拳脚(不是为了他的呕吐,而是因为他以“呕吐”这种下流的方式,刻意与父母对抗)。

    最先发现小念铎“矮”的人正是他的母亲。大约十岁的时候,小念铎和他的好友赵俊轩站起一起,母亲忽然伸手摸了摸两个人的脑袋,诧异地说:“念铎,你怎么比小赵矮呀?”小念铎还没有明白过来,小赵就咧开嘴笑道:“你是个矮子。”小念铎不满意了:“就比你矮一点点,顶多两厘米。”小赵比划了一下,说:“矮两厘米也是矮啊。”小孔念铎还想辩驳,却看见母亲满脸愁容与怒意地望着自己,似乎自己刚刚做了什么天大的坏事。

    小念铎无数次量过,与之前相比,自己确实长高了,然而与同龄人相比,他还长得不够高。低于平均水平就是一种错误,一种缺陷,一种罪过。母亲的斥责越来越多,而父亲的目光在阴郁与愤怒之间徘徊。父亲身高一米九,母亲也不矮,为什么偏偏生出的儿子那么“矮”呢?小孔念铎被送到医院做各种检查,在父亲的监督下进行各种有助于长高的运动,母亲则变成了半个医生,只要听说什么药方或者什么食物有助于长高,统统找来,监督他服下。直到有一天他因为药物中毒,上吐下泻,在医院里躺了三天,母亲才消停了一段时间。不过,几个月之后,长高实验又开始了……

    孔念铎将往事娓娓道来的同时,一再试图重启二号。但除了一次次失望,没有任何结果。二号已经死掉。他有几分遗憾,遗憾于给二号的身体控制权限太多了。有的则对技术内核持怀疑态度,对它进行诸般限制。本来,他一直小心翼翼,尽可能地限制二号的使用范围。而他,一直把

    “停。”黛西忽然说,“我不想听了。童年阴影,谁没有几个童年阴影啊?我杀了你,也没有打算继续往下活。等我死了,警察来查,也会发现我的童年阴影堪比奥林匹斯山。然后他们就可以愉快地结案了。”

    “给我说说你的童年阴影,我想听。”

    “可我不想说。”黛西微微摇头,道,“有人告诉过你吗,孔大人?你说话真罗嗦。听你罗嗦这些,不过是因为我想让你尝尝绝望中有了希望却又被人强行掐灭的感受。我知道,这滋味不好受,尤其是对你这样习惯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来讲。”

    “你到底为谁办事?”

    “呵,不要再挣扎了,技术内核的超驰开关在我这里,四级密匙我也修改过了,只有我才知道怎么样才能重启你那死去的一半身体。49%的身体被人造组织和器官所取代,我没有说错吧?奇怪,只看外表,还以为你是原生态主义者,体内没有任何的智能机器呢。但为什么是49%呢?难道超过50%你就不是碳族而是铁族呢?”

    “你怎么知道那数据?”

    “呵,我不告诉你。我就是要让你死得稀里糊涂。”黛西转而又道,“你身边的每一个人,每一台机器,每一片晶体都可能出卖你,慢慢去怀疑吧,你这个铁奴。”

    “你是碳族优先的人?”

    黛西没有回答孔念铎的疑问,自顾自地说:“孔念铎,我以碳族的名义,代表在历次碳铁之战中死于铁族之手的无数碳族,判你这个不知悔改的铁奴死刑,立即执行。”

    黛西举起手中的匕首,刺向地毯上不能动弹的孔念铎。她此前一定练习过,每一下都成功地避开了机械的部分,刺中肉体所在的地方。机械部分不是没有痛感,但没有肉体来得清晰与猛烈。连刺三下,肩、胸、颈各一下,孔念铎疼得直咧嘴,而对方的目的显然是让他死得更加痛苦。所以,刺第四下的时候,孔念铎忍不住哀嚎起来。

    这哀嚎使黛西暂时停下来,脸上露出害怕的神色。孔念铎意识到她并非久经战阵的杀手,最多是受人指使,临时充当杀手的角色,于是哀嚎得更加厉害。“想想你弟弟,”哀嚎的间隙,他抓紧时间说,“你死了谁照顾你弟弟比尔博。”

    谁知,这话刚出口,黛西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决绝,手中的匕首高高举起,重重落下,带着浓浓的恨意,深深地扎进了孔念铎的身体。鲜血与碎肉四溅,如同骤然喷发的地热喷泉。孔念铎觉得这一次恐怕在劫难逃,心底有个声音劝他放弃挣扎,顺从命运的安排:你就该死在这里,死在黛西的手里,实际上,你早就死了,33年前就死了。但另一个声音又要求他不要放弃:还有很重要的事情没有完成,甚至可以说才刚刚开始,那个计划……

    “住手,黛西。”一个低沉有力的声音。听到这话,黛西顿时呆住,手中握紧了匕首,抬眼盲目地四处张望。那人从卧室外面走进来,是方于西。他走到黛西的跟前,在黛西反抗之前,伸手拿走她手中的匕首。“你不应该成为杀人犯。你可以有其他选择。相信我。回家去吧。”他说,语气非常有说服力。

    黛西耸动着肩膀,双手掩面,不停地啜泣。旋即起身,往卧室之外飞奔而去。在她的肢体和裙裾上,还留有孔念铎的血和肉。

    方于西用食指试了试匕首的刃口,说:“接下来我该怎么办?杀了你,还是把你送进医院,孔大人?”

    “你不会杀我的。”孔念铎说得很笃定,“如果你真想杀我,只需作壁上观,看着黛西杀死我就好。然而你没有,你出手救了我。”

    “身中十几刀,血流不止,还能谈笑自如,孔大人不愧是孔大人。”方于西说,“你姓孔,又出生在山东半岛。祖上可有一位万古流芳的历史名人?”

    “不是一位,而是有数十位。然而,那已经是几千年前的人和事,于我并无半分荣耀。”孔念铎说,“我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自己我千辛万苦打拼出来的。”

    “所以,你并不想死?”

    这是一个陷阱。孔念铎斟酌着字句:“不想现在死。”

    听到孔念铎这样说,方于西忽然笑了,笑得非常骄傲。某个决断在他心底已经作出。“说吧,想去哪家医院?”他说,“你家里的救治设备肯定无法处理你现在的伤情。”

    不久,三名穿着动力外骨骼的急救医生携带着好几种野外急救设备冲进屋来。在他们身后,跟着一辆全自动急救车。那急救车看上去像带舱盖的浴缸,底盘很低,车身可以弯折和变形,有三个轮子和六条蜘蛛一样的腿,可以快速抵达火星的任何一个角落。进屋后,急救医生各施其职。一名急救医生用设备检查了孔念铎的伤情,另一名给孔念铎抹上半透明的止血药膏,还有一名向方于西询问伤者是怎么受的伤。

    在把孔念铎抬上急救车的同时,救护组的负责人和医院通了电话:“通知急救科,一级伤情。伤员身份特殊,按照最高标准准备手术。伤员在5分钟内送到。嗯,对,今天是杨主任主刀,通知他。”

    透过急救车舱盖上的观察窗,孔念铎感激地冲方于西笑了笑,对方似乎会以微笑,又似乎没有。全身的剧痛让他的意识变得特别,有些感受异常清晰,另一些景象却变得模糊。他闭上疲惫的眼睛,再睁开时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医院急救室门前。救护组的负责人正听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医生说话:“杨主任临时有事,我来顶替他。”负责人点头说道:“胡医生,行医几十年了,救人无数,你的医术我还信不过吗?”

    胡医生穿着淡蓝色全身手术服,走到急救车旁边,手动开启舱盖,俯身看向伤员。“伤得不轻啊。”他的眼神有几分岁月碾压而过的疲倦,“你就是孔念铎?铁族联络处秘书长兼铁族客卿?”

    孔念铎勉力点点头。

    胡医生原本疲倦的眼神忽然变得凌厉,嘴里清楚地吐出几个字来。孔念铎一生中经历过无数惊愕时刻,但之前经历过的,都比不上在医院急救室门前这一刻。刹那间,往事如决堤的洪水,澎湃而至,那些在地球上曾经意气风发的日子,那些曾经掷地有声的誓言,还有在加拉帕戈斯群岛最后的岁月,将他完全淹没。以至于当胡医生手腕翻动,闪亮的手术刀以一道标准的弧线划向他的喉咙时,他毫无反应。

    如果不是方于西出手,孔念铎已经死了。在手术刀划到孔念铎喉咙的同时,一只手从斜刺里闪电般地弹出,拇指与食指牢牢地捏住了手术刀的刀身,让那刀在孔念铎喉咙前一毫米的地方稳稳停住。

    胡医生略一诧异,使劲儿收刀。但方于西两指用力,没让他得逞。等他再次尽力夺刀时,方于西已经将手术刀从中间折断。胡医生夺回去的,只是一个刀柄。断掉的刀刃跌落在孔念铎胸前,当啷几声清晰的脆响。

    胡医生的眼神变得惶恐,嘴里着魔地念叨着一句话。这句话孔念铎肯定在哪里听过,但他的意识在那一刻模糊了一下,使他没有听见胡医生到底说了什么。

    附近的一个护士终于明白眼前发生的事情,叫出声来。失去了武器的胡医生突然变得癫狂,狼人一般向着孔念铎扑过去。大张的双臂,裂开的虎口,再明白不过地说明了他的企图。方于西再次出手,只一拳,擂在胡医生的胸腹之间。孔念铎躺在平板车上,透过方于西手臂与身体的空隙,看见胡医生如没了支撑的稻草人一般,斜斜地,软软地瘫倒在地,心里充满对方于西的感激。

    不。一个念头凭着巨大的惯性强行跳进孔念铎的脑子。我不能相信任何人。方于西与黛西很可能是一伙的,一明一暗,互为掩护,互为补充。在大宅子的时候,孔念铎的所有的注意力都被方于西吸引去了,完全忽视了黛西的异常。现在回想起来,未经专业训练的黛西,在进卧室之前,其实露出了诸多马脚,但孔念铎都视而不见。

    孔念铎暗骂自己愚蠢,思路更加清晰。

    这是一次精心策划的连续暗杀。在大宅子的卧室里,黛西向他举起了匕首,只是这场暗杀的开端。如果黛西失手,潜藏在医院里的胡医生就会进行第二步:以救人的名义杀死他。如果胡医生也失败了,那么已经取得了他的信任的方于西,将展开第三步……但此时揭穿他的真面目显然是愚蠢的行为。于是他说:“这个人太着急了,如果进了手术室再动手,我就死定了。你一直在后面跟着吗?谢谢,第二次救了我。”

    “想要杀你的人很多啊。”方于西说。

    “说了太多真话,难免得罪一些人。”孔念铎说,“你这么厉害,我打算聘你做私人保镖。”

    方于西咧开嘴,粲然一笑:“不,没时间,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给你十倍平均工资。”孔念铎努力扮演一个坏人,“或者你要别的什么?”

    方于西没有回答,踱步离开。

    “怎么,你打算把我扔这儿?”

    “不然还能怎么样?我又不是医生。”方于西补充道,“你那一身的伤,需要一位艺术精湛、同时又与你无怨无仇的医生。”

    孔念铎暗自欣慰。就在这时,某种震动传来。他正在分辨这震动来自何方,就听见一连串惊天动地的巨响——他曾经对这样的巨响非常熟悉——数个炸弹就在附近炸响,将这里变成地狱一般的战场。

    在死亡的恐惧将他淹没以前,他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