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古代言情 > 云荒纪年一:四时歌
一.  清越(二)
    本能地,清越霍地站起,转身就想逃离这片诡异的植物,不料脚下一空,竟蓦地踏落水中。水虽不深,但视线所及四面八方都是利剑般笔直的叶片,拂过脸上带起轻微的刺痛,倒似要将她淹没一般。清越勉力宁定心神,拂开身前叶片想要涉水上岸,眼光却忽然触及一点鲜红,仿佛死气沉沉中突兀而起的妖艳,诱惑她不由自主地凑近打量——竟是一串海珠般大小红艳润泽的果实,从根茎处单独发出一枝来,掩映在摇曳的叶片中。

    尽管感觉得到这殷红果实潜伏的危险气味,清越还是鬼使神差地伸手,从根茎处将这串红珊瑚一般的珠果摘在手中。正要转身上岸,她却惊异地发现,自己身后的水榭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两个差不多模样的少年,一个斜倚着坐在栏杆上,一个则垂手站立在廊柱旁。

    “把你手中的天心蕲送给我们,好不好?”坐在栏杆上的少年朝清越俯过身,隔着栏杆向清越笑道。似乎距离有些远,清越不是很看得清他的面貌,但应该是轮廓鲜明的典型空桑人面孔。

    “送给你们?”清越一时猜不出这两个少年的身份,看他们衣着甚是华贵,或许是苍梧郡中某些来为祖父贺寿的世家少爷,不由心中有些恼怒,别开脸不再答话。

    “是啊,送给我们两个中的一个。”坐着的少年指了指另外那个安静站立的同伴,“然后我们可以变戏法给你看。”

    “看你的样子,会变什么戏法?”清越斜睨着眼,悄悄打量面前的少年,见他不过才及弱冠的年纪,说话的时候唇角带着丝似笑非笑的神情,倒和下人口中听来的地痞无赖的样子差不多。不过她自恃这是自家的别业,这纨绔子弟还不敢太过放肆,便带着点好奇看他意欲何为。

    “我这就变给你看。”那个少年忽然欺身靠前,一把抓住清越的手腕,朝她指间那串艳丽的果实吹了一口气。

    “放肆!”清越又羞又怒,反手就想挣脱,不料那少年已放开了手,神色郑重地看着她手中的红果,没有在意清越的反应,“你看,它已经变成了毒药。”

    听了这句意外的话,清越情不自禁地抬起手,仔细端详那串海珠一般大小的红果,却没有发现它们有任何改变。心里恍然明白自己受了愚弄,清越顿时冷笑道:“你既然知道它有毒,定然敢吃一粒给我看看吧?”

    “吃了它会死人的。”少年仿佛没有听出清越的怒气,语气竟然十分认真。

    “说来说去,你不过想要这串果子罢了,何必绕这么大的圈子?”清越一扬手,啪地将那串红果摔在少年怀中,“就当赏了叫花子好了,我还不稀罕呢。”

    “看来这戏法还真得耍下去不可了。”那少年接过红果,见清越挑衅一般地盯着自己,便果真伸出手指,一粒一粒地将果子摘下来,纳入口中。他进食动作优雅非常,一看就是从小刻意训练过,让清越忍不住有些羡慕。然而任她把苍梧郡里顶尖的几个贵族世家数了一遍,也猜不出哪家会养出这样既高贵又轻浮的儿子来。

    “哼,什么毒药,看你现在不还是好端端的?”对面前此人实在厌恶非常,清越故意尖刻地问道。

    “好狠心的丫头。”那少年牵起嘴角那丝若有若无的笑,蓦地后退几步,重又靠在栏杆之上。下一刹那,清越清清楚楚地看到,红得与那串果实同样刺目的血争先恐后地从那少年的口鼻中涌出,很快便洇湿了他胸前的衣襟,任他将手紧紧地捂住嘴,也不能止之分毫。

    原来,那串珊瑚珠一般圆润可爱的果实,竟然真的是毒药!这个念头甫一从脑中闪过,清越立时便想转身逃跑,却身不由己地被定在原处,竟是一步都无法移动!

    “居然这样……就想逃么?”中毒的少年虚弱地喘着气,语气却是一派怨恨。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说那样的话……”清越又惊又怕,忍不住哭了起来,“你不会死的吧,求你不要死啊……”

    “放心,我就是死了……也不怨你就是……”少年笑了笑,说出这句让清越微微宽心的话,蓦地伸出冰冷的手握住了清越的手,想将她拉得离自己近一些。清越心中虽然害怕,却再不敢挣脱,生怕自己微一用力,那个少年就真正死在了自己面前,于是再度哭了起来。

    “怎么睡在这里?”忽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头,让清越蓦地惊醒过来。睁开眼,自己仍旧伏在水榭栏杆上,身前是轩敞明净的一池碧水——原来那片遮蔽视线的惨绿叶片和来历不明的少年,都只是梦境而已。

    “你是彦照的女儿?”见清越的神情依旧怔忡,方才那个声音已经明显有些不耐。

    “见过祖王。”待看清面前的人正是祖父嗣澄,清越吓得睡意全无,连忙站起来行礼。

    “你叫什么名字?彦照居然放你在这儿乱跑。”嗣澄神情严厉,与清越平时所见的温文祖父大不一样,虽然穿着便服,却比在千秋节典礼上的形象更像一个王者。

    “孙女叫清越,还是祖王亲自取的名字呢。”虽然知道嗣澄与儿孙情分淡薄,清越还是对祖父的陌生语气有些失落。

    “哦,你就是清越?”嗣澄的神情有了几分缓和,“刚才梦见什么了?”

    “没有梦见什么……”羞于将方才的梦境说出口,清越只好撒了个谎,想要搪塞过去。

    “是吗?”嗣澄轻轻哼了一声,让清越忍不住一抖,“难道彦照没有教过你,向尊长回话的时候戴着那玩意是失礼的吗?”

    “是。”面对嗣澄的威严,清越只得把平日的任性都收敛起来,乖乖地将脸上的珠翳摘下,握在手中。偷偷抬眼一看,祖父仍旧黑着脸站在面前,让她心里一虚,只好老老实实地找了个话头,把自己刚才的梦境说了出来。

    “你又没做错,哭什么?”听了清越的讲述,嗣澄皱着眉道。

    “可是父王平素一直教导孙女要敦诚良善,若这是真事而非梦境,父王恐怕早就把孙女打死了……”清越有些怯生生地道。

    “彦照就喜欢做表面功夫。”嗣澄轻哼了一声,让清越暗地里吐了吐舌头,正想找个什么借口溜走,却听嗣澄又道,“你还记得清楚梦里那两个人的样子么?”

    “记得。”清越点了点头,不敢再说谎话。

    “那你跟我来。”嗣澄说着,自顾领了清越离开水榭,一路曲折走到一扇紧闭的院门前。他喃喃地念了一句咒诀,紧闭的院门便无声无息地打开,展现在清越眼前的,是一处分外精致清幽的居所,分明是把镜湖活水引为泉流,蜿蜒在亭台之下,然而最吸引她视线的,却是院子正中一棵枝叶繁茂的心砚树。

    这就是祖父摒弃一切与之相守的那棵心砚树吗?清越近乎贪婪地打量着这棵树,却失望地没有发现有任何特殊之处。

    “清越,把你的梦再说一遍。”不知是不是清越的错觉,嗣澄的声音因为这棵树变得温和起来。

    清越无奈,只好硬着头皮将自己的梦境复述了一遍。说完之后,嗣澄又详细询问了一番那两个少年的外貌,方才道:“你回去吧,告诉彦照,我今天就不见他们了。还有,今天的事,不要对任何人说起。”

    “是。”清越不敢多言,转身出门折返。一口气疾步走了许久,直到那处偏僻的院落再也看不见了,清越才靠着一块山石停下脚步,伸手抚住自己突突乱跳的胸膛——方才临转身的一刹那,她清清楚楚地看到,那株心砚树中出现了一个女子的身影!祖父向自己询问得那么详细,想来就是为了让她听到一切,可她究竟是什么人呢?

    梦中那被称为“天心蕲”的叶草,任清越回到王府后翻遍了《毕芳图鉴》和其他植物书籍都没有查出它的详情。直到很久以后,她在越京的皇室藏书阁中,才从秘而不宣的《云荒纪年·天祈元烈帝纪》中看到了有关这种植物的记录:“水红蕲,其实红若串珠,生于恶泽,或言魔血所凝,剧毒。天家秘种之,名之天心蕲。”

    梦境正如同陈年的血,尽管当时再怎么鲜艳刺目,一旦时日久了,就如同蒙上灰尘一般渐渐模糊开去。何况,对于苍梧王府中最受宠爱的平城郡主而言,生活中还有不少值得贪恋的乐趣,于是那曾经让她不安的天心蕲和让她好奇的心砚树,都慢慢从脑海中淡去了踪影。

    一晃,便是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