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古代言情 > 云荒纪年一:四时歌
一.  清越(三)
    这一年,对清越来说,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最多不过是苍梧王妃偶尔提起为她择婿的事情,清越跺跺脚,撒撒气,亲事却也没有实质性的进展。然而这一年对天祈王朝而言,却是多事之秋。

    先是封地位于镜湖西岸的皇族延陵王惠徵骤然谋反又骤然暴毙,然后是身居越京的景德帝涪新怒斩朝中三十一名涉嫌大臣后一病不起,终于不治驾崩——景德二十四年的越京一直笼罩在紧张而又窒闷的空气中。就连远在千里之外的苍梧王府,也感受得到这种一发千钧的微妙气氛,苍梧王彦照前往弘山别业的次数,明显地比往日多了。

    对于朝中大事,深居王府的清越只是偶尔听父王谈起而已,自己并不怎么放在心上。直到嗣澄和彦照准备启程前赴越京参加新皇的登基典礼,清越才知道自己居然可以参与这次旅行。

    “是你祖王想要带你去的。”彦照看着喜形于色的女儿,故作严肃道,“一路上要乖觉些,莫要惹你祖王生气,否则半途就把你送回家来。”

    想起祖父嗣澄的严厉,清越不由瘪起了嘴,幸而苍梧王妃在一旁插口笑道:“你父王哄你呢,你若是不去越京,他怎么给你寻婆婆家去?”

    “母妃,你又打趣我啦。”清越赌气转身就走,却没舍得说出不去的话来。

    “是啊,越京贵胄如云,才俊良多,定能给我女儿挑个好女婿。”彦照看着清越气急败坏的模样,一直紧绷的脸终于熬不住笑了起来。

    女儿家的羞赧究竟抵不过远方繁华京都的诱惑,清越终于乖乖地带着苍梧王妃临行置备的衣饰箱笼,钻进了为长途旅行配置的马车中。贴身的女仆,清越指定了浔,那个年老得再也无法充任歌舞伎的鲛人女奴。

    嗣澄单独占据了最大也是最舒适的一辆马车。和以前一样,他对清越冷冷淡淡的,只偶尔和彦照说上一两句话。看得出来,苍梧老王爷对这次越京之行心怀厌恶,若非因为新皇登基这样的大事,他是断不愿意离开弘山别业的。

    从云荒大陆东北部的苍梧郡到越京所在的青水下游,行程几乎绕了镜湖半周,沿途经过姑射、息风等三郡四十余州县,饶是快马,也要走二十多天的时间。沿途无聊,清越只能和浔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点闲话。她当初指定了要浔伺候,就是存心想从这个年长的鲛人女奴口中多探听些关于祖父或者苍梧王府的故事,可惜浔似乎再也说不出什么有趣的东西。

    马车行至苍梧与姑射郡交界之处,官道便已顺着镜湖湖畔蜿蜒南下,而湖中心号称六万四千尺高的伽蓝白塔,便始终遥遥出现在马车右侧的车窗外,吸引了清越旅途中大部分的视线。

    “浔,你以前见过伽蓝白塔么?”眼看无聊的旅途终于要结束,清越趴在车窗前,兴奋地问。

    “见过。”安静地坐在车厢角落里,浔诚实地回答,“从叶城被带到苍梧郡的时候,从车缝里见过几眼,不过没有现在看得这么清楚。”

    “啊,原来你还去过叶城,听说那儿是云荒最繁华的大都市呢。”清越转头看了一眼驯顺的女奴,满脸是向往的笑容,“原来浔比我去过的地方多多了,真羡慕呢。”

    “如果可以,我宁可从没有到过叶城。”鲛人女奴心里暗叹了一声,却没有开口,只默默低下了头。娇生惯养的郡主绝对无法想象那段恐怖的旅途——上百个鲛人奴隶被塞在厚木板拼凑的车厢中,从叶城的东市一直载往遥远的苍梧郡。狭小的空间中,他们无法移动身体,每天靠车厢顶部灌下的米粥维持生命。窒息的空气、污脏的环境,让一个又一个虚弱的鲛人死去,然而活着的人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同伴的尸体渐渐腐烂,甚至有人为此发了疯。等最后到达苍梧的时候,上百个鲛人奴隶死去了十之五六,然而剩下的人却因为出色的生存能力被卖了比叶城高十倍的价钱。这样做的原因,只是因为干燥而气温多变的苍梧郡并不适合来自大海的鲛人存活,只有能够克服重重磨难的鲛人才有可能健康鲜活地为苍梧郡中的空桑贵族们服役。

    “我看到伽蓝城的城墙了……还有宫殿!”一直伏在车窗边的清越再次兴奋地叫了起来,打断了鲛人女奴沉重的回忆。浔识趣地凑过身子,顺应着清越的话头微笑道:“果然是好宏伟的伽蓝帝都,可是为什么皇上却要住在越京呢?“

    “我也不知道。”清越皱了皱眉头,疑惑地道,“自从几千年前星尊帝统一云荒以来,历代王朝的都城都在伽蓝城,偏偏从我们天祈王朝元烈帝开始,就把越城选作了陪都,改名越京,伽蓝帝都便形同虚设。看来越京肯定有它的好处,要不怎么吸引得了历代天祈帝王长住在那里呢。”

    听着郡主喋喋不休地说着天祈朝的掌故,浔默默地低下头,知道以自己的身份,是万万不得参与议论的。

    “浔,你今年多大了?”清越忽然问。

    “四百多岁,具体记不清楚了。”浔回答。

    “四百多岁了啊,比我们天祈朝立国的时间还长呢。”女孩的眼睛亮了起来,“那么当初立国的时候,你应该有印象的吧。”

    “那个时候我刚被安置在叶城东市里货卖,对外面发生的事情并不知道,很久以后才得知改朝换代了。”浔垂着眼道,“在空桑主人们中,或许只有郡主你才会对一个鲛人说这些事情吧。”

    清越听她这么说,斜了斜眼睛,不以为然地道:“其实说给你们听也没什么打紧啊。我朝高祖皇帝也是星尊帝的苗裔,‘帝王之血’的传人。他见不得前朝末期六部纷争,帝位虚设,便率领自己十三个儿子起兵弹压作乱的青、赤、紫、白、蓝、玄六部,重新安定了空桑朝廷,文治武功,震烁古今。高祖皇帝除将皇位传给元烈皇帝之外,还把当时健在的另外九个儿子都封为诸侯王,分置到六部的领地中,以保家国稳固——我的高祖父、第一任苍梧王就是高祖皇帝亲封的九王之一呢……”

    清越正说得高兴,不妨马车已停了下来,外面有人禀报:“启禀郡主,越京已到,请下车乘船。”

    “终于到了啊。”清越一边让浔伺候着披上雪颜鸟羽织成的大氅,戴上珠翳,一边皱着眉吸了吸鼻子,“好重的潮气,在这个地方住久了,人都会发霉的吧。”

    “这可是皇上住的地方呢。”浔小心翼翼地提醒了一句,搀着清越下了马车,踩着地上新铺的西番莲花纹地毡,从皇家专用的小码头上了船。

    很明显,越京完全是仿造伽蓝帝都而建,甚至连选址都一样选在湖心岛上。然而缺少了万顷碧波的镜湖和高耸如云的白塔,越京的一切都比伽蓝帝都显得渺小。幸而气势虽逊,在天祈王朝历代帝王经营了三百多年后,越京的精巧华丽却已非空置许久的伽蓝城所能比拟,就连环城的晔临湖,也秀美得如同一汪融化的翡翠,绿得让人几乎以为身陷其中。

    “这里水深,回船舱里来。”彦照见清越贪看风景,便命浔强把清越从船头拖了回来。见清越板着脸又有些不高兴,彦照连忙哄道:“你急什么,到了越京我们就住在你舅父家,我和你祖王忙着参与皇上的登基大典,有的是你玩的时候,只要你那疯魔劲别把你舅父家里人吓着才好。”

    “哼,父王就会说我。”清越吐了吐舌头,正要调皮几句,却正见祖父嗣澄坐在舱中,神色凝重地看着自己,不由心里有些发怵,只好假装转头去看舱外的城墙。

    厚重青砖堆砌而成的越京城墙,因为潮湿的气候而在背阴处长出了青苔,看上去更是湿漉漉的一片。清越伸手在鼻子前扇了扇,有些气闷地从船窗中探出头,朝城墙上望去,正见一队衣甲鲜明的守军从城跺上换防而下,不由冲着他们笑了笑。

    下一刻,精致的渡舫便从阜安门驶入了越京。而这个繁华都市,也随着苍梧王府一行人的来临走到了它盛极而衰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