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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上午十一点二十三分,梁思成拿来鉴定结果,根据孙明礼口述并不能造成他的伤口创面,事实与他口述有误。

    孙明礼购买了十一家保险公司的险卡,有明显的骗保嫌疑,陆九渊通知梁思成,“下理赔通知书,说明理由,拒绝赔偿。”

    拒赔通知书刚刚出来,梁思成正要盖章,前台来通知,说客户找上门。来人正是孙明礼,陆九渊和梁思成出去接待。

    孙明礼看起来是个老实人,最起码看上去是,他的模样就如同广州这座大都市里千千万万的贩卖体力的外来务工人员一样,毫不起眼,又在细节处深觉与周围格格不入。

    陆九渊理赔做久了,第一眼便朝当事人的打扮看过去,孙明礼穿着一件泛灰的夹克衫外套,夹克的款式老旧,原先的颜色还能看清一二,或许是米白色,又或许本身即是铅灰色,现在看起来总之是泛灰的。

    “我就是想问问,甚么时候能赔钱,我知道你们打款要三到五个工作日,不过一般都用不了那么久,我都知道的。”孙明礼先开口。

    “思成,给客户倒杯水。”

    “我想请你们快一点,我现在不能做工,急着等钱用。”孙明礼说。

    陆九渊笑,“孙先生是吧,来,喝杯水。”

    孙明礼整个左手手掌被切断,断面到手腕,他的左手还没拆掉纱布,这一刻他伸出右手,握着杯子将水往嘴边送,他说:“你们不知道,我没有一只手,以后不能工作,甚么都做不成,我先前手就受伤了,不能拿重东西,本身就半残废了。你看我现在,左手都没有了,甚么都干不了,你们到底准备什么时候把钱赔给我?”

    梁思成手里的拒赔通知书还没有盖章,他捏在手里面,心里涌起一阵奇异的感觉,似乎此时此刻,苦主孙明礼找上门来,希望他们能做一次好人,帮帮他。陆九渊适时看了梁思成一眼,眼神清明,她说:“拿去盖章吧,客户正好在这里,我们可以直接将结果给他。”

    梁思成拿着那张还没盖章的拒赔通知书出了会议室,心说:你是苦主,可我们终究也不是菩萨,得照规章办事。

    在通知书尾部盖上印章的那一刻,梁思成忽然想起他刚刚入行的时候,也是同情心满溢,看见穷人来申请理赔就想赔,那时候他还想瞒着陆九渊,尝试着用自己的权限赔付一些无足轻重的小案子,几百块的那种。他觉得自己帮助了人,而那些人都很穷,都需要自己的帮助。东窗事发后,他没有被追责,陆九渊承担了责任,但是她敲打他,“思成,你还很年轻,刚刚进入这个行业也不久,我理解你有一颗热血的心,或者你一直有一个劫富济贫的理想,但你这是违反职业操守的。你不能抱着劫富济贫的理论去考虑赔付还是拒绝赔付的问题,我提醒你,再有一次,我会建议你调岗。”

    她说:“你是公司的理赔人员,但你不专业,公司请你回来是防范和规避理赔诈骗风险的,不是请你回来滥用同情心的。你明明知道案件有风险,但你还选择性隐瞒事实真相,你是在用心工作吗?”

    梁思成声音低低的,喊一声:“主任。”

    再进会议室的时候,孙明礼态度很冷漠,他问:“是不是赔不了?”

    陆九渊先是拿了一些小礼品给他,接着才拿出拒赔通知书。

    孙明礼原本还很冷静,他一见了拒赔通知书,情绪上来,忽然激动起来,他看陆九渊,眼神凶巴巴的,好像准备把陆九渊生吞入腹。陆九渊见过很多客户,也处理过很多这种场面,她并不畏惧孙明礼,说白了,他也是个没有办法的可怜人而已。

    梁思成将陆九渊挡在身后,说:“孙先生,你别激动,冷静点,有话好好说。”

    孙明礼看梁思成,先是抿嘴,然后连续发问:“你们为什么不赔钱?你们凭什么不赔钱?我买了保险了!保险公司不赔伤残费,我手都没了,我要告你们!”

    陆九渊叹口气,拍开梁思成,站出来说:“孙先生,我们是根据鉴定结果来做赔付的,并不是我们不想赔给你,也不是我们有意为难你。你看,根据你的口述,你所描述的过程不可能导致你本人的手腕伤口,你手腕的利器割伤也并不是以你所说的方式形成的。”

    孙明礼捂着头,对着陆九渊诉说他的要求和企图,“不如你们赔给我啊,好心你们,求求你们赔给我!”

    陆九渊摇头,“这是不合规矩的,孙先生。”

    孙明礼大病一场,身体还未完全康复,又兼之他精神不好,此刻见梁思成和陆九渊都是脊背挺直,气势就弱下去了,他开始小声替自己辩解:“我也不想啊,你们有钱,你们都不懂我们这些农民工,我如果有钱,谁会想锯掉自己一只手啊?”

    “你们都读过书,有知识有文化,你们根本不懂,我们这些农村的,我们农村的穷人,除了打工就是打工,没有别的出路。你们不知道,人家出来打工我也打工,人家能赚到钱,我就什么都没有。你们不懂,我都三十一了,我被人叫老光棍,我们农村的寡妇都嫌弃我穷啊,我做人也是要脸的,我也是有尊严的。”

    孙明礼瘪着嘴,碎碎念,“我还没结婚的,我爸爸都八十多了,我还没结婚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是个不孝子啊!不孝子!我前年就伤了手,人家说保险公司能赔钱的,结果呢,我什么都没拿到啊,什么都没拿到。然后我不能工作,还要回老家去养伤,我养了一年半,我当时就想,我要钱,我要钱!我怎么才能要到钱?我跟你们讲,我在老家的时候就想好了,我要买保险,我要拿赔偿,我要保险公司赔钱,我要你们赔钱,赔死你们,让你们把钱全部赔给我!你们知道吧,我是故意的,我故意等凌晨一点多,大家都睡觉了,没人看着,我就用电锯锯掉自己的手咯,锯手啊,你们知不知有多疼,疼得我都没力气喊疼,我想喊,我疼到根本喊不出来啊!”

    孙明礼一把站起来,复而激动,“我都不懂你们这些人,赔的又不是你们的钱,是老板的钱来的。保险公司赔的也都是那些大老板的钱,你们都是打工的,你们不也和我们在工厂一样,都是帮人打工的嘛!你们为什么要留难我,为什么!”

    陆九渊道:“是,我们都是打工的,但我们也要照规矩做事啊,不是我想赔就可以赔,公司也不会同意的。”

    孙明礼道:“你们是不是觉得我很蠢,蠢死了!是啊,我很蠢的,我又没读过书,我初中都没毕业,初中毕业算个屁啊,你们都是大学生吧,啊?大学生?我读书的时候就很差劲的,回回倒数,我都不喜欢读书的,我原先还想早点出来做事,帮补一下家里,结果呢?结果我现在断掉一只手啊,终身残废,我还能做什么,现在我也不用结婚啦,都没钱,人又残废了,结什么婚?没钱谁嫁给你,谁和你结婚?”

    他说:“你们不知道,我没有一只手,以后不能工作,甚么都做不成,我先前手就受伤了,不能拿重东西,本身就没力气。你看我现在,整个左手都没有了,甚么都干不了,你们不赔钱给我,叫我以后怎么办?”

    陆九渊说:“人生有很多选择,但不一定要选择最极端那种来做。”

    “嗤嗤,嗤嗤,”孙明礼咧嘴,嗤嗤笑,笑完就瘪了嘴,他摆出一副苦相,“话说得容易,谁说别人都是容易的,做人做人,别人都是错的,只有自己是对的。我要是拿到赔偿,我也是有钱人了,别说我是断一只手,我就是再加多一条腿,也大把女人赶着嫁给我啊!”

    “孙先生——”

    “行了,我知道了,你们都是资本家嘛,不赔,别说我断手,就算我真的再断条腿,你们也不会赔的啦……”孙明礼站起来,要走。

    梁思成赶紧把自家主任拦在身后,怕孙明礼忽然暴起伤人。

    孙明礼走得很不甘心,梁思成出去送他,陆九渊有瞬间凝固,她其实早已经见惯了许多生离死别、人间悲欢,但今天的孙明礼依旧让她觉得很沉重。——孙明礼自残骗保的行为让她觉得沉重,孙明礼的那套豁出去得到钱的理论也让她沉重。贫穷不是罪恶,想要富裕也没有错,但家境贫寒也不是一个人走向歪路的遮羞利器。自残骗保,最终只能一无所获,害了自己。

    因为保险保障的是意外伤害,若一个人自己不珍爱生命,自己对自己造成永久性伤害,最后出现这样的结局,或许在被保险人在决定实施这一行为的当天,就该想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