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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内衣的宿命(二)
    “咔嚓咔嚓”快速按下的快门和闪光灯让闲逸的咖啡馆多了一丝紧张的氛围。

    镜头里的连韵拥有令人惊艳的容颜和一双白皙笔直的长腿,单看身材长相大概会以为是哪个模特出外景。但她今天选择了一套异常严肃又刻板的西服套装,这样的尤物被套在黑色铅笔裙里悄悄藏住了所有性感,加上一张扑克脸,就只剩下不可置疑的权威。

    连韵因为荣获2020年的“靖州十大杰出女企业家”而接到《巅峰》杂志的人物专访。这曾是她20岁的终极梦想,但现在她至多只把这当成一个里程碑,连半山腰的中转站都算不上。

    “好的。这组很好。连小姐可以换个姿势。”摄影师比了个OK的手势,连韵配合地换了一个方向和姿势。

    快门声迟迟没有响起,摄影师从相机后探出半个脑袋,观察着连韵的坐姿:“连小姐,麻烦你再换个姿势。腿不要翘起,双腿并拢靠向沙发一侧,这样拍出来比较淑女。”

    连韵的脸上浮现出困惑的表情:“你刚是在教我怎么‘像个女孩’一样坐吗?我和马明,王清石(本地著名男企业家)他们谈生意的时候,他们哪个不是翘着二郎腿,整个人靠在沙发上指点江山。今天换做他们在这拍硬照,你会教他们如何坐得‘得体’一点吗?你们男人真是惯会玩双标。”

    摄影师面色尴尬不停抓头,求助地看向一旁连韵的助理李乘风:“我不是这个意思……”

    李乘风十分懂事地端起刚磨好的咖啡迎上去:“连总,拍了这么久大家都休息一下吧?”

    热腾腾的咖啡冒出香气,稍稍冲淡了连韵的怒意。她做了个暂停的手势,起身接过咖啡往吧台走。一边走一边和李乘风吐槽:“Come on!这都2020年了,竟然还有人指指点点女人该这样该那样。我如果真照他们说的那样,现在不就该蓬头垢面地呆在家里带孩子。”

    吧台旁的二人小桌上坐着两个推着婴儿车的年轻母亲正在喝咖啡,她们虽然还不到连韵口中蓬头垢面的程度,但明显对自己外形疏于管理,陈旧宽松的运动服也遮不住肚子上一圈盈出来的赘肉,孩子们倒是穿得干净可爱。

    本来还在埋怨生孩子后丈夫公婆种种不是的女人,听到连韵的话,一致扭头看向她。

    连韵一派闲然地落座在吧台上喝咖啡,对身后的怒气毫无察觉。李乘风向她们的方向略带歉意地点了点头。

    连韵浑然不觉地继续说道:“什么‘你负责貌美如花,我负责赚钱养家’这种狗屁话也只有蠢女人会信。你看过几个全职家庭主妇貌美如花?我有个远房堂妹20岁就生了孩子,她老公只给一些买菜都不够的零碎钱,就让她放弃工作在家做饭打扫带孩子,美曰其名让她享清福,实际上多了个终生无休的免费保姆。这买卖不要太便宜。”

    纵使知道连韵不是针对她们,两位年轻妈妈的脸面已然挂不住,对着她怒目而视。李乘风尴尬地看着对方笑,希望连韵能打住这个话题:“也不是所有家庭主妇都是这样……”

    连韵耸耸肩,摊开双手,十分无所谓的表情,“反正我是不能想象让我放弃工作,每天穿着运动裤,趿着人字拖还要抱着孩子在菜市场挤来挤去的生活。”

    两位妈妈同时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脚上的人字拖,怒气值已经到达顶峰。其中一位重重放下咖啡杯,拉着同伴往外走,边走边用不低的音量阴阳怪气地说道:“有些女人顶着这个总那个总的名号,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无非就是没男人要的可怜虫罢了。都是被婚姻战场淘汰的女人才需要去职场拼杀。”

    她的同伴非常轻蔑地回头从头到脚扫了连韵一眼,“可不是。这年头连男人都失去竞争力的职场,谁知道她是靠什么上位的?”

    这话说得十分难听,在场的工作人员有的面露尴尬有的暗自窃喜,但大家都一致假装没有听见,低头干自己的活儿。

    连韵慢半拍反应过来,指着自己:“她们刚是在说我?”

    “她们随口胡诌,连总你别放在心上。”李乘风怕连韵发怒,赶忙安抚。

    连韵倒是意料之外地轻松,拿起纸巾漫不经心地擦干净咖啡杯旁的口红印。“比这难听一百倍的话我都听过,这没什么。职场女性与全职主妇之间永远是一条相互鄙视的生物链。”

    纵然这个社会净是男人凭借性别优势不停在打压女人,但对女人敌意最大的永远是女人。”

    男人的成功可以轻易地用账户上的数字或者社会地位来评判,但女人的成功却不是。事业成功只能算女强人,家庭幸福只不过是合格线,长得漂亮算天生优势不足为傲,但长得不漂亮却是万万不可。综上所述,一个成功的女性必须是事业有成,兼顾家庭美满,外貌出众最好还不自知。

    简单来说就是,聪明又贤惠,美且蠢。这不是对人的要求,这是对神的要求。而连韵终其一生就是为了成为这样的女神,打造她的完美人生。

    “小韵!”敲玻璃的声音打断了连韵的胡思乱想,西装革履的男人弓着腰轻扣咖啡馆的落地玻璃。

    “连总,宗医生来接你了。”

    连韵看到宗绍才想起他们今天下午还预约了试婚纱,她看一眼手表,时间紧迫,她打了个手势示意宗绍等等。自己大喇喇坐回拍摄的沙发上,长腿一撂,交叠在一起,身体前倾摆出一个十分有力量感的POSE。

    这种姿势在众多商业杂志封面上或许屡见不鲜,但无一例外都是男性。乍一看女人做出这样的POSE,有些诡异的违和感,却又有种力与美结合的艺术性。摄影师忙不迭地按下快门。

    趁连韵拍摄期间,李乘风走出咖啡厅邀请宗绍:“连总还有最后一组就可以结束今天的拍摄,宗医生要不进来坐着喝杯咖啡等会儿?”

    “无妨。我坐车里等就好。小韵不太喜欢我进入她的工作领域。”

    李乘风点点头表示理解。连韵是个公私分明,界限清晰的人。就像他做了她三年助理,依然不被允许关注她的私人社交网络账号,因为她认为私生活的放松状态会影响她在工作中的威信力。他猜想即使身为未婚夫,宗绍也未必完全了解连韵工作中的状态。

    这是连韵摸爬滚打多年总结出的经验,要想做完美女神,就得过上工作家庭完全隔离的双面人生。她在职场上杀伐决断,不影响她在公婆面前的委曲求全。

    拍完最后一组照片,连韵站在摄影师身后看着相机里的预览图,“就最后这组,修好后连同文稿一起发给我的助理。”

    很快,连韵结束工作大踏步走出来。宗绍替她打开副驾驶的门,左手垫在门框上方避免她撞头,连韵勾身钻进这辆新买的奥迪A8。咖啡馆里收尾的工作人员,尤其是女职员们隔着玻璃窗偷偷观望宗医生,无一不露出艳羡的目光。

    长得好,工作好,还嫁得好。她的人生就像高档百货里的橱窗展示,永远光鲜亮丽却是可望不可及。

    试完婚纱已经将近九点,两人一同共进了晚餐。由宗绍开车送她回家。

    宗绍车里放的熏香是她选的天竺葵,能缓解疲劳,连韵踢掉脚上的高跟鞋,团着身子陷进真皮座椅里,慢慢放松下来。宗绍的车开得又快又稳,她很快便睡了过去。

    醒来时,夜空中的星子亮得发光。宗绍在车外靠着车身抽烟,他是个极其自律的人,很少抽烟,只有在压力大的时候才会抽上一根。

    听到开车门的声音,宗绍立马熄灭还剩半截的烟。他知道她不喜烟味,又向后退了半步。连韵拉住他的西装衣领,将他拉近自己,把头埋在他怀里,环住他的腰身:“到家了怎么不叫我?”

    “看你睡得香,就没忍心。”宗绍摩挲着她的头发。

    “上楼这才几步路,何必枯等这一个小时。”头埋得深,便嗅出他身上的消毒水味:“你今天做了手术?”

    “嗯。两台。”宗绍是靖州二医院小有名气的神经外科医生,又出身在一个医生世家,每天因着名声和家族人脉,上门求他看病做手术的病患络绎不绝。

    神经外科手术复杂,短则三四个小时,长则十几个小时也是常有的事。有时候几台手术下来,站都站不稳,他ON CALL 36小时后,还能耐着性子陪她试纱半日。

    这要命的温柔让连韵像喝醉了酒一般,有些飘飘然。也只有这样的完美男人,才能让她甘心踏入婚姻的坟墓。

    宗绍与连韵是同一个大学的师兄妹,但却不是在学校里认识的。宗绍是医学系,连韵是经管系,两人生活圈本无交集。

    一场阑尾炎手术,让连韵认识了届时还在医院规培的宗绍。宗绍对这个女生印象深刻不单单因为她是校友或是长得漂亮,而是因为她是一个人来做手术的。

    阑尾炎听起来是小病,只有痛起来才知道要人命。这个女孩子自己打车来医院,自己签字手术。宗绍不记得在哪本书上看过,最高一级的孤独就是一个人做手术。这么想着,心里竟对这个陌生女孩产生了细细麻麻的心疼。

    术后需要住院三天观察,他曾问过连韵,要不要替她联络家人来照顾?连韵说,自己一人来靖州求学,父母都在外省。不想惊动老人,徒增麻烦。

    坚强且自立,这是宗绍对连韵的第一印象。想要好好照顾她的心思从这一刻滋生出来后,再也没有断过。

    宗绍牵着连韵的手,陪她上楼。两人倚在门边又耳厮鬓摩了一阵才分开。

    送走宗绍,连韵的困意马上袭来,她在床边褪下一身紧绷的职业装,解下素白色的真丝胸衣扔在床头,浑身只余下一条同色系真丝内裤,这才心满意足地滑进她的大床。

    连韵喜欢裸睡,她的全套床上用品都是真丝的。蜷在丝滑的床单被套之间,这让她有种回到母体的安全感。

    她最讨厌束缚,每天却不得不穿上那为凸显身材而剪裁紧致的职业装。尤其是胸衣,连韵认为这简直是跟裹脚鞋一样用来束缚女性的发明。

    为什么男人从来不用担心大夏天汗湿的衬衣会露出胸部,甚至光天化日之下露着膀子满大街走。而女人却需要为稍低的衣领或者轻薄的衣料吸引来的异样目光负责?

    她有时候会很羡慕欧美女星可以自在地决定大夏天不穿内衣,或者自信地穿上半露酥胸的礼服惊艳全场。毕竟她也有着不逊色女星的完美胸部,却只能藏着捂着。但连韵也清楚的明白,即便有着文化差异和名人身份的保护,诸如浪荡,不洁的身材羞辱依然伴随着这些女星。

    所以,这些抱怨连韵只敢在脑子里想想。因为终其一生,她都无法忽视别人的目光生活。她需要保持凝聚在她身上那些敬仰,羡慕的目光,那就必须遵守这个社会的规则。

    有个词怎么说来着,社畜。她这种顶多算高级社畜。

    脑子里抱着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连韵很快进入梦乡。床头的台灯忘记关,温和的光线照在素白色的真丝胸衣上发出柔软的珍珠色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