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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内衣的宿命(三)
    破旧的小区里,一件肉色沾满奶渍洗不干净的哺乳内衣被晾在阳台上。婴儿的啼哭声划过夜空,却迟迟没有人回应,直到五分钟后,卧室里一盏昏黄的台灯亮起。

    男人半撑着身子,不耐烦地推了推旁边刚刚入睡不到十分钟的妻子:“没听见吗?孩子都哭了半天了。”

    连佳家揉了揉睡眼惺忪的眼睛,抵抗着十级困意爬起身。嘴里小声嘀咕着:“你不能先去看看嘛?”

    “肯定是要喝奶,我去有什么用?”眼见连佳家起身,他复又躺下去。不顾妻子还未出房门,就先把台灯摁灭,还带着狠狠的怒气。

    白天要在厂里上一整天的班,晚上回来还要帮着洗尿布喂奶。宋江觉得精疲力尽,这股怒气很快转移到全职太太连佳家身上。一天到晚不用上班,在家却连个孩子都带不好。

    他今天下班回来时,家里一团糟。尿布和孩子的衣服凌乱地堆在沙发上。炉灶还是冷的,显然妻子连饭都没有做。

    “你这一天到底做了些什么?”宋江忍不住抱怨。

    妻子蓬头垢面地从卧室钻出来,宽松的睡衣仍然遮不住隆起的腹部,面色也很不好看。宋江有些不明白,孩子都生完了,怎么还可以胖成这样。从前那个娇小可爱的妻子去哪儿了?

    “你试试每隔两个小时就喂一次奶,连打个盹的时间都没有!如果不是你把我妈赶走,我至于这么辛苦吗?”

    两人就为了这句抱怨,争吵了一个小时。直到孩子又一次哭起来。

    其实仔细回忆,宋江和连佳家并不是起初就这么不合。他们中学就在一起了,也曾经历过青春懵懂的情窦初开,牵手时难以抑制的悸动。宋江是排球队队员,个子又高又帅,学校里有不少女生喜欢他。

    每天放学后的排球队训练,连佳家总是拿着一支矿泉水守在一边。当宋江在所有女孩的注视下大汗淋漓跑向她,从她手里接过水时,连佳家觉得似乎拥有了全世界。

    即使这样的甜蜜让连佳家高考失利,她也甘之如饴。连佳家高考落榜,宋江凭着特长加分拿到体育大学的录取通知。就在所有人以为他们会就此分道扬镳时,宋江却向连佳家承诺,大学毕业马上回来娶她。

    连佳家没有复读再考,而是凭着父亲的关系,进了父亲供职的电厂做女工。宋江大二那年因为打架被学校劝退,凭着和连佳家的这层关系也成功进了电厂,还拿了个相对轻松的文职。这时,又有人说宋江是为了连佳家父亲的干部身份同她在一起。

    流言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连佳家的父亲在宋江入职不久后,因病去世。脑溢血走得太急,没留给连佳家一点反应的时间。那段时间是宋江撑起了她的一片天。

    虽然当时两人还没有谈婚论嫁,但宋江俨然一副女婿做派替连家母女主持丧事葬礼一切事宜,借此赢得了丈母娘的认可。

    待一年丧期满,宋江便和连佳家举行了婚礼。宋家条件不好,婚礼一切从简,但连佳家从来没觉得不满,能嫁给学生时期的白马王子,是她一生最大的心愿。

    准确地说,一直到孩子出生之前,小两口的日子就算偶有摩擦也是蜜里调油的。她从来没想过一个孩子,哦不,准确说是两个孩子(连佳家生的是一对双胞胎女儿)的出现会给她和整个家庭带来这么大的变化,而且更多的是负面的变化。

    她从小就听母亲说,孩子是父母的爱情结晶,爱一个人就给他生一个孩子吧!所以她一直将这当做神圣而幸福的事。但对于宋江来说,好像是恨一个人才要给他生个孩子。

    起初怀上孩子的时候,宋江和她还是很高兴的。尤其知道怀的是双胞胎后,就连平日里很少往来的公婆都从乡下提来了一篮子土鸡蛋,让她好好补身子。

    怀上孩子两个月后,在工厂工作的连佳家出现先兆流产的征兆。吓得夫妇二人立马住院观察,公婆更是说什么都不让她再重回岗位。工厂是流水线做工,不会允许一个女工提前请八个月产假,如果连佳家不回去上班,势必会失去这份工作。这让她左右为难。

    最终是宋江的那句“我养你”,定住了她的心。

    “你还怕我养不起你和宝宝吗?”宋江用一纸提拔副科长的人事任命说服了她。出院第二天,连佳家就递了辞职信,专心在家养胎。

    那时她以为这是自己幸福新人生的开端,殊不知就像滑铁卢一样的,她的人生从这个节点开始滑向无止境的深渊。

    问题的端倪出现在她怀孕五个月的时候,连佳家的母亲偷偷给相熟的B超医生塞了两包烟。换来对方一句:“可以给孩子准备花衣服了。”

    连佳家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原来肚子里是一对女孩子。还没等她自己缓过神来,就听到母亲抚摸着她的背说了句:“女孩也挺好,贴心小棉袄。”

    那个“也”字听的连佳家心里很不是滋味。好就是好,什么叫也挺好?所以好其实也分“好和更好”?而男孩才是更好的那个选项吗?

    婆家的反应则比母亲来的直接得多。自从知道她怀的是一对女儿,公婆再也没有登过门。直到欢欢喜喜出生,婆婆也一直以要照顾行动不便的公公为由,不愿上门伺候媳妇坐月子。

    连佳家反而松了一口气,在这个敏感期间,她更希望自己的母亲来照料。

    然而只是短短一个月时间,欢欢喜喜才出月子。宋江就因为家里地方太小,为了方便岳母照料,他只能睡沙发;岳母太唠叨,家里多了个指手画脚的长辈等原因想尽借口请走了她母亲。

    从母亲走后第一天,连佳家才真正开始明白母亲一词的重量。

    刚出月子的孩子不好带,吃喝拉撒都没有昼夜观念。两个孩子的困难便是双倍。加上连佳家月子里时常为了婆家的态度忧心,休养得不好。涨奶堵奶厉害,每件内衣上都是斑驳的奶渍。

    母亲又坚持不肯用一次性尿不湿,裁剪了很多纱布做尿布。尿布,内衣,孩子的衣服,每天都要换洗,她洗都洗不过来。连佳家有时候会产生幻觉,自己双手好像满是泡沫。

    而宋江的耐心似乎比她更早一步磨光。不过两个月时间,他已经可以做到对孩子的哭声听而不闻,蒙头睡大觉。

    为了孩子的事,夫妻间的矛盾越积越深。那阵子,连佳家觉得天都灰了,有一次她站在摇篮边,看着一双可爱的女儿,居然产生了要扼死她们的冲动。

    在她伸出手的那一刻,宋江回来了。

    老实说,他吓得不轻。连佳家送医后被诊断出产后抑郁症。于是他不得不再次请岳母娘住回那逼仄的小房子。

    一家五口挤在一起,每天只有叹息,哭泣和愁容。

    所以那天岳母娘一脸喜气洋洋地回来时,宋江忍不住好奇地问她碰到什么好事?

    岳母娘掏出一张请柬,烫金的亚克力材质,花体的L,Z字母LOGO设计地十分别致。“佳家的堂姐结婚,请我们全家去靖州喝酒,机票住宿全包。”

    “就是那个在靖州混得很好的堂姐吗?叫连……”

    “连韵。”岳母马上接过话头,骄傲得仿佛是自己女儿,“就是她。人家嫁了个医生,酒席办得那可不是一般的风光。”

    其实岳母未必有含沙射影的意思,但宋江总觉得在被比较,而且自己永远是处下风的那头。对这场婚礼自然失去了兴趣。“周五那天我要上班不一定抽得出空,您带佳家去吧。”

    “那可不行。我都收了人家的礼金。”岳母一时嘴快,说出口马上捂住嘴。

    “什么礼金?”宋江虽然知道连韵家条件好,却没听说过哪里有办酒的倒给喝酒的人打礼金的习俗。

    “佳家的伯母听说咱们家生了一对双胞胎,想让你们去婚礼上做新婚夫妇的接亲引路人,图个喜庆。”岳母见瞒不过,从包里掏出一封大红包放在桌上,“我不是想贪你们这个钱,只是想替你们暂时保管。佳家的病还不知道要花多少钱?欢欢喜喜的奶粉也快喝完了……”

    岳母的数落宋江充耳未闻,兀自拿起红包,掂量着厚度,打开看了一眼全是红色,这个厚度没有一万也有八千。

    他面上浮出和岳母进门时一样的笑容,“这么大的喜事,必须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