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现代言情 > 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
第1章
    从内蒙古青色的夏天一路向南,热情粗犷的风就渐渐成了绵柔的雨。莫成名记忆里的南京似乎并没有这么潮湿。他的脚早已习惯踏在柔软的草地上,南京的石板路、水泥地和久违的空气变得新了起来,莫成名踩着初识世界般的步伐走在回家的路上。墙瓦和石板路总是老去得更慢,如果不是莫家大院墙外的革命标语已经褪去了鲜红的颜色,变得斑驳,他差点以为自己离开这么多年只是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一群孩子从他的身旁嬉闹着跑过,他望着那群孩子的背影,想起小的时候,他也曾坐在窗口望着楼下相互追逐的孩子们。那时候,整个莫家大院都是莫家的,小成名总是在心里偷偷抱怨他们的房子太大了,以至于有足够的空间让父亲把他和大提琴关在专门的一间。在琴弦枯燥的拉扯中,孩子们的嬉闹声总是吸引着他向窗外眺望,思考着年轻的命运。后来,莫成名没想到的是,他的心愿真的成真了,他们一家六口和大提琴挤进了在楼梯口搭起来的格子间,莫家大院里住进了很多不认识的人。年幼的莫成名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唯一可以作为答案的大概就是父亲的叹息“时代啊……命运……”。

    再后来,他和时光一同远去,只不过前者有目的地,而后者没人知道它们去了哪里。当阔别已久的家就在眼前,那些不知道去了何处的时光好像回来了,它站在莫成名的面前,沉默地注视着他。成名不敢回望,加快了步伐从它身边逃走,推开那扇熟悉的门,“嘭”的一声把时光关在门外。

    虞萍正坐在这狭窄的房间的尽头,那张属于她和丈夫的小书桌前。听到门响回望过去,莫成名身上草原的味道跨过这两三步的距离直奔她眼前,这一望仿佛从南京望到了内蒙古草原。莫成名忽然有些手足无措,他无处安放的目光最终落在了虞萍斑白的头发上。虞萍感受到了成名的目光,把鬓角的头发捋到了耳后,像他以往放学归来时那般,语气平常:“回来了。”

    在草原那么多的时光里,他从未想起莫家大院,而莫家大院似乎也不挂念他,不曾入梦探望。他仿佛已和过去一刀两断,像一个没有故乡的流浪者,把草原认作了他的归处。而如今,母亲的声音和南方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从未打扰他心绪的思乡之情涌上,打湿了他的眼眶。

    成名坐到母亲身边,这是曾经专属于父亲的位置。两人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缄默着。成名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都挺好?”

    虞萍愣了一下:“挺好啊。”

    “……爸是?”

    虞萍淡淡地笑着:“癌症,走得突然。前两年他总说肚子疼,开始都没太当回事。后来实在疼得受不了了,去医院检查才知道是肺癌,晚期,转移了。在医院熬了一阵子,他不愿意待着了,就吵着要回来。我跟他说,回来了可不许跟我喊疼,因为喊了我也帮不上他。”

    虞萍说着,从房间的角落里拿出来了当年莫道还要送给成名的大提琴琴匣。

    “回来以后,他一疼就拉琴,最后竟然还拉得像模像样了。但总归还是很难听的,这琴是你爸爸为你买的,你看着处理吧。”

    虞萍把大提琴琴匣放到了成名面前。成名注视着琴匣,并没有接过去。往事像不可抵挡的洪水,淹没了他。

    那是1968年的秋天,夏季的闷热还不肯散去,人心也跟着慌乱。大哥莫志乡下乡内蒙古已过了两年有余,家里只剩下五口人。早已不是莫家佣人的朱妈依然把这个家打理得井井有条,但在成名看来这并没有什么实际作用,这个拥挤的格子间不管有多干净,窒息也依然附着在每一片无法捕捉的灰尘上,成名每吸一口气,那要命的焦虑和不安就会进入他的胸腔,但他还是无法停止呼吸。那时他还年轻,考上了音乐学院却等来无法入学的通知,往后看没有归路,往前看一片渺茫,无处安放的迷茫在他的胃里点燃了一团火,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让他仇恨,让他愤怒,让他无暇思考他到底在愤怒什么。这沉重的命运对任何一个年轻人来说都太难以捉摸。

    那年莫家的小儿子莫青山肺病闹得厉害,整日整夜地咳,他这病是娘胎里带的,又因后天营养不良,肺部发育得不好,病越发严重。这天,母亲虞萍带着小儿子莫青山去了医院,格子间里少了青山的咳嗽声,似乎让生活也有了喘息的空间。成名拿出大提琴,闭上眼睛,享受着属于他的难得的安静。还没安生几分钟,妹妹莫桑梓就坐在他对面的马桶上上厕所,这是比对牛弹琴还要糟糕的事情,他从未像此刻这般怀念儿时的琴房。在拉错了几个音后,他终于忍不住冲桑梓吼道:“你能不能别在我对面上厕所?”桑梓从卫生间走出来,也不理成名,换了衣服径直走了出去。桑梓走后,成名几次试图重新进入音乐,却只能拉出喑哑难听的声音,挂在墙上的大学录取通知像是一种讽刺,总是在他无法平静的时候激怒他,成名瞪着那张纸,像是看着自己的仇人。

    莫道还回到家里看着儿子对着墙发呆:“你不练琴在干什么?”

    莫成名没有看父亲,直视着那张录取通知书:“我不练了。”

    成名的话无疑激怒了父亲,莫道还睁圆了双眼,眼神从眼镜的上方掠过,瞪着他。

    “这大提琴从你出生起就在咱们家,你拉了这么多年,说不练就不练了?”

    成名扶着一把做工讲究的古朴大提琴,站在那儿也很生气:“我怎么练!你看看这个屋子,还搁得下琴吗?”

    “怎么搁不下了?”

    成名梗着脖子反击:“一间屋子5个人,吃喝拉撒、磨牙放屁全在一起,我在这拉琴,桑梓就坐在我对面的马桶上拉屎。你让我怎么练?”

    莫道还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从牙缝里挤出来骂声:“家家户户都这样,就你特殊吗?家里已经努力给你创造环境了。不要总是找客观理由,我看还是你主观思想上的问题。有点困难就怨天尤人吗?这会让你一事无成的,要想人前显贵,你就得背后受罪!这道理还用我讲给你听吗?”

    父亲的话就像火上浇油,让本来就对命运无所指望的成名更加愤怒。

    “琴练了有什么用,音乐学院我又去不了,墙上的那张录取通知就是一张废纸,也就是你还当个宝。你跟我讲道理?你现在还有资格吗?你也就会在家里耍耍威风,我们兄妹几个的前程你问过吗?我现在学上不了,工作落实不了,你管得了吗?”

    “你放肆!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有这么和老子说话的吗?”

    “帮不上我就别在这装我老子!”成名一气之下把大提琴推向了莫道还。莫道还急忙伸手去接,可提琴没等到他便倒在了地上,一根弦轴掉了,琴身上也多了一道深深的磕伤。

    莫道还气得浑身发抖,他急忙蹲下身子心疼地去捡琴,就像捡他的命一样。莫道还的手指心疼地抚过琴身上的伤痕,把琴小心翼翼地靠在墙边。他站起身来,一扬手打了成名一个耳光。成名摸着脸,怒目瞪着父亲,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反击。

    这时,虞萍正好带着青山去医院回来,刚到门口就听见一阵嘈杂的喧闹声从宅子里传出来,几个邻居围在门口朝里探望着。虞萍阴着脸拉着青山绕过成名进了家门。莫道还看见门口的邻居,赶忙收起了刚才在儿子面前的威严模样,佝偻着身子,脸上堆着讨好的笑容,向门外的左邻右舍挨个致歉。

    “对不住,张同志、李同志、王同志,我教子无方,呵呵,教子无方,让大家见笑了,吵着你们了,对不住啊。”

    莫成名最看不惯的就是莫道还这两副面孔,他满眼透出一种鄙视。

    莫道还关上门,弯腰扶起了大提琴,捡起掉落的弦轴,和琴一起装进了琴匣。他没有再看成名一眼,径直回到了书桌前。青山跟在虞萍后面,坐到了父亲身边。只剩下莫成名僵持地站在那儿,一动不肯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