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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玉珍吃了个瘪,一时无话反击,便冲着站在角落的成名喊:“莫成名!一会儿还要政治学习呢,你可别忘了!”

    成名面无表情地站着,仿佛这一切与他无关。玉珍临走瞪了桑梓一眼,桑梓得意地扬了扬下巴。

    “对不住啊太……虞同志,玉珍就是这样,心直口快的,她没别的意思。”朱妈差点儿又习惯性地喊虞萍“太太”。她搓着手,为自己女儿刚才的行为感到不安。

    虞萍安慰她:“朱妈,别这么说,是我们不对,吵到她了。”

    虞萍这一安慰,朱妈更觉得过意不去了:“没有没有,你们吃完了饭别动,等会儿我来收拾。三姐刚回来还没吃饭吧?你等着,我给你炒个冷饭。”

    “不行,现在不比从前了,不能再惯着她了,正点吃饭,过时不候。”虞萍一脸严肃地说道。

    朱妈看了看桌上的饭菜,露出心疼的神色:“孩子们都在长身体,你老让我做这么简单的哪行呢?四哥身子弱,得补啊。”

    “朱妈,谢谢你啊,这些年要是没有你的关照,这个家还不知道怎么讨生活呢!”

    “别说那么远,你和莫先生都是做学问的人,四个孩子都是我看大的,我跟他们有感情。特别是四哥,我老觉着对不住他。当年你怀孕的时候没伺候好,要不然……”朱妈说着用围裙抹了抹眼睛。

    虞萍拍了拍朱妈的背:“朱妈,不要说这些了,我们是一家人。”

    朱妈想要挤出一个笑脸,但很快悲伤的情绪又涌了上来,赶忙冲着其他人说:“别把玉珍的话当回事,她乡下丫头,不灵光的。”便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虞萍回过身来,目光在每个人身上扫了一遍,最后落在了成名脸上,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成名看着母亲,那欲言又止的样子太明显,但他并不想听母亲说什么,他也知道母亲不知如何开口。于是赶忙说自己要去政治学习,没有等回答就走了。

    莫道还站在房间的一角,脸上的讪笑变成了怅然,喃喃道:“偌大的房子,竟放不下我一个小小的书桌。”

    虞萍安抚莫道还坐下,把没吃完的饭继续。莫道还忧郁地看向青山,青山不愿面对父亲的目光,把自己面前早已吃完的空碗又端了起来,遮着脸,假装大口地吃着饭。

    成名走出楼门,沿着院子的甬道,绕到后面。这个院子看上去过去还挺大,只是被后进来的人用各种临建搭成了千窗百门。成名走到后院一间挨着楼房山墙搭出来的平房跟前。透过小窗户,成名看到玉珍正红头涨脑地训斥着朱妈,朱妈低着头,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成名故意不打招呼,推门就进。正在训斥母亲的玉珍有些尴尬。她旋即双眉倒竖,厉声问:“谁让你进来的?”

    “不是你叫我下来政治学习的吗?”

    玉珍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站在面前的母亲,对成名说:“你到院里等着我,我们出去谈。”

    莫成名和玉珍往外走着,玉珍趁着黑夜偷偷地看了几眼莫成名的侧脸。莫成名直视着前方,并没有发现这一切。

    “学生会会长,您有什么指示?”莫成名故意讽刺性地用了“您”这个字。

    玉珍慌忙转过头来,并没有发觉莫成名的小心思,反而当作了夸奖。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角,维持学生会会长的形象。“你能这么坦诚地拥抱组织,向组织靠拢,表决心,这是好事情。 你们家里我看也就是你能在短时间内改造过来并提高阶级觉悟。”

    “谢谢。”成名依然直直地望着路的前方。

    “成名同学,你知道你现在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吗?”

    “什么?”

    “算了……不说了。”

    成名在路灯边停下来:“你说!”

    “说了你也未必能改。”

    “我一定改!”

    “你现在最大的问题,不是你自身的问题,而是你的家庭。你没法入团,不能落实工作的原因都是因为你的家庭。这是历史定了性的问题。”

    成名有些沮丧,没有答话。玉珍耸耸肩:“你看,我早说不说吧。”

    “……那我该怎么办?”

    “我要是你的话,就跟你的反动家族划清界限。”

    “再划清界限我也得在那睡觉啊,我不能在大街上流浪吧,再说了他们不管怎么着也是我的父母啊。”

    玉珍背着手在成名身边踱步,像个老干部。

    “你要找出他们的生活问题,检举他们,在组织帮助下,改造他们。你要让别人相信你是在跟旧生活彻底地断绝来往,彻底地革命。还有那个莫桑梓,她有什么好神气的?我都知道了,学校都传遍了,天天装华侨去南京饭店上厕所。怎么,嫌我们劳动人民用的厕所脏吗?”

    成名有些听不下去,走到河边,捡起一把石子,投向河里。

    玉珍跟了过来,满是鼓励地对成名说:“你要相信自己,你能做得到。”

    说完,玉珍自己倍觉感动。但成名可没感觉到这些,他停顿了片刻,晃开玉珍的手,往前走,直接走到秦淮河边。成名用手挽起一捧水,看着自己在水里破碎的倒影。

    “莫成名,你干什么?”玉珍的声音有些不安。

    成名回头看了眼玉珍,玉珍背后的路灯让成名看不清她的样子,给她罩上了一层金黄的光。那无法呼吸的痛苦再次侵袭,成名忧伤地把水放回河里,拖着湿湿的裤腿,走到玉珍身边轻轻地说了句:“走吧。”

    两人走在回家的路上,玉珍的神情松弛了许多,明显这对她来说是个愉快的夜晚。但成名却一路低着头。

    “恐怕你今晚找我,不光是政治学习那么简单吧?”玉珍神秘地说。

    “还能有什么?”

    玉珍没有搭腔,另起了一个话题:“欸!……你不打算拉琴了?”

    “我不拉了。没用的东西,拉它干吗?”成名踱步到一盏路灯下,顶光勾勒出他英俊的轮廓,他用拳狠狠凿击着灯杆,玉珍拉住成名,一副侵略的样子:“那要是我想听呢?也不行吗?”

    成名没有回答,低着头快步往前走,玉珍跟在他后面,一直念叨着:“到底行不行嘛?”

    成名终于不耐烦地回答:“行。”

    这真是一个愉快的夜晚,玉珍这么想着,露出了笑容。成名注视着前方的黑夜,忽然想起父亲的叹息“时代啊……命运……”,他不敢停下脚步,快速地向前走着,尽管前方一片漆黑,尽管他不知道他能走向何处。

    莫道还和虞萍坐在窄小的书桌前,一盏简易的台灯发出昏黄的光。莫道还手中捧着一本书,认真地读着,虞萍将写好的信纸递给莫道还。

    上面写着:青山的病,医院说已无办法。

    莫道还拿起笔,半晌,在上面写上一行字,递回给虞萍。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这时,睡铺最底层的帘子“忽”地被拉开,桑梓趴在床上,一脸气愤地瞪着躺在地上仍在酣睡的青山:“他又尿在我床上了!”

    虞萍盖上信纸,从书桌边挤过来,抱起瘦小的青山。青山半张着嘴,睡梦中喃喃道:我要吃肉脯。

    虞萍把青山抱到了自己睡的上铺,熟练地给他换过衣裤,安顿好后又坐回了书桌前。

    莫道还依旧看着自己的书。两人依次在那张信纸上写着什么传递着,这就是他们的二人世界。桑梓在帘子后面看着父亲和母亲,心里有些羡慕。她翻个身把自己蒙在被子里,心里想着今天鲍国彬说的“下乡”的事。

    成名从外面回来的时候,家里的灯已经熄了,成名故意没有回避声响,在黑暗中脱去衣裤,熟练地钻进了中铺。躺下后,他突然意识到,身后与自己同铺的人不是青山,他慢慢转过头去,看到的是父亲的后背。成名僵直着身子,努力地与父亲保持着距离。莫道还此时也没有睡着,他听到了儿子回来的声音,依旧侧着身子,一动不动。

    两个人各怀心事,背对背躺着,仿佛有一条无形的边界横在两人之间。

    第二天一大早,成名和桑梓就去了学校。青山也早早出了门,不知道去了哪里。莫道还这一天也没闲着,街道交给他一个任务,在街道的山墙上用红漆刷写标语,画宣传报。莫道还特意穿了一身很旧的蓝色工装。他左手拿着一张纸,右手挥动着红色的刷子,在山墙上毕恭毕敬地书写着最高指示,字体极其漂亮。身上溅满了红色的油漆点子也满不在乎。每当听到下班回来的邻居们在他身后对他漂亮的字体的赞叹时,莫道还就转过身来,像一个鲜血淋漓的革命者,满脸堆笑地抬起手臂与邻居们打着招呼。

    “张同志,回来了?李同志好!王同志好!”

    莫成名放学回来,刚好看到这一切,鄙夷地从父亲身边绕过,故意不去看他。莫道还看到成名的样子毫不在乎,继续与人们卑微地打着招呼,甚至连过往的孩童,他也照样热情。

    天色暗下来,孩子们都回家了,朱妈已经把饭菜准备好,虞萍往桌上摆着饭菜。今天的晚餐格外丰盛,这是为远方的莫志乡摆的生日宴。朱妈比虞萍更像这些孩子的母亲,念叨着:“这志乡一走就是两年四个月零十七天啊,连个信也不来。”

    虞萍反而安慰起来:“嗨,孩子大了,就应该志在四方。你没听那首诗吗?孩儿立志出乡关……”

    朱妈不爱听,打断了虞萍的话:“行了,我就没见过像你这样当妈的。”

    虞萍笑笑,没再搭茬。让青山去喊莫道还回来吃饭。早就馋得流口水的青山听到“吃饭”两个字,呼啸着跑了出去。

    青山跑到街口,远远地就看到父亲佝偻着身子,一脸谄媚地和过往的邻居打着招呼。

    “欸,刘同志,刚下班啊。这是街道交给我的光荣任务,我必须要完成。”

    刘同志面露敬佩的神色:“那莫老师辛苦了。”

    莫道还振臂高呼:“哪里哪里!工人阶级最辛苦,向工人阶级学习!”

    刘同志反而有些不好意思,问莫道还吃饭没有。

    “没呢,不饿。搞完再吃。”

    “吃了饭再干呗。”

    莫道还坚定地说:“不行不行,革命工作不可怠慢,要争先恐后地完成。”

    刘同志只好一脸无奈地离开:“那行了,莫老师,我不耽误你工作了。”

    “欸,欸,好走。好走啊——!”

    直到刘同志跨上自行车离开,莫道还依然毕恭毕敬地举着手,久久送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