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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我的神明忘了我
    “驾!驾!”

    车夫驾着马车碾过青石路。

    “叮叮叮。”

    一位梳了总角发髻的孩童手中摇着一只铃铛走过。

    “姑娘,看看这镯子,上好的成色……”

    是对面卖首饰的摊贩在吆喝。

    这是我来到凡界的第三个月。

    原本以为落入限界后本琉璃盏可算是要与世长辞了,没成想落到了书玉君的话本子和飞羽神的说书段子里头提到过无数次的凡界。

    人间熙攘,热闹景象是我前所未闻,在这里,我甚至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和亲切感。

    本琉璃盏这算是因祸得福?

    一位小摊贩将我从路边捡了起来,他在路边守到了夜色降临未守着失主,便琢磨着将我卖了。

    他觉着我来历不凡成色绝佳定能卖个好价钱,便到了今日还未成功地将我卖出去。

    小摊贩原本姓贺,名为贺黎生,本是滁城的一位富家少爷。

    五年前,贺黎生带着书童进京赶考,在婺城被偷了盘缠,当地苏府的千金偶然遇之慷慨解囊,赠他银两助他上京。

    半年后,贺黎生高中三甲,成了炙手可热的探花郎,特来婺城求娶当年助他一臂之力的苏琦璎。

    然而苏府得罪了婺城一乡绅恶霸,恶霸同权贵勾结给苏府安了一个大逆不道的罪名,罪名坐得实实的,毫无转圜余地,苏家男子皆充军流放,女子则贬入贱籍,为奴为娼。

    贺黎生便一把火烧了婺城衙门,趁混乱之际救出苏琦璎。

    苏琦璎罪名在册,贺黎生也成了纵火犯,便带着她连夜奔逃,来了这滇南边陲之地,就此背井离乡隐姓埋名。

    现下,贺黎生为外人所晓的名字是张多福。

    晨时,我同其他字画器物一起被摆在铺了墨绿色棉布的长桌上供人挑选,张多福虽是探花郎,但在这边陲之地,他的字画并不大受欢迎,迫于生活压力,张多福才采办了一些日常器物一同来卖。

    我每日都要历经数十回如下的境遇。

    遇上识货的,我的境遇是这样——

    一位羽扇纶巾的公子停在小摊面前,拿起我左看右看,啧啧称奇:“了不得,了不得!此物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呐。”

    这位公子眼力甚佳,本琉璃盏觉着你可以去当一当宝物鉴赏家。

    张多福脸上堆起笑容,竖起大拇指夸他:“公子识货,这宝物可是我家祖辈十代相传,您瞧瞧这形制可谓巧夺天工,这琉璃晶莹剔透尚品成色不说,这上下围着的掐丝珐琅雕花可是前朝才有的技艺哩。还有最最绝妙之处乃是此灯灯火长明,公子若是拥有了这般宝贝以后都无需买灯了,您不如捎上?”

    如此说来,本琉璃盏都认为本琉璃盏该当价值连城。

    “是何价钱?”

    “不多不多,十两银子尔。”

    公子便一脸嫌弃了:“十代相传的宝贝竟只卖十两,怕不是赝品,买不得买不得。”

    张多福诧异地看他:“那,一百两?”

    “你打劫啊!一百两!”公子横了张多福几眼,摇着扇子走了。

    遇上不识货的,境遇则是这样——

    一位体态丰满身着绫罗绸缎的妇人在卖古玩器物的小摊面前停下,指了我问道:“这盏灯还挺稀奇,多少钱?”

    张多福热情一笑:“三十两银子。”

    妇人脸上的赘肉一垮,啐了他一口:“呸,劳什子玩意居然要三十两,我最多出二两,你卖不卖?”

    “十两?”

    “二两就二两,多一文钱我都不买。”

    “十两就十两,少一文钱我都不卖。”

    张多福挺直了脊背坚守底线,反正我是捡来的,卖不出去他也不亏。

    “宝灯得配有缘人,夫人您别处瞧瞧去?”

    本琉璃盏竟沦落到被人讨价还价的地步,什么因祸得福,唯惨而已。

    及至暮色四合,张多福收了棉布卷起一应器物,而我大概因为是张多福家“十代单传的宝物”这般缘由被单独搁置在一方小盒子。

    他肩背着布包手提着小盒,怡然自得地哼着小曲儿回家。

    路过卖糕点的小摊时,他从荷包里摸出六文钱出来买了四块桂花糕。

    回了家中,张多福的小女儿张黎璎早就在门口候着,张多福掏出兜里的桂花糕给她,小黎璎喜笑颜开地攥在手中,率先取出一块送到爹爹嘴里,又取出一块给她娘亲,最后才坐到院子里的小凳上享用属于自己的那两块美食。

    张多福一眼看到正在浆洗衣物的苏琦璎——现下是张吴氏,心疼地将她从凳子上拉起来:“同你说多少次了不要干这些粗使活,你平时教黎璎写写字绣绣花便好,赚钱这种事情我一个人来。”

    张吴氏便要落下泪来,泣声道:“你本有大好前程,却为了我受这颠沛流离之苦……”

    “怎地今日又多愁善感了?”

    小黎璎便跑过来:“爹爹,今日村头的甄婆婆说……”小黎璎说着便学了那老妇人的语气,捏腔拿调道,“那个,张多福呀,长得人模狗样的也能写得几句唬人的对联,却无进取之心不去考恩科不去夺功名,甘愿做这末等商贾之流,若我是她娘亲,心都痛痛的啦。”

    张多福哈哈一笑,摸了摸小黎璎的头,将她往屋里一推:“黎璎乖,以后莫听这些长舌妇乱嚼舌根,进去玩。”

    “是,爹爹。”

    张吴氏拿着衣袖揩了揩眼角,张多福故意唉声叹气一番,道:“你定是觉得你相公不会赚钱,跟着你相公吃苦了。”

    “相公怎能如此说,奴家从未有过这般想法。”张吴氏急了,登时不哭了。

    “你既无此想法,那我又怎会觉着苦呢?”

    张吴氏依旧在揩眼角的泪,张多福暗叹一口气,忽而“哎呀”一声,捂住了腮帮子。

    “怎地了?”张吴氏紧张地问道。

    张多福做痛苦状:“我牙疼。”

    “好好地怎地牙疼了,我看看。”

    她伸出手去看他的脸颊,张多福一把抓住她细长的手,得逞一笑:“你说我怎么牙疼。”

    “怎么?”张吴氏依旧有些怔愣。

    那张多福便来了,像唱戏一般捏腔拿调地唱道:“天上掉上个仙儿似的苏妹妹,成了在下的妻哟,你我好比那连理枝,你我好比那比翼鸟,只要你我夫妻恩爱那苦也甜嘞。”

    张多福朝她拱手,一本正经道:“相公我被夫人浇了蜜,日日里都甜得牙疼。”

    “嘴贫!”张吴氏笑骂道。

    张多福揽过张吴氏,拍着她的背,柔声道:“阿璎,若是不能同你在一处,纵有泼天的富贵又有何用?”

    “黎生……”张吴氏亦柔声唤他。

    夫妻二人耳鬓厮磨了好一阵子,本琉璃盏却是在想,情爱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为何那位织梦神爱书玉君爱到甘愿放弃生命?

    为何贺黎生爱苏琦璎爱到连似锦前程都不要了?

    为了一个人,放弃所有,这便是爱吗?

    张吴氏系上围兜去做饭,张多福同她唠嗑着今日的生意,顺带将我从盒子中取出,放到房里那半人高的木桌中间,简陋而又干净的屋子便被照亮了。

    张多福家并不算大,一间堂屋两间厢房一方院落,院子里种了桃花,桃花开时,张吴氏会折两只插在花瓶里放到房内。

    夜幕晚风吹动花枝,而我的火焰摇曳着花枝投影在木桌上的影子。

    屋外有鸡鸣狗吠,村野人家,大半嘈杂声被吞进空旷的夜色中,剩余小半和着铁铲子在锅灶里翻动的声音闯入室内,莫名添了两分踏实感。

    长明了数千年,是在这样的时刻,我觉着我竟有了不一样的温柔,神识也是一片祥和。

    借着光,他又将今日赚到的钱细细数了一遍,眉头时而皱起时而展平。

    张吴氏将做好的菜搬上来摆在桌子上,一家三口围坐在旁,其乐融融。

    我和书玉君在凌神阁度过的岁月太过太过漫长了,我总觉着在书玉君身边就很好,可是这般景象,我也觉着很好。

    人间烟火,不外如是。

    尘世间的幸福,亦不外如是。

    书玉君和百花神日后也会有这样的生活么,书玉君在案几旁写着话本子,百花神在一旁穿针引线,书玉君时不时地同她唠嗑一下话本里的内容,百花神含情脉脉地看他或者将新制的衣裳让他试一试。再过一些年后,凌神阁里或许会多出一两个调皮的小娃娃,想来也是极好的。

    唉,想着想着我便有些惆怅。

    书玉君知道我又不见了应该会寻我的吧?

    只是神凡二界如此遥远,纵然是神明,感知力也有限,他怕是想找我也找不到了。

    时日一长,他便会忘了我吧,就像忘了那位织梦神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