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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侯婴
    明远找了几片大荷叶小心翼翼将瓷器包好抱在怀里给先生送回去。如今牙市,一个吃饭少干活多的孩子能卖一贯钱,他全家两个大人五个孩子,打包卖了也抵不上一个杯子钱。

    门上轻敲三下,明远行了礼进来,“先生,您的杯子。”

    侯婴执卷读书,头也不抬,忽然随口问了一句,“进项如何啊?”

    明远一愣,险些将怀里宝贝砸了。

    “慌里慌张,成何体统。”侯婴依然没有抬头,语气平静的像喝水一样,冲右手边撇撇下巴,“搁在墙边五斗柜第二层。”

    明远将东西收拢,又回到原处,伏在地上,“学生知错……”

    “还没回话,今日进项多少?”侯婴垂着眼皮扫他一眼。

    “一共得了26文钱。”明远嗫嚅。

    “也不算多。”

    “回先生话,本来有三十余,因被刘彪踹翻,铜钱洒落,几个找不着了。”

    “哦。怎的,要我替你讨回公道?”

    往日应对明远挥洒自如,侃侃而谈,从不怯场,今日却声音越来越低,几乎听不见了,“……学生不敢。”

    “还有你不敢的?”不知道侯婴怎么考虑,并没有追责下去,而是提起其他事,“上次借去的书看完了吗?”

    “看完了。”

    “看懂了吗?”

    “囫囵吞枣,有的懂了,有的不懂。不懂的学生先记下了。”明远松了口气,声音又大了起来。说到念书,他可就不怕了。

    “都能记住?”侯婴惊异,终于抬头看他一眼。

    “是。学生天生记性比人好些。”明远抓了抓后脑勺,一瞬间许久之前点灯熬油被少师少傅收拾的时光飞扑眼前,那时背不过可是来真的。

    侯婴教了他这么些时日,知道他不打诳语,没有必要考问证明,随意地点点头,“今日我累了。你去我书房再拿几本,看完了不懂的一并来问我。”

    “多谢先生!”

    ·

    明远没见过这时代别的读书人的书房什么样,但他直觉并不是东亮先生这样的。

    侯婴的书房很大、宽敞,但什么装饰也没有,没有桌椅几案,没有挂画摆件,只有两个蒲团,和绕着四面墙通到顶的书架,满满当当塞满了书,竹简上面摞着羊皮卷,书册顶上横着书册,与其说是书房,更像是一个书籍仓库。

    书架里的书也凌乱无序,可以说毫无规律。侯婴授课倒是按照经史子集由浅入深,可藏书却这里一本那里一本,论语旁边是山河舆图,大学挨着本草经,汉书顶上架着孙膑兵法,抱朴子与五石散炼制一个在东北角一个在西南角,真的是五花八门无所不包。自从侯婴发现他学得快,进度远超族学同窗,就主动让他从自己的“库房”借书回去自学,但有一条,不能挑挑拣拣,从第一个书柜第一排开始,无论一次一本还是十本,都得按顺序往下读,明远今世出身微末,多年无缘诗书,能有读书的机会已然天幸,自然言听计从。

    他曾经久居高位,习惯性掌控一切,初生数年茫然无知,连朝代皇帝都不明白,极其不习惯,没有安全感。他迫切盼望了解这个世界,而最简单方便的途径就是读书,于是泡在侯婴书房之中,如饥似渴地借书读书,像一块大海绵般浸透这个世界。

    而且这一世家中困窘,他虽是孩子,已要干许多活,喂鸡、割草、捉鱼、照管弟妹,虽然上头的姐姐承担了更多家事,只说让他珍惜机会好好念书,但看到姐姐,就想起当年为了自己被父皇冤杀的阿姐,心疼都来不及,怎么可能这样理所当然地甩开手,看着阿姐辛苦。

    况且他学过治狱刑讼,深知不管什么时代,小户寒门,略有风吹草动,就能家破人亡,自然带着焦灼和隐忧,借各种机会寻钱补贴家用。上辈子越是锦衣玉食,这辈子越是能体会到衣食无着的困苦,沉默而辛劳的父母姐弟,陌生的世界,邻里不时响起的哭喊,时时压在他心头,让他无法放松一刻,而只有在侯婴的书房,这样的书山文海中,才能忘了生活的拮据,安闲一时。

    因此在堂上的正经启蒙课程之外,明远读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书,有的浅显易懂,有的佶屈聱牙,有的明明是熟悉的内容,字却写法不同,有的每个字他都认识,可连在一起却复杂的一句话也不明白,遇到这种,只好先硬着头皮看完背下再说。今日他拿了五本,随手一翻,中间竟有两本都是赤身裸体的男女图画,他这一世还是童子呢,脸上一红,犹豫半天,还是插在几本书中间,拿刚才的荷叶包了,藏在怀里溜了出去告谢。

    “站住。”侯婴斜倚在一个木头靠背上,左手卷着书,右手三指拈了一支毛笔在书边记着什么,“剑法练得怎么样了?”

    世道纷乱,士大夫又多出自豪强之家,大半才兼文武,风流文士再不济也要能醉酒耍两套剑法,羸弱如卫玠的少。侯婴既是明家族学坐馆先生,也就在教授经史的同时顺带抽时间教一教剑术骑射。

    “啊……”明远张口结舌,他半日在学中,半日在家中照顾弟妹伺候农活,稍有时间就抓紧读借来的书,农家子弟,哪有时间练什么剑法。上辈子虽然武艺娴熟,但这可不比诗书,身体跟不上,知道再多身法动作,也是白给。

    “去后院折两根竹子来。”侯婴自顾自地说,“既然考较了经书,那就顺便考较考较武道。”

    “啊?”

    ·

    明远摆了个架势,起手投石问路,对师长的标准动作。

    侯婴随随便便提着竹枝站着。

    明远刚刚递出,他的竹尖还在半空,忽然一道破空之声,侯婴的竹枝不知怎么就落到了他后背,火辣辣的痛,明远嘶地一声,忍住痛呼。

    再来。明远俯身横扫,又一下落到了肩上。

    “再来!”侯婴呵斥,明远不吭声,咬牙再上。

    一套剑法二十四式,全套使完,明远足足挨了四十八下。

    小臂、大臂、大腿、小腿、后背、肩胛、臀部、肩膀,竹枝像雨点般落下,虽然不是很重,连早上王马儿揍他那几下的力道都没有,可竹枝又细又长,侯婴拿捏着力道,恰好落在皮肉最细软的地方,每挨一下,都是一阵锐痛,到这时候,明远怎么还能不知道侯婴就是为了惩处他卖弄本事帮人作弊,自然更不肯呻吟叫嚷,硬生生挨着。

    他日常机敏嬉笑,内里却有一股愈压愈不服输的执拗,以前连他父皇那样霸道的君主也敢反驳顶撞,父皇气得没办法,经常骂他“犟种”,跟他舅舅一样的闷犟。竹声破风,明远恍惚又看到当年的未央宫。那时卫青巡视朔方回来,提着卫伉入宫来看姐姐和外甥。卫子夫叫人炖了羊肉羹,又给弟弟温酒添菜,“青弟你多吃点菜,羊肉在沙漠里还没吃够啊,尝尝这个,能吃出是什么不?”

    卫青埋头苦吃,一口菜团子嚼了又嚼,皱眉,“没吃过,是什么?”

    “就是你带来的苜蓿。”

    “嚯,那是喂马的呀。”卫青惊讶抬头。

    卫子夫一笑,她岁不复韶龄,但依然极有风韵,“马吃的,又没说人不能吃,我叫她们换着法做了试试,这宫里日日都是那些东西,难得吃个新鲜,你可别对陛下说,我让他宝贝儿子吃喂马的草。”

    卫青笑起来,看了一眼在旁边跪坐着偷偷看他的刘据。

    “据儿今天怎么了?”

    从小在刘据心中,舅舅是世界上顶温柔有趣的大人,会耐心听他讲所有的想法和梦境,但少傅他们跟他说舅舅是开疆拓土的大英雄,是有汉以来第一个把北边的匈奴人打败的将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不仅把被胡人抢走的土地人民抢了回来,还把胡人的地盘也打了下来,在那建了一座汉人的城。舅舅这样温柔好脾气,面对母后的唠叨永远点头说好好好的人,竟然这么厉害的吗?

    “舅舅,你打仗真的很厉害吗?”

    舅舅有些惊讶地看着他,卫子夫也想不到儿子会问这个,顺势提起,“你得空是不是得教他些兵法什么的,陛下嫌他太过仁善呢,连个兔子都不愿意杀。”

    卫青不以为然,“杀个兔子就勇猛了?去病也不杀兔子,你看那小子哪天让人省心了?勇在弱不畏强,可不在恃强凌弱。”

    “话是这样说……”

    “再说仁善有什么不好,他将来抚育黎民,又不当将军。说不定到时候我们把仗都打完了,马放南山,刀枪入库……”

    明明在说将来不打仗的事,舅舅却神态恣意昂扬,有一种少见的气魄,看的他入迷又疑惑。他那时还年幼,后来才明白过来,直曲塞、广河南、破祁连、縻北胡,一人横刀立马,令四海无战事,这是何等的自信,这才是柔和外表下真正的汉军统帅。

    “将来据儿弟弟做陛下,我给据儿做大将军!”卫伉挺起胸脯,信誓旦旦。

    “胡说,这由得你?”卫青轻叱,却仍笑着,并不生气,再次纠正,“要叫太子殿下。”

    “哦,太子弟弟!”

    “那我派你出击祁连山!”

    “末将遵命!”

    “啧你俩……”

    卫子夫看卫青还要教训,打断了他,又给父子布菜,“伉儿有志气呢,小小年纪已经能拉半满的弓了,射箭也很有准头,你姑父说要赏你呢。”

    “别别别,咱们陛下真是想到一出是一出,他们三个襁褓中封爵已经够扎眼了。”卫青被绕着他追逐打闹的俩小闹得眼晕,“回头我做几把木剑给他们玩吧,强身健体也好。”

    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呀……

    明远眼眶一热,他已经许久不曾想起往事。勇在弱不畏强,可不在恃强凌弱,手腕一转,再度迎上。几回合下来,明知道侯婴比自己高不知道哪里去了,三次被竹枝击在手腕上,手腕已经肿的老高,明远仍然不肯松手,死死攥着竹枝反复抢攻,结果不过再多挨几下而已。

    最后连教训他的侯婴都累了,他仍是不管不顾地挥舞竹枝,终于被侯婴一把攥住手腕,整个提了起来,才抢过竹枝丢在地上。

    “教训你你还委屈不成?”侯婴皱眉道。

    明远一愣,“学生不敢。”

    “那你在这发什么疯!”

    “学生没有。”明远回了神,浑身发痛,双手合拢行了个礼,“既然是剑术比斗,自然不可弃剑认输。”

    侯婴沉默地端详了他半天,摇摇头,用一种复杂微妙的语气念道,“黄柏、苍树、散血草、陈皮、香附、王不留行、昆布、皂角刺、白芥子、生南星、地龙、生半夏,共研粉末,敷于患处。”

    明远仰着脸看着他,忽然笑了一下,转了转肩膀,语气轻快,“不要紧,皮肉伤,谢谢先生。”

    “谢我什么?”

    “学生知道,先生是为我好,才教训我。”

    侯婴板着脸,“哦,那你今天借的那几本书……”

    “学生知错了!学生告退!”

    明远瞠目结舌,大呼不妙,一溜烟儿抱着自己的荷叶包裹逃之夭夭。

    ·

    明远看天色还早,怀里揣着书,多走了四五里的路绕到市集一趟,捏了捏腰间新添的铜板,飞快的估算了一下,买了家里急需的生麻、大米、火匣。

    “张大叔,给我称三两猪肉成吗?”

    “好嘞。”

    明远看他就要落刀,想了想,急忙改口,“大叔大叔,只要二两!二两!”

    “行。”穷人遍地,这事多了去了,屠夫见怪不怪,还有两家人合买了一两肉的。明远提了草纸包的肉,道谢去了,他想了又想,终于匀出一个大子儿,给小弟小妹买了一文钱的麦芽糖。

    明远家住在村子最偏远的外围。早几代的时候,这地方人烟稀少,就是荒地山林,后来打起仗来,中原人一批一批拖家带口渡过黄河来了到了南方,来的早的占了好地方,来的越晚越贫瘠,像他们这些十几年前才逃难来人家,地位最低,最穷,经常揭不开锅,靠寺庙施的粥活下来。他们被早先定居的人叫做北佬,抬不起头来的。明远倒不觉得,不偷不抢,靠干活养家糊口,比谁差了。

    只是……

    明远家里姐弟五个,上头两个姐姐,大姐去年刚许了人,二姐操持家务,父母想多留她两年帮衬家里干活,明远是家中长子,不止家中,村里都只他一个读书识字,家里已拿他当大人看,凡事与他做主,他也向来有主意,这两年,家里的事大半他说怎样就怎样了。底下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都还小,四五岁,不晓事的年纪。

    他在心中仔细盘算着柴米价格,不禁叹气,攥紧了麦芽糖。贫贱之家,实在难当。明家族学里的同窗,随口赌个单双,数也不数就洒出一把钱来。遑论明家本家嫡支,扇穗上一颗珠子,也要多少多少钱,能顶他全家数年之用。明远想着这些,越走越快,终于发足奔跑起来。

    到家还没推门,两只小雀已经飞扑出来,“阿兄!”

    明远手里肩上占满,仍是被扑个满怀,浑身辣痛,才想起来竹枝抽出来的伤来。二姐跟着迎了出来,接过他手里的东西,满脸欢喜,“娘刚才说再攒几日就能买生麻来纺线了,你哪来的钱。”

    “看这是什么?”明远不答,倒是搂着弟妹,掏出糖来。

    “啊!阿兄——”两只雀儿绕着他尖叫扑棱。

    “爹娘回来了吗?”明远嬉笑着松开弟妹,接过二姐打来的水,擦了把脸。

    “爹下工了,屋里呢。娘去给人帮办葬礼,下晌倒是回来了,刚刚又被隔壁婶子叫去帮忙了。”二姐兴奋地给他解说,“你拿了肉回来,可算桌上有油水了,我正愁呢,野菜吃了好几天了。诶你今天不是背了笼出去打草吗?笼框呢?草呢?”

    “哎呀!我忘了!”明远被她一提,忽然想起来,猛地一拍大腿,讷讷道,“先生忽然抽考,我被急忙叫回去,就给忘了。”

    “还夸你仔细呢。算了,明天去找吧。”二姐无奈,拍着他身上的土和泥,看他一身衣裳补丁叠补丁,五颜六色的,这还算是最干净整齐的,“怎么又破了几个口子,你是上学堂啊还是上战场啊,快脱下来,趁着天没黑,我给你补补。大姐前几天送了一套衣裳来,说你现在念书了,也缝一件整衣裳穿,莫叫人笑话。你快进屋去换了。”

    明远应着,被她推进了屋里,所谓屋,也不过是几根柱子,泥土夯了墙,顶上覆的茅草,一风一吹,就满街去追自家屋顶的草,要是下暴雨,就更不了不得了,外头大雨里头小雨。但好歹算个遮风挡雨的家了。

    “爹。”

    “嗯。”明桥在墙角顿着做木工活,应了一声就不出声了。他木讷、刚正,永远在干活,很少说话,在家里常像一个沉默的影子。自从逃难南渡,过去攒的家当全都扔了,如今一贫如洗,一家七口的重担抗在他肩上,压得他像一头只剩喘气的老黄牛。逃难到南方前他做过木匠,家里的桌椅板凳都是他打的,现在不知道又在给什么修修补补。

     

    明远习惯如此,也不多说什么,脸洗干净了,再把衣裳换好,在地中间转了一圈,拉着姐姐手,“合适不?”

     

    “真合适,我们远哥儿真俊。”二姐也笑起来,水盆还端在手上,顺手蘸水在他脸上抹了一道,她觉着弟弟刚才那一转,白皙俊秀简直照的屋子都亮了。这可不是自卖自夸,左右四邻,谁不说远哥儿生的好看,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将来哪家姑娘有这个福分许给他,可惜寒门低贱,不然凭这个好相貌,也能任个官当当。

    “对了,正好,大宅那边传话,叫你明天过去一趟呢,就穿这个去,让他们亮亮眼,咱们比谁也不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