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明烨
找他的不是明家大人，而是三少爷明烨。
门房传了话进去，叫他在角门候着，倒是有座，但明远自知身份，规规矩矩站着。过了一时，有小厮出来带他进去。明家大宅明远只来过两次，一次是小时候被特许就学，被父亲带着来谢恩，一次是替东亮先生来谢老夫人的端午节礼，但都是在二门见了管家一面就被打发回去了。每年新年，长工们叩谢东家，也是在外院一起磕头，大宅门的边儿都摸不着，因此这竟是他第一次正儿八经进这深宅大院。
一路下来，饶明远有静气，也深感震惊。他们自然不走主道，跟着小厮贴这院子边角走路，偷眼所见，层楼垒榭，屋幢向叠，都是白泥青瓦整整齐齐，竟然数不清几百几千间，五百年前的两千石大员宅邸也不过如此了。所见奴婢下人都安静干活走路，脚步轻快而不慌张，无一个喧哗，可见家规整肃。明远不由想到自己家的茅草房，只能感叹人各有命为之奈何。
越走越深，过了几道大拱门，才到中庭，那小厮点了点头，将他交给一位中年妈妈，妈妈穿着一身素色的缎子，打扮雍容富贵，若是在外头，他一定以为是哪家的夫人。
“敢问妈妈贵姓？”
“叫我张妈妈就行，这里头就是主人家的院子，你不要乱看乱闯。”妈妈见他说话知礼，言行也规矩，便开口指点他两句。
明远千恩万谢了，又走了好一段路，才到了一个小院，已经有年纪幼小的婢女迎了上来，张妈妈将人交给她，自己便告辞而退。
明远躬身送了她。
“你就是明远？”
“小人正是。”
“咱们少爷倒是少叫人来院子里，也不知你得了什么缘法，待会儿可注意着些，别失了礼数，倒也不用太紧张，少爷脾气不错……”
小丫头正说着，正主已经快步冲了出来，见到明远眼前一亮，一把攥住他就往书房走，“远哥儿你可来了，今儿你可得救我。”
小婢女瞠目结舌愣在当场，看着少爷将人拽走了。
明远心里腹诽，我倒是想守规矩礼数的。他自然知道，在学堂他们是同窗，开玩笑打闹无伤大雅，进了这大宅就有天地分野。
婢女奉了茶就被明烨匆匆赶走了。
“喝茶喝茶，”明烨靠近他跪坐下，“昨天你把先生的茶具送回去了吗？”
“当然送了呀。”
“搁哪儿了？”
“五斗柜，”明远奇怪地看他一眼，“问这个干吗？”
“哎呀，唔，是这样，倒不是什么大事，”明烨犹犹豫豫，终于如实相告，“这杯子，是我家磁窑新出的，匠人琢磨了好久，就烧出来四套，我前几天不是看着可心，就把我爹留的那套拿出来把玩把玩，结果一不小心，失手摔碎了一只，现在还没人发现，这不是想办法救急么。”
“府君素有宽仁之名，一只杯子而已，不至于把你怎么样吧。”
“你不知道，我爹那人别无所好，就喜欢瓷器，天下名瓷旦有所闻，就不惜重金求购，要不然我家磁窑能做出这么多好东西吗？”见明远还是一脸怀疑，纠结着解释，“我近来名声不大好，都能传到先生那去家中长辈还能不知道吗，天天提心吊胆等着被传唤，有如头顶悬剑一般，再敢闯祸，我爹不请出家法打我板子才怪。”
“原来如此。”明远点头，又一摊手，“那我能有什么办法，我也不会烧瓷呀。”
“哎呀你怎么不明白呢，这四套杯子一模一样，谁能分辨出来？”明烨急的捶案，“你平日在学里洒扫收拾，能不能想个办法，从先生那弄一只出来。”
明远不可思议地扭头看他，“你疯了吧敢偷先生东西。”
“小命要紧。”明烨袖子一抖，向他茶杯旁边推了一角碎银子。
明远正色，“东亮先生待我恩重如山。”
明烨眼珠子乱翻，想了想，“再加一吊钱。”
明远笑眯眯，袖子拂过，“那小人替三少爷想想办法。”
“还有，可千万不能让人知道了。”
“我晓得。”
“对了，还有个事。”明烨劝他喝茶，又提起话头，“刚才婢女你看见了吗？”
明远点点头。
“叫碧玉。”
恩，风姿绰约小家碧玉，倒挺合适。
“你会打胎吗？”
噗——
明远一口茶喷了明烨一脸。
两人一起呆住。明烨闭着眼自己掏出帕子擦脸。
明远还呆呆看着他。
明烨恼怒，“看什么！”
明远将他上下打量，从头到脚从脚到头，要知道，明烨年纪比他略大，今年不过十三，还是未束发的童子，刚刚和许家定了亲，虽然都说他行为不检点，但不过是口头花花，最多毛手毛脚而已，“三少爷真是……年少有为……”
“呸！什么跟什么！那不是我的！”
看明烨气急败坏的样子，明远这下真是惊到了。要说是明烨干的，对自己婢女下手，那顶多是言行无状，正妻未过门先弄出庶子来，但这年头，主人大过天，婢女本就是给他备下的，闹出事来也没什么话说，说不定家里老太太还高兴添丁进口呢。可要是不是他的……那谁能胆大包天到敢染指他的婢女，小厮？童仆？外头的管事？
“真不是你的？”
“真不是。”
“你确定？”
“有完没完，我做了什么我能不知道吗！”明烨急躁，“我我我，我还没……没那什么过呢。”
明远偷笑，忽然觉得这位公子哥儿人不错。一般大户人家，出了这样内外勾连的丑事，一定二话不说将婢女打死了，明烨竟然能想着私下帮她落胎，确实是个软心肠的人。
“唉你才多大，怎么这事知道的这么清楚？”
“……小人博览群书。”明远噎住，凉凉答到。也是实话，他从先生那借了大量的书，里面春宫之类很是不少。
看明烨颇感兴趣，急忙岔开，“不是你的， 到底是谁的？书童？小厮？”
明烨一脸不置可否，纠结半天，长吁短叹，终于下定决心，“我跟你说了，你可千万千万不能告诉别人。”
“这是自然。”
“唔，你附耳过来。”
明远听了个名字，吓了一跳，“是他？！他怎么可能……”
明烨懊悔地锤着手心，“你知道县中几姓世代联姻往来频繁，他家与我家有亲，年前一伙儿人就相约出游，我带着碧玉几个，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就把人勾连上了。也怪我，我早知那家伙在外头胡来，现在才十几岁，已经收了好几个丫头，听说还有被他折磨死的，没想到竟然敢对我家的婢女下手。出事碧玉也没敢告我，近来我看她神色恹恹，逼问之下，别的婢女才跟我说的。”
“那她与……是两情相悦还是受人威逼？若彼此心悦，您不如忍痛割爱?”
“那能是两情相悦么，那货是什么样人物，你不知道？再说了日日守着本少爷在身边，她能看上他？”
“您够自信的。”
明烨满脸不甘，恶狠狠道，“她伺候我好几年，我对她还是有意的，本想着大婚后禀告娘亲，将人收在身边，没想到被猪拱了！”
“这是大事，你跟夫人禀告了吗？”
“哪里敢说，若是我娘知道了，涉及别府，为保全两家颜面，还不知道怎么处置她。不是拉出去打死，就是找个缘由送去那边，可她这样的女子，到了那畜生手里，岂能有命在？”
也是，明远一肚子火，越想越气，这世道人命最贱不过，女人的命更艰难，在大府里做下人，身契都在主人手里，这畜生强迫糟蹋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根本不在乎人家死活。
“快想想办法，你不是懂医术？能不能开个落胎的方子，我找人偷偷去抓药？”
“老天，我那点皮毛，贴个膏药顶天了，这样人命关天的事，哪敢儿戏！”明远了一跳，他的确略通医术，那不过是从侯婴那借来的书上看来的，书里的药方和侯婴亲笔批注，家里人一些头疼脑热，请不起大夫，他就照着上山采药，也只敢用温平的，顶多就是无效而已，那些虎狼之药，碰都不敢碰。这女人生产，最是凶险不过，小产更险，那回春堂的坐馆大夫都不敢轻易开这方子，叫他开，他是疯了不成。
“那怎么办呀！再拖下去，就要显怀了！”
“她可有心仪的人？”
“我。”
“啧……”
“干什么，本少爷风流倜傥，虽然读书没你读的好，但也是一表人才，婢女们心仪于我有什么不正常的？”
“那要不，”明远看看他，摸摸鼻子，“你认下？”
“放屁！”明烨跳脚，“我家最重规矩，我认了，倒不是她死，是我死了。况且我凭什么认，那畜生干的事，叫我认，恶心不死我！”
两人对坐发愁，时不时站起来在地上踱步转圈。
“唔，这样，这几天，你想个办法，让她出门一趟，来学里找我，散学以后啊，机灵点，看没人了再进来。”
“你要做什么？”
“说不得，说不得，走一步看一步吧。”
门房传了话进去，叫他在角门候着，倒是有座，但明远自知身份，规规矩矩站着。过了一时，有小厮出来带他进去。明家大宅明远只来过两次，一次是小时候被特许就学，被父亲带着来谢恩，一次是替东亮先生来谢老夫人的端午节礼，但都是在二门见了管家一面就被打发回去了。每年新年，长工们叩谢东家，也是在外院一起磕头，大宅门的边儿都摸不着，因此这竟是他第一次正儿八经进这深宅大院。
一路下来，饶明远有静气，也深感震惊。他们自然不走主道，跟着小厮贴这院子边角走路，偷眼所见，层楼垒榭，屋幢向叠，都是白泥青瓦整整齐齐，竟然数不清几百几千间，五百年前的两千石大员宅邸也不过如此了。所见奴婢下人都安静干活走路，脚步轻快而不慌张，无一个喧哗，可见家规整肃。明远不由想到自己家的茅草房，只能感叹人各有命为之奈何。
越走越深，过了几道大拱门，才到中庭，那小厮点了点头，将他交给一位中年妈妈，妈妈穿着一身素色的缎子，打扮雍容富贵，若是在外头，他一定以为是哪家的夫人。
“敢问妈妈贵姓？”
“叫我张妈妈就行，这里头就是主人家的院子，你不要乱看乱闯。”妈妈见他说话知礼，言行也规矩，便开口指点他两句。
明远千恩万谢了，又走了好一段路，才到了一个小院，已经有年纪幼小的婢女迎了上来，张妈妈将人交给她，自己便告辞而退。
明远躬身送了她。
“你就是明远？”
“小人正是。”
“咱们少爷倒是少叫人来院子里，也不知你得了什么缘法，待会儿可注意着些，别失了礼数，倒也不用太紧张，少爷脾气不错……”
小丫头正说着，正主已经快步冲了出来，见到明远眼前一亮，一把攥住他就往书房走，“远哥儿你可来了，今儿你可得救我。”
小婢女瞠目结舌愣在当场，看着少爷将人拽走了。
明远心里腹诽，我倒是想守规矩礼数的。他自然知道，在学堂他们是同窗，开玩笑打闹无伤大雅，进了这大宅就有天地分野。
婢女奉了茶就被明烨匆匆赶走了。
“喝茶喝茶，”明烨靠近他跪坐下，“昨天你把先生的茶具送回去了吗？”
“当然送了呀。”
“搁哪儿了？”
“五斗柜，”明远奇怪地看他一眼，“问这个干吗？”
“哎呀，唔，是这样，倒不是什么大事，”明烨犹犹豫豫，终于如实相告，“这杯子，是我家磁窑新出的，匠人琢磨了好久，就烧出来四套，我前几天不是看着可心，就把我爹留的那套拿出来把玩把玩，结果一不小心，失手摔碎了一只，现在还没人发现，这不是想办法救急么。”
“府君素有宽仁之名，一只杯子而已，不至于把你怎么样吧。”
“你不知道，我爹那人别无所好，就喜欢瓷器，天下名瓷旦有所闻，就不惜重金求购，要不然我家磁窑能做出这么多好东西吗？”见明远还是一脸怀疑，纠结着解释，“我近来名声不大好，都能传到先生那去家中长辈还能不知道吗，天天提心吊胆等着被传唤，有如头顶悬剑一般，再敢闯祸，我爹不请出家法打我板子才怪。”
“原来如此。”明远点头，又一摊手，“那我能有什么办法，我也不会烧瓷呀。”
“哎呀你怎么不明白呢，这四套杯子一模一样，谁能分辨出来？”明烨急的捶案，“你平日在学里洒扫收拾，能不能想个办法，从先生那弄一只出来。”
明远不可思议地扭头看他，“你疯了吧敢偷先生东西。”
“小命要紧。”明烨袖子一抖，向他茶杯旁边推了一角碎银子。
明远正色，“东亮先生待我恩重如山。”
明烨眼珠子乱翻，想了想，“再加一吊钱。”
明远笑眯眯，袖子拂过，“那小人替三少爷想想办法。”
“还有，可千万不能让人知道了。”
“我晓得。”
“对了，还有个事。”明烨劝他喝茶，又提起话头，“刚才婢女你看见了吗？”
明远点点头。
“叫碧玉。”
恩，风姿绰约小家碧玉，倒挺合适。
“你会打胎吗？”
噗——
明远一口茶喷了明烨一脸。
两人一起呆住。明烨闭着眼自己掏出帕子擦脸。
明远还呆呆看着他。
明烨恼怒，“看什么！”
明远将他上下打量，从头到脚从脚到头，要知道，明烨年纪比他略大，今年不过十三，还是未束发的童子，刚刚和许家定了亲，虽然都说他行为不检点，但不过是口头花花，最多毛手毛脚而已，“三少爷真是……年少有为……”
“呸！什么跟什么！那不是我的！”
看明烨气急败坏的样子，明远这下真是惊到了。要说是明烨干的，对自己婢女下手，那顶多是言行无状，正妻未过门先弄出庶子来，但这年头，主人大过天，婢女本就是给他备下的，闹出事来也没什么话说，说不定家里老太太还高兴添丁进口呢。可要是不是他的……那谁能胆大包天到敢染指他的婢女，小厮？童仆？外头的管事？
“真不是你的？”
“真不是。”
“你确定？”
“有完没完，我做了什么我能不知道吗！”明烨急躁，“我我我，我还没……没那什么过呢。”
明远偷笑，忽然觉得这位公子哥儿人不错。一般大户人家，出了这样内外勾连的丑事，一定二话不说将婢女打死了，明烨竟然能想着私下帮她落胎，确实是个软心肠的人。
“唉你才多大，怎么这事知道的这么清楚？”
“……小人博览群书。”明远噎住，凉凉答到。也是实话，他从先生那借了大量的书，里面春宫之类很是不少。
看明烨颇感兴趣，急忙岔开，“不是你的， 到底是谁的？书童？小厮？”
明烨一脸不置可否，纠结半天，长吁短叹，终于下定决心，“我跟你说了，你可千万千万不能告诉别人。”
“这是自然。”
“唔，你附耳过来。”
明远听了个名字，吓了一跳，“是他？！他怎么可能……”
明烨懊悔地锤着手心，“你知道县中几姓世代联姻往来频繁，他家与我家有亲，年前一伙儿人就相约出游，我带着碧玉几个，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就把人勾连上了。也怪我，我早知那家伙在外头胡来，现在才十几岁，已经收了好几个丫头，听说还有被他折磨死的，没想到竟然敢对我家的婢女下手。出事碧玉也没敢告我，近来我看她神色恹恹，逼问之下，别的婢女才跟我说的。”
“那她与……是两情相悦还是受人威逼？若彼此心悦，您不如忍痛割爱?”
“那能是两情相悦么，那货是什么样人物，你不知道？再说了日日守着本少爷在身边，她能看上他？”
“您够自信的。”
明烨满脸不甘，恶狠狠道，“她伺候我好几年，我对她还是有意的，本想着大婚后禀告娘亲，将人收在身边，没想到被猪拱了！”
“这是大事，你跟夫人禀告了吗？”
“哪里敢说，若是我娘知道了，涉及别府，为保全两家颜面，还不知道怎么处置她。不是拉出去打死，就是找个缘由送去那边，可她这样的女子，到了那畜生手里，岂能有命在？”
也是，明远一肚子火，越想越气，这世道人命最贱不过，女人的命更艰难，在大府里做下人，身契都在主人手里，这畜生强迫糟蹋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根本不在乎人家死活。
“快想想办法，你不是懂医术？能不能开个落胎的方子，我找人偷偷去抓药？”
“老天，我那点皮毛，贴个膏药顶天了，这样人命关天的事，哪敢儿戏！”明远了一跳，他的确略通医术，那不过是从侯婴那借来的书上看来的，书里的药方和侯婴亲笔批注，家里人一些头疼脑热，请不起大夫，他就照着上山采药，也只敢用温平的，顶多就是无效而已，那些虎狼之药，碰都不敢碰。这女人生产，最是凶险不过，小产更险，那回春堂的坐馆大夫都不敢轻易开这方子，叫他开，他是疯了不成。
“那怎么办呀！再拖下去，就要显怀了！”
“她可有心仪的人？”
“我。”
“啧……”
“干什么，本少爷风流倜傥，虽然读书没你读的好，但也是一表人才，婢女们心仪于我有什么不正常的？”
“那要不，”明远看看他，摸摸鼻子，“你认下？”
“放屁！”明烨跳脚，“我家最重规矩，我认了，倒不是她死，是我死了。况且我凭什么认，那畜生干的事，叫我认，恶心不死我！”
两人对坐发愁，时不时站起来在地上踱步转圈。
“唔，这样，这几天，你想个办法，让她出门一趟，来学里找我，散学以后啊，机灵点，看没人了再进来。”
“你要做什么？”
“说不得，说不得，走一步看一步吧。”